《空巢》(原文全文)
老梁左手叉在腰上,右手扶着书架,正佝偻着在看架上排列的书呢。我默默地望着他的肩部隆起的背影,慨叹地想:他老了,我们都老了,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呵!
他是我在大学时代的同屋同级生,他学的是历史,我学的是文学。我们很合得来,又都喜欢交朋友,因此我们这个屋子是这座宿舍楼中最热闹的一间。毕业后,我们又都得到了奖学金到美国去留学,虽然我在中部,他在西部,我们却是书信不断,假期里也总要跑到一起去。得了博士学位以后,我们又同时回国,不过他的成绩比我好——带回了一位在美国生长的、很能干很漂亮的夫人美博。我是回国以后才和一个那时正当着中学教师的同学华平结了婚。我和老梁又同在一个大学里教课,住处又很近,两位夫人也很合得来,因此,我们两家同年生的儿女,就是两位夫人以自己的名字替彼此的孩子起的。我的女儿叫陈美,他的儿子就叫梁平。
解放前夕,有一位老教授,半夜里来把我们叫到一起,动员我们乘明天“抢救教授”的飞机离开这危险的故教。本来已是惊惶失措的美博,就怂恿老梁接受这个邀请,匆匆忙忙地连夜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带着儿子走了。华平却很镇静地说,“怕什么? 我们到底是中国人,共产党到底比国民党强,我死也要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留了下来,从此,我们和老梁一家就分手了。
甬道那一边的厨房里,不时送来一阵炒菜的声音和扑鼻的香味,妻和女儿正在厨房里忙着呢。老梁抽出一本《白香山诗集》来,放在桌上,回头笑对我说:“好香! 在美国的我家里,就永远闻不到这种香味。”
他在对面的椅上坐下了。我看他不但背驼得厉害,眼泡也有点浮肿了。
我说:“你难道就不做中国饭吃?”
他说:“美博死后,我自己很少做饭,麻烦得很,一个人吃也没意思。
我说:“那么,梁平和他媳妇就不回来了吗?”
他笑了笑:“咳,他媳妇是美籍意大利人,不象咱们中国人那样,来了就炒菜做饭——这,你也知道——我还得做给他们吃呢!”
这时我的外孙女小文放学回来了,她跑了进来,看见屋里有客人,就轻轻地放下书包,很腼腆地走到我身边。我把她推到老梁跟前,让她叫“梁爷爷”,她用很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就又要回到我这边来。老梁却把她拉了过去,从头到脚看了看,笑说:“你长的真像你妈! 我走的时候,你妈也就象你这么大。你爸爸呢?”小文说:“我爸爸今晚上在机关里值班……”老梁仿佛没有听见,却站起来说,“我差点忘了,这里有一点点我送给你们的东西……”说着就打开他带来的一只鼓鼓的黑提包,掏出一罐浓缩咖啡,一条骆驼牌烟和一个手掌大的计算器。他一面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一面对我说:“这罐咖啡是送给你们一家的;这条烟是送给你的,还是你爱抽的老牌子;这个计算器是送给小美子的……”他把计算器递给了小文说,“我不知道有你,没给你带礼物来,下次再说吧。这计算器你也可以玩,可别带到数学班上去,听见没有?”小文高兴地说了声谢谢,拿着计算器就跑到厨房里去了。
女儿从厨房里出来,一面撩起围裙擦着手,一面笑说:“谢谢您,梁伯伯,这计算器我正用得着。您又送给爸爸烟了? 我们好容易才逼着他把烟戒掉了。他那几年在干校抽得厉害,下面屋里没火,他又常犯气管炎……”
妻在厨房里叫:“小美子,你又跑了,看看饭锅里要不要加水!”
