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原文全文)
乌日娜刚走出桦树林就看见他了,在水边上。这是她半年来第一次看见人。
她的左脚扎了,让树茬子差点扎透了,肩上又背着那支老式的“别拉弹克”枪,走起来一摇一晃的。
爷爷不让她出“木刻楞”。她是趁爷爷去贮木场打印子的工夫,偷偷地跑出来的。带着那头长毛狗,还有那只喂熟了的小狍子,到山下那条道边上去——她每天都到那儿,那条过去运木材、已经荒废了的山道,伏在山杜实棵子里,望着黑黝黝的山口,等人。她不告诉爷爷,其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等谁。
从岭腰儿下山,绕不过这个水泡子。它很大,有一个水穴,白天黑夜“咕嘟、咕嘟”地响,一直漫到那边的草滩里。草滩里长满了柳毛子。水鸡一群一群的,飞起来象云一样遮住天。它很浅,最深的地方过腰;也很清,清净得象镜子一样,天上是什么颜色,水就是什么颜色。
那人就在水泡子的那边,一棵干枯了的山榆树下。他把衣服搭在榆树枝上,身子光光的站在水里,弯着腰,一面捧起水喝,一面撩水洗着胳膊上、肩上和大腿根部发黑的伤口。他全身的肌肉在水天之中闪烁着铁一般的光泽。
“泡子里的水不能喝!”乌日娜叫起来。
她的嘴张得很大,但没有一点声音,这是因为她很长时间不说话了。她和爷爷一起生活,每天就象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又到西边落下去一样反反复复、平平淡淡的。谁也不用开口,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够了,话在他们之间成了多余的东西。他们都记不起来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守着这山,守着林子里那几垛木材,守着那已经发白的“木刻楞”,守着那盏熊油灯。
长毛狗叫起来,呜呜的,象山风在干枯了的树枝间低鸣。它不会象山下的猎狗那样“汪汪汪”地叫,那是从喉咙紧里头发出来的声音。它又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乌日娜的眼睛,那半截棍儿似的尾巴向上撅着——它的尾巴是爷爷砍断了的,在它刚生下来没几天,还不知道疼的时候。爷爷说,半截尾巴的狗能咬住狼。
那只小狍子瑟索地将身子偎在乌日娜的腿上,头探出去,两只小而圆的眼睛紧盯着水那边。它的一条腿有点拐,大概是让狼咬伤了的。那天雪下得很大,把“木刻楞”的门都堵上了。乌日娜清早出来,发现它倒在木柈子房前面,好象连一口气也没有了,身上有些发硬。
乌日娜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那人。她觉得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热热的,使她整个儿脸都发烫。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健壮的男人,那发亮的肌肉,那又黑又密象乱草一样的头发,那胸脯丝绒般的毛。她好象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地抓住了。她开始有些害怕,渐渐地这感觉变得柔和、温暖了。她以前不这样。她刚来这山里的时候才是几岁的小姑娘,连屋子也不出,让爷爷洗澡都有点害羞。她现在已经二十岁了,好象从心里长出了什么,老让她慌慌乱乱的;睡觉也开始做梦了。她觉得整个儿的大山都在她的心里骚动,搅呵,搅呵,搅得她总想找人倾吐点什么。每天她都到林子里乱跑,每天她都到山下去等。她觉得就是这大山里头有什么东西闹得她不安宁。
对她来说,什么都是整个儿的——大山和她,还有那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每一根小草。那个人也许就是她等待的,要不,在她的眼里那身体怎么会是发光的?! 水、树林、草滩和整个儿天空都染上了古铜色。
“砰!”她放了一枪。
那人直起身来,身上挂满了水珠,惊恐地看着她。
“那水不能喝! 它……”乌日娜的声音颤得说不下去了。
那人把水弄得很响,跑到干枯的榆树跟前,慌乱地穿上衣服,又把水弄得很响向乌日娜走来。他步子很大,却走得很慢,两条腿好象陷在泥里一样。其实那水下面是沙子,很硬。
乌日娜看清了他的脸,脸上也有伤,衣裳破破烂烂的,整个儿看去就象一块被砸碎的石头,但那两只眼睛象刀尖儿一样亮。那目光使乌日娜全身感到一阵阵寒颤。
他忽然跌倒在水里,溅起好大一片浪花。他几次想爬起来都没有成功,最后他还是站起来了,乌日娜跑过去扶住了他。
“你是他们的人吧?”他不看乌日娜,眼睛盯着水泡子那边。
“他们是谁?”