女儿笑说:“来了,来了,”回头要走。
老梁吸了一口气,说,“提起干校来,你那几年日子不好过吧? 1966年夏天,我不是回国来了吗? 那天正在你们传达室里打听你的住处,正巧遇见你们一帮教授从‘四清’回来,刚到校门口,就有一群带着红袖章的学生,围上前去,把你们拉下卡车来,戴上高帽,涂上黑脸,架着往广场上走,吓得我赶紧跑了。那一年回来,什么人我都没见着,就回到美国去。把你的情况对美博讲了,她难受得哭了一夜……”
这时,还站在门口的女儿,又笑着进来说:“梁伯伯,您不是很会做菜吗? 快来给我们当个参谋吧。”老梁也笑着起来,跟在她后面走了。……
老梁看到我涂黑脸的那一天,只是十年浩劫的开始! 从那以后就是抄家、搜书、住牛棚、写检查……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拆开了桌上那条长方形的纸包,拿出一包骆驼烟来,抽出一根烟,找出一盒火柴,划了一下——我的眼前忽然冒出一阵火光,火焰下是一大堆烧着了的卡片……那是我二三十年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用了几十万个小时搜集起来的资料呵……
我点燃了烟,猛吸了几口,我又下意识地用手挥拂着眼前的浓烟,似乎要赶掉眼前的幻象。小文忽然跑了进来,把我手里的烟夺了过去,在烟碟上按灭了,撅着嘴说,“你又偷偷抽烟了! 妈妈和姥姥在厨房里都闻见烟味了,叫我来管你!”我笑着拧着她的嘴巴说,“这倒好,你们回来,倒多了几个管我的人了。”她拍地一下把我的手打下去,也笑着说,“本来嘛,妈妈说组织上把我们从西南调回来,就是要我们照顾你,不,就是要管你的!”
老梁进来了,问,“你们闹什么呢? 来,小文,你给我念念这首诗。”说着他把翻开的《白香山诗集》递到小文手里。小文羞怯地看了我们一眼,一字一字地念下去:
梁上有双燕
翩翩雄与雌
衔泥两椽间
一巢生四儿
念到这里,她抬起头问老梁:“这个‘梁’字,就是您姓的那个‘梁’吧?”
老梁拍着小文的肩膀,大声地夸奖说,“你真是了不起,认得这么多字,念得还真够味儿!”
我笑了,“人家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该认得好几千字了。”
这时小文已念到:
一旦羽翼成
引上庭树枝
举翅不回顾
随风四散飞
雌雄空中鸣
声尽呼不归
却入空巢里
啁啾终夜悲
老梁忽然两手抱着头,自己低声地念:“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却入空巢里……”
小文把这首诗念完了,看见老梁还没有抬起头来,就悄悄地放下书,回头望我。我向她点了点头,她就悄悄地走了出去。
我大声喊道:“老梁,你这一次来还要呆多久?”
他惊醒过来,坐直了,仿佛忘了刚才让小文读诗那一段事似的。他叹了一口长气说,“明天就走,我的情况不容我久呆呵。”
我没有说话,只望着他。
他低头看着自己互握的手,说,“说来话长了,可是还得从头说起! 我们到美国的头十年,美博也出去工作了,我们攒钱买汽车、置房子和一切必需的家庭用具……这都是在美国成立一个家庭的必要条件,而最要紧的还是为梁平储蓄下读大学的费用……可是到了梁平读完了大学,找到了工作,又结了婚,我也到了退休年龄,而……而美博也逝世了。”
我象安慰他似地,说,“你退休了,正可以得闲着书了。”
他苦笑一声,“着书? 我是非着书不可,退休金不多,我要交的所得税可不少! 我把我们家楼上的几间空屋子租给几个大学生住,不包饭,我自己每顿只吃一点简单的饭。就是做一点饭,我的锅勺盘碗,也是隔几天才洗一次! 幸亏有一个朝鲜的学生,研究明史的,常来问我些问题。他来了就替我做饭,并替我洗碗,这算他给我的报酬,但是他也和我一块吃饭,这又是我给他的报酬……”
我打断他,“你不是提到着书吗?”
他又凄然地笑了:“对,为了生活下去,我必须弄点版税。你不知道现在美国出一本书多么困难,我又不会写小说,就是一本小说,能畅销,也极不容易,请名家写一篇书评比登天还难。我挑了一个新奇而又不容易‘露馅’的题目,就是《中国的宦官制度》。这次回国就是为搜集材料而来的,没想到北京的许多图书馆还没有整理好,有的没有介绍信还进不去……我想明天到上海看看。我的北京侄子家里也不能久住,他们两口子带两个孩子只有一间半屋子,让出半间给我,当然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不便。虽然他们坚持说住家里比往旅馆节省得多……好了,不说了,老陈,你们现在怎么样呢?”
我笑了一笑,又想伸手去拿烟,立刻自己控制住了,说:“华平不错,她一直在中学教书,当然也有几年不大顺心的日子,现在好了,她也已经退休了,可是她还得常到学校里去。本来我从1957年以后,就不能教书了……调到图书馆里工作,也好,我搜集了不少的资料卡片。1966年以后,我的那些卡片,连同以前的,也都被烧掉了! 这以后的情况:也和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但我还是活下来了,我始终没有失去信念! 我总是远望着玫瑰色的天边! 我闲了二十年,如今,政策落实了,我也到了退休年龄,反倒忙起来了! 我说我上不了大课,但学校里一定要我带研究生;还好,这几个研究生,都很扎实,很用功,只是外文根柢差一些,看不懂外文的参考书。本来嘛;他们整整耽误了十几年,他们中间年纪最轻的也有三十多岁了……”
老梁用回忆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们象他们这样年龄,已经当上教授、系主任了。”
我说,“正是这话——他们正努力地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我也是这样,恨不得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交给他们,好把‘青黄’接了上去,可是这二十年来我自己也落后了,外国寄来的新书,有许多名词我都看不懂,更不用说外国的作家和流派了。明年春天,我还要跟一个代表团到美国去,我真不知道如何对付! 同时,我还有写不完的赶任务的文章,看不完的报纸刊物,回不完的信件,整天忙得晕头转向!”
老梁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说,“能忙就好,总比我整天一个人在‘空巢’里呆着强……”
女儿端了一个摆满餐具的盘子进来,我也站了起来,同老梁把靠墙放的一张方桌抬到屋子的中间。女儿安放好杯箸,便和妻进进出出地摆好一桌热腾腾的菜。女儿安排老梁、我和她妈妈各据一方,她自己和小文并排坐在老梁的对面,又拿起茅台酒瓶来,笑着说,三十年不见了,今晚妈妈陪梁伯伯喝一杯,爸爸喝多了不好,少来一点吧。”妻忙说,“梁伯伯是不会喝酒的,茅台酒又厉害,这瓶酒是我让他带回去当礼物送人的,大家都少来一点,意思意思吧!”老梁却一把把酒瓶夺了过去,满满地斟了一杯,一仰脖就干了,又满满地给自己斟了一杯,还替我和妻斟了半杯。他一边用手背抹了抹嘴唇,一面大声念:
十觞亦不醉
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
世事两茫茫
念完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仰脖又把第二杯酒喝干了,这时他满脸通红,额上的汗都流到了耳边。妻连忙从他紧握的手里,夺过酒瓶来,说,“吃菜吧,空肚子喝多了酒要伤人的!”女儿连忙又把妻手里的酒瓶,放到窗台上。老梁颓然地坐了下去,拿起筷子,睁着浮肿的眼皮望着妻和女儿,说,“你们不但管老陈,还要管我! 我是多少年没人管的了……可是我要是有人管,那有多好!”
这一顿饭一点不象好友久别后的聚餐,老梁是一语不发,好象要拿饭菜去堵回他心里的许多话,我们也更不敢说什么。小文惊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赶紧扒拉完一碗饭,就溜回她们屋子里去了。
妻和女儿撤下饭菜去,把果盘和果刀摆上的时候,老梁已完全清醒了。他接过小手巾来,擦了一下他的煞白的脸,正要说话,门外一连响了几声汽车的喇叭。老梁抬头望着窗外说,“对了,是我侄子替我叫的出租汽车,说是夜里坐公共汽车进城怕不方便……”女儿赶紧站了起来,说:“梁伯伯,您别忙,我出去和司机说请他等一会儿,您吃完水果再走。”说着就跑了出去。
老梁三口两口地把妻给他削好的几片梨,都吃了下去,一面站了起来,提起皮包,伸手便到窗台上去取那瓶酒。妻按住他的手,笑说:“这瓶不满了,等老陈明春到美国时再给你带一整瓶去。”他没有说什么,我帮他披上大衣,我们走到门口,正碰见女儿回来,老梁忽然问,“小文呢?”女儿说,“她大概睡了。”老梁说,“我去看看她。”
女儿把老梁带进她们的屋里,打开床侧的灯,在书架后面一张双人床旁边,一张小帆布床上,小文把被子裹得紧紧地,睡得正甜呢。老梁低下头去,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妻笑说,“你还是那样地爱小孩。梁平有孩子吧?”
老梁冷冷地笑说:“没有,他的媳妇儿嫌麻烦,不要,可她还养了两只波斯猫!”
女儿笑着打岔说:“您看我们这屋里多挤! 这本是爸爸和妈妈的书房,让我们给占了。”
老梁把灯关了,一面走出来,一面回头对我们说,“你们这个‘巢’多‘满’呵!”
司机从里面把后座的车门推开了,老梁拱着背上了车,却摇下车窗来,对女儿说:“小美子,外面风冷得很,你快陪爸爸妈妈进去吧。”
车尾的红灯,一拐弯就不见了。女儿扶着我们的肩,推着我们往回走,我们都没有说话,眼前却仿佛看见老梁象一只衰老的燕,扇着无力的翅膀,慢慢地向着遥远的空巢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