“他们追了我三天三夜。他们骑着马,领头的那个兔崽子,我在黑河金矿见过。”他突然把脸扭过来,一把抓住了乌日娜。“他们给你钱了吧?”
“我不知道他们。”乌日娜也不知道山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把眼睛眯起来,贴得很近看着乌日娜。
乌日娜闻到了他身上一股湿漉漉的汗味和烟味,感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和喷到她脸上的热气。
“你这小妞儿长得还挺嫩,还没跟男人睡过吧?”
“你……!”
乌日娜吓坏了。还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她也从来不知道自己长得什么样。她僵立在那儿,觉得什么东西在她的心里破碎了,全身又烫起来。她直盯盯地看着面前这个“嘎嘎嘎”怪笑的男人,既不怒,也不惊慌,也没有一点厌烦的表情。
那人一伸手抓住了乌日娜背着的枪。“我不能让人知道我逃进这座山里! 要么我杀死你,要么你杀死我,我不想再落在他们手里了,让这帮杂种把我拉到街上去作弄。”
他把枪夺过来又栽倒在水里了,枪扔出去老远。他腿上的伤很重,血浸出来,一缕一缕在水里漂着。
乌日娜又把他扶起来。两个人谁也不看谁,拣了一条最平整的道儿向山上走去。
她很熟悉这座黑森森的大山,但又说不上来这山整个儿是什么样儿。它每年9月就开始下雪了,到第二年的5月才开化。那时间到处是水响,草和树好象一夜之间就绿了,整日整夜大山都蒙在绿色的雾里。风是香的,风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人在这里生活,总被这种种声音冲动,感到晕眩和抚慰,烦躁和安详,孤独和兴奋。太阳离他们很远很远,冬天夏天看它都象一只宁静的眼睛。可能这山里除她和爷爷再也没有别的人了。
他的一只胳膊很重地压在她的肩上,而且越往上走份量越重。乌日娜第一次感觉到山道这么长,好象她都不认识啦。
“山上还有什么人?”他的喉音很重,“嗡嗡”混浊得象打雷。
“我爷爷……就我们两个人。”肩上的压力使她不再害怕了。
那男人石头一样的脸上滚动着汗珠,他伤口上的血顺着裤腿流出来。乌日娜那只脚由于浸了水,伤口也开始疼起来,火烧火燎地钻心。但他们两个人谁也没吭一声,他们都各自想着心事。
来到“木刻楞”前,那男人就倒在地上了。乌日娜坐在他旁边看着他。他的两眼发光也看着她,那目光使她全身又热起来,脚疼也不觉得了。
四周静静的,林子里有风声,从外面望进去那里面黑黝黝的。林子旁边是一条踩白了的小道,从那里可以通向贮木场,堆着爷爷成年累月守望着的木材。那都是一搂粗的黄松,就从它上面的山场里伐下来的,还是爷爷年轻的时候。爷爷说有五十年了,其实他也说不清有多少年了。伐过的山场里的幼树都长起来,有尺把多粗了。雨季林子里长满了松蘑,没人采又烂了;再下一场雨又长起来。
爷爷从那条发白的道上走来。他还穿着当年伐木时的皮坎肩,犴皮的,被岁月磨得一根毛也没有了;虽然他穿得很仔细,上面已有了不少的洞,都是他自己用鹿筋线补的。他一只手提着一个炭火炉,一只手拎着一根长长的铁钎子。那钎子尖上是“十”字形的,也叫铁印子,在炭火炉里烧红了,把“十”字烙印在每一根木头上,这就是爷爷的工作。他每天上山去打一遍印子,树身上整个儿都打满了,有些印子已经重叠在一起,但他还在坚持着,直到山下来运木材那一天。
“快啦。”爷爷过去总说,“他们快来了。”后来,他听说和他一起伐木的老爷们儿一个一个地相继离世,连那个派他们上山伐木的火车站上的老曲头也死了。这堆木材除了他这个看守人就没主儿了。就在那天夜里,他的一只耳朵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他虽不再说“快啦”,但仍认定这堆木材终有一天会运出去的,总不会让它烂在山上。“为这堆木材,伐了两年。有一个爷们儿还不到娶媳妇的岁数呢,让一棵倒木砸死了;还让熊瞎子祸死了一个,冻死了一个。死了三个,伤了四个,那时是一百多号人。”爷爷每次走过那四座长满了荒草的坟前,总要默默地立一会儿,摇头叹气地说:“都是用桦树皮裹着埋的,活了一场连几块松木板都没落下。那老曲头,蛤蟆能攥出尿来,这堆松木好象都穿在他的肋骨上。官家的事,说不清楚。开始那几年他还来看看这堆木头和这几座坟,后来他得了半身不遂,动不了啦。他死的时候连个信儿都没告诉我,兴许他能混上几块松木板。”
“人家早把你忘啦!”有一次乌日娜实在忍不住了,说了这么一句,但她并不想伤爷爷的心。
“把这堆木材也忘了吗?”他不相信孙女说的。
当年他们伐木材的时候,还来过“文儿”呢。老曲头给大伙念的,上面还盖着红红的官印,要不干吗派他看守着呢。这都是地道的上等黄松。
“初三那天,老曲头还跑来说,过几天来火车拉。”爷爷一开口就是二十年前的话。
“那是哪年的事啦?!”
“在山里,过多少年还不是和一年一样。时辰对你是走着的,对我停住了。”
“爷爷,你们就在山上住一辈子吗?”
“你觉得山上不好么?”
乌日娜不再说什么了。爷爷离不开那堆木材,她离不开爷爷,那堆木材离不开这山,这就是他们整个儿的世界……
爷爷走近了。
那男人虽然没回头,却把身上那把短刀抓在手里。他听见了脚步声。
“你把那把刀放下! 我枪可长着眼睛。”爷爷老远就说话了,他那双眼睛还象二十多岁时那么尖。
那男人把刀子“啷”一声扔了出去,扔在离他老远的一个地方。
爷爷放下手里的钎子和炭火炉,拣起那把刀子,在手上掂了掂说:“好钢!”他走近那个男人,“车站上的老曲头也有这么一把好刀,下头场雪那天丢的,害得他一冬象得了魔症。三十那天蘑菇馅的饺子吃着都不香,二两酒就醉啦,就在我这屋子里,吐了一地。”
“爷爷,您这又是说哪年的事呢!”
“我这把刀子是金矿的一个朋友打的,还没见过血。”那男人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老人。
老人走到他跟前,紧盯着他说:“你身上的伤有日子了吧? 发臭了。”说着,他把刀子插进了炭火炉里。
“你这是干吗?”那男人惊疑地看着他,支撑着身子坐起来。
“我给你那烂肉动动刀。要不,你连这林子都出不去,臭在山上。”
那男人的目光立即变了,匍匐在地上,给老人磕起头来。
老人吹着炭火连看也不看地说:“这山里我说了算,可没有那么多规矩。你要是条汉子,就把伤口露出来让我看看。”
那男人脱去了上衣,袒露出他肩胛骨上的那块伤。
“有三五天了,不是猫抓的吧?”
“刀伤。”
“你小子也算有种。”
“马队还在追我,领头那兔崽子就为了十两大烟。十两大烟,我就值十两大烟!”那男人苦笑着向老人要了一撮烟末,放在嘴里嚼着,“那兔崽子也挨我一枪,可惜打在他腿上了。”
“你的枪呢?”
“扔啦,没子弹了。”
老人没再问什么。好象他不需要问什么,这一切都象树落叶一样自然。他抽着烟,翻看着炭火炉里的刀子。过了一会儿,他挺起身来对乌日娜说:“你回屋去吧。我俩干点男人的事情。”
乌日娜带着小狍子进了“木刻楞”。那长毛狗不动,依然守在那炉子旁。
外面开始在伤口上动刀子了,乌日娜把小狍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想贴在窗口上看一看,却又不敢看,心慌得好象堵在了舌根上。“啊——!”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尖厉的嘶叫,拖得很长,带着颤音,在沉寂的大山里回荡了许久,仿佛把什么都一下子劈开了,大山、树木、屋子,乌日娜觉得她自己也被劈成了两半。
她等待着第二声嘶叫,想象着爷爷怎样用烧过的刀子去挖那人伤口上的烂肉。
她再也没有等来那叫声,一直到爷爷走进屋子里。
“你去送他走吧。”爷爷坐在靠墙的一个木墩子上抽着烟。
“不能留他住几天吗? 我看他不是个恶人,让他养好了伤再走。”
“山上什么人都不能留。有那堆木材,我不放心。”
“爷爷! ……”
那堆可诅咒的木材! 乌日娜还想说什么,看见爷爷的脸色沉下来,把话收住了。
林子里起风了。树叶沙沙地象雨点一样打在玻璃窗上。
爷爷把烟灰磕出来,又装上一锅烟,直定定地看了乌日娜好一阵说:“那就让他在灰鼠子洞里养几天吧。你给他带个草帘子,带点狍肉干,带点酒。”
乌日娜兴奋地望着爷爷,慢慢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她万没想刚才她搂在怀里的小狍子,倒在地上了,嘴角上吐出来一堆白沫。
“它死了。”爷爷说。
“是我把它捂死的。”乌日娜又把它抱起来。她不明白它怎么会死了,也不叫一声。“这小东西! 我真受不了他的叫声。”
“他算一条汉子,那一刀伤着骨头了。”
“他是为什么事逃到这儿来的?”
“我不愿意打听人家的事,你也别问。”
乌日娜又把小狍子放在地上说:“死这么容易。”
“有时候也挺难。”
爷爷也过来帮助乌日娜收拾东西,往狍皮口袋里塞进了一包烟叶。
乌日娜和那个男人沿着那条发白的小道往山上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狗跑在前面。那人背着那狍皮口袋,不用她扶着,和她也没有话说。
天低下来,晚雾网一样地罩在山上。林子是黑色的。树尖上浮动着一层斑斑驳驳的绿,绿上面是一层黄,象火在跳跃。石头也是黑色的,闪动着淡淡的蓝幽幽的光。
那男人虽然一直没有回头,但乌日娜却觉得他浑身都长着眼睛,火一样直定定地看着她,使她心里都涨满了。而且她觉得整个儿林子里都充满了男人的气息,汗味、烟味和伤口的味道。
“你就在这山洞里多养几天吧。这个洞,除了我和爷爷谁也不知道。”乌日娜帮他生起了一堆火。她蹲在火边,往火里拣着干树枝。树枝爆响着,飞出来一朵一朵的火苗,舔着她的脸。
那男人在火那边的草帘子上半躺着,用刀削下一块狍肉干,送到火上烤软了,放进嘴里嚼着。他那两排整齐的牙齿闪着白光,眼睛眯着,噙着水纹一样的微笑。他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她,似乎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而且无论乌日娜说什么他都不搭话。
乌日娜忽然感到有点害怕。她觉得那男人的手从火上伸过来了,抚摸着她的头发,脸颊、胸脯。她不敢动,还没有人这样触摸过她呢。他的手仿佛是压在她的身上,那么有力量,简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那只大手在她的身上滑动,在向下滑……她惊叫起来:“别……你别这样! ……”
“你怎么啦?”那男人停住了手中切肉的刀子。
“我……?”乌日娜出了一身冷汗。
那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坐起来说:“你别为我担心。有这把刀子,我就不会让他们抓活的,用我去换大烟土。”
乌日娜是为自己担心,为自己心里头长出来的东西害怕。但她又希望它出现,她需要它。她羞涩地低下了头,用一根松枝拨着火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那男人躺下了,眼睛望着被火映红了洞顶说:“我是躲灾……其实,他娘的,人什么也躲不开。你命中注定的,什么都躲不开。”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呢?”
“这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如果我现在就要知道呢?”
“我不是什么也没有问你吗?!”
“你是不想告诉我?”
“如果你真想知道,那你三天以后到洞里来,我会告诉你。”
乌日娜站起来,又往火堆添了些树枝,大胆地盯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山洞。
外面真亮。月亮出来了。
爷爷的贮木场就在离山洞不远的地方,远远地望去,象一群潜伏在林子里的野兽。为了看守这群野兽,爷爷已经老了,白发从鬓角爬上了头顶。
“丫头,这个男人好象给你带来了什么心事。”回到“木刻楞”里,乌日娜给爷爷铺被时,爷爷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话。
“他挺招人喜欢的。他身上好象有什么东西拉着我。”乌日娜背对着爷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但她说的时候心里却是平平静静的,就象那个人也是她心里头长出来的。
“我看出来了。”爷爷点上烟抽起来,把自己埋在烟雾里,缄默了好一阵子说,“为了这堆木材,山上我可不要别的人。如果你要跟他走就跟他走吧,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爷爷,你干吗这样说!”
“有这堆木材爷爷哪儿也不去。”
“那我也不走。”
“可那个人不会留在山上。”
“不。他说……他说让我三天以后去找他。”
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一夜没说话,但一夜谁也没睡。
林子有鸟叫,一种从来没有听见过的鸟叫。那叫声悠长而又婉转,象一支古老的民歌。有时候,那叫声离乌日娜很近,就象在窗子上。那鸟叫了一夜,它唱的是:“细腰的枣红马,身价能值八百元;相好的古列浩特,最多能值八分钱……”
爷爷不停地翻身,不断地咳嗽,骂了一声:“这鸟不是好叫,孽障! 象狼羔子叼走了谁家的孩子。”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三天就这么过去了。他们三天没话,连吃饭的时候谁都不出一点声音。
第三天过午,爷爷帮助乌日娜装满了狍皮口袋,送她出了屋。
“天断黑就回来,我在那条道上等你。”
“我知道。”
那条长毛狗在前面跑,乌日娜跑了一身汗也撵不上它。她觉得山里的一切都那么清朗、明亮、开阔。她又哼起来那首夜鸟唱的民歌:“难舍难离的古列浩特,时刻挂在我心间;总不见他来看我,也许他是个坏蛋! ……”
穿过两片松林,长毛狗站住了,发出呜呜的叫声。这里离洞还很远,狗叫声使乌日娜预感到了什么。
她扔下狍皮口袋,拔脚向洞口跑去。
洞里已经空了,除了那床草帘子卷好了立在一旁,还有那堆灰烬,什么也没有。白色的阳光从洞口照进来,照在那堆灰烬上,灰烬也是白色的。整个山洞就象死了一般。
从那堆灰烬乌日娜已经看出来,那个该死的男人,昨天,也许是前天就走了。
她靠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站着,阳光下的整个大山在她的眼里都是白的,可怕的白色。
长毛狗把她的视线引到离洞不远的一棵松树上。那狗围着那棵树转,嘴角发出呜呜的低鸣。
乌日娜看见树上插着一把刀子,她的眼睛亮起来。她走上前去看清了那把刀子是那个男人的。榆木刀柄被手磨得很亮,上面还刻着一行字。可惜的是,她没读过书,那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是他的名字么? 她把刀拔下来,摆在手上翻来翻去地看着,好象没见这把刀似的。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把刀插在树上? 是留给她的吗?
忽然她从那刀上顿悟出来什么:也许他就是沿着刀柄所指的方向走了!
她也身不由己地顺着刀柄所指的方向走去。
她在山里寻找了一天,什么痕迹也没找到,回到“木刻楞”的时候,天已经黑得连路都分辨不出来。
爷爷在“木刻楞”前等候着,屋里没有点灯(他们平常日子也是很少点灯的,爷爷认为灯也是孽障)。
“他走了。我早知道他要走,山里留不住他……”
爷爷的话没有说完,乌日娜就跑进屋里吞着声哭起来。她恨那个男人!
爷爷等她停息了哭声才走进屋子。他坐在乌日娜的身旁用树枝一样的大手摩挲着孙女的头发说:“我早就看见那把刀子了。当天夜里他就走了,他怕我们卖了他。人和人就跟树和树一样,谁也不知道谁的事情……”
“他应该告诉我,他不打算留在这山上。”
“把刀子留下就是告诉你了。我跟你说,我也留不住你了,要走你就走吧。我年轻的时候也象那汉子一样走过许多地方。”
乌日娜躺在炕上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她不知道那男人遇见她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搀扶着他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在山洞的火堆旁,他嚼着狍肉干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可爷爷知道,爷爷什么都知道,但他没有都对她说,或许那男人就是爷爷撵走的。
她觉得浑身有点发热。她觉得她也变成了一棵树,一棵弯弯的山榆树,长在水边上,风吹着它,雨打着它,在风雨中摇撼着。它紧紧地抓住土地,抓住岩石,害怕把它连根拔起来。它累得不行了,每一根枝条都象要断了一样。它麻木了,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枪声把她惊醒了。
山下很远的地方响着枪声,零碎的瘖哑的枪声;还有马蹄声,杂沓的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窗玻璃是红的,整个儿屋里都红得发亮,连墙钉着的豹皮上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爷爷不在炕上! 她穿好衣服跑出“木刻楞”,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恐怖之中——贮木场着火了。火苗有几丈高,红色的,忽来闪去,一直往上窜;灰黄色的浓烟滚动着,象从火中跑出来的一群张牙舞爪的巨兽,发出一片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整个山上比白天还亮。
她沿着那条发白的小道失神地向贮木场跑。她看见了爷爷! 爷爷披着那件老羊皮袄,正一步一步走进大火奔腾的那堆木材中。
“爷爷! 爷爷——!”
爷爷消失在那奔腾的大火之中了。
乌日娜发疯一样冲进去,但是立刻被火卷起来的风推了出来,跌倒在一片乱草里。
她几次想冲进去都没有成功,身上的鹿皮衣服也起火了。她不明白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把火烧到山上来,这样,一夜之间就会把山烧得光光的。她爱这座山,她恨那个男人!
她呆呆地望着火,眼睛里没有泪,充满了血。她恨那个男人!
1984年1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