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念北平》(原文全文)
不能忘怀的北平! 那里我住得太久了,像树生了根一样。童年、少女、而妇人,一生的一半生命都在那里度过。快乐与悲哀,欢笑和哭泣,那个古城曾倾泻我所有的感情,春来秋往,我是如何熟悉那里的季节啊!
春光明媚,一骑小驴,把我们带到西山。从香山双清别墅的后面绕出去,往上爬,大家在打赌,能不能爬上“鬼见愁”的那个山头! 我常常念叨“鬼见愁”那块地方,可是我从来也不知道它究竟在哪里。
春天的下午,有时风砂也很大,风是从那儿吹来的呢?从蒙古那边吹来的吗?从居庸关外那边吹来的吗?春风发狂,把细砂送进了你的眼睛、鼻子和嘴里。出一趟门,赶上风,回来后,上牙打打下牙试试,咯咯吱吱的,全是砂子,真是牙碜。“牙碜”是北平俗话,它常被用在人们的谈话里。比如说:
“瞧,我这两天碰的事儿都别扭,真是,喝凉水都牙碜!”——比喻事不顺心。
“大姑娘那兴这么说话,也不嫌牙碜!”——比喻言语粗鄙。
“别用手指甲划玻璃好不好,声儿听着牙碜!”——形容令人起寒战的感觉。
“这饭怎么吃着这么牙碜! 掺了砂子啦!”——形容咀嚼不适的感觉。
春天看芍药牡丹,是富贵花。中山公园的花事,先是芍药,一池一畦的开,跟着就是牡丹。灯下看牡丹,像灯下观美人一样,可以细细的品赏,或者花前凝望。一株牡丹一个样儿,一个名儿,甚么“粉面金刚”“二乔”“金盆落月”。牡丹都是土栽,不是盆栽,是露天的,春天无雨不怕,就是怕春风。有时一夜狂风肆虐,把牡丹糟蹋得不成样子。几阵狂风就扫尽了春意,寻春莫迟,春在北平是这样的短促呀!
许多夏季的黄昏,我们都在太庙静穆的松林下消磨,听夏蝉长鸣,懒洋洋的倒在藤椅里。享受安静,并不要多说话,仰望松林上的天空,只要清淡的喝几口香片茶。各人拿一本心爱的书看吧,或者起来走走,去看看那几只随着季节而来的灰鹤。不是故意到太庙来充文雅,实在是比邻中山公园的情调,有时太嫌热闹了,偶然也要躲在太庙里享受清福。但是太庙早早就要关门了,阵地不得不转移到中山公园去,那里有同样的松林,同样的茶座,可以坐到很久,一直到繁星满天,茶房收拾桌椅,我们才做最后离园的客人。
最不能忘怀的是“说时迟,那时快”的暴雨;西北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一阵骤雨洗净了世间的污浊,有时不到一小时的功夫,太阳又出来了,土的气息被太阳蒸发出来,那种味道至今还感到熟悉和亲切。我喜欢看雨后的红墙和黄绿琉璃瓦,雨后赶到北海划小船最写意。转过入北池子,经过景山前的文津街,是到北海的必经之路。文津街是北平城里我最喜爱的一条路,走过那里,令人顿生怀古幽情。
北平的春天,虽然稍纵即逝,秋日却长,从树叶转黄,到水面结冰,都是秋的领域。秋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水果上市。水果的种类比号称“果之王国”的台湾并不逊色,且犹有过之。比如枣,像这里的桂圆一样普遍,但是花样却多,郎家园、老虎眼、葫芦枣、酸枣,各有各的形状和味道,却不是单调的桂圆可以比的了。沙营的葡萄,黄而透明,一掰两截,水都不流,才有“冰糖包”的外号。京白梨,细而无渣。鸭儿广,赛豆腐。秋海棠红着半个脸,石榴笑得合不上嘴。它们都是秋之果。
北平的水果贩最会吆唤,你看他放下担子,一手插腰,一手捂着耳朵,仰起头来便是一长串的吆唤。婉转的唤声里,包括名称、产地、味道、价格,真是意味深长。
西来顺门前,如果摆出那两面大镜子的招牌——用红漆一面写着“涮”,一面写着“烤”,便告诉人,秋来了。从那时起,口外的羊,一天不知要运来多少只,才供得上北平人的馋嘴咧!
北平的秋天,说是秋风肃索,未免太凄凉! 如果走到熙熙攘攘的西单牌楼,远远的就闻见炒栗子香。向南移步要出宣武门的话,一路上是烤肉香。到了宛老五的门前,不由得你闻香下马。胖胖的老五,早就堵着房门告诉你:“还要等四十多人哪!”羊肉的膻,栗子的香,在我的回忆中,是最足以代表北平季节变换的气味了!
每年的秋天,都要有几次郊游,觅秋的先知先觉者,大半是青年学生,他们带来西山红叶已红透的消息,我们便计划前往。星期天,海淀道上寻秋的络绎于途。带几片红叶夹在书里,好像成了习惯。看红叶,听松涛,或者把牛肉带到山上去,吃真正的松枝烤肉吧!
结束这一年最后一次的郊游,秋更深了。年轻人又去试探北海漪澜堂阴暗处的冰冻了。如履薄冰吗? 不,可以溜喽! 于是我们从床底下检出休息了一年的冰鞋,弹去灰尘,擦亮它,静待升火出发,这时洋炉子已经装上了。秋走远了。
这时,正是北平的初冬,围炉夜话,窗外也许下着鹅毛大雪。买一个赛梨的萝卜来消夜吧。“心里美”绿皮红瓤,清脆可口。有时炉火将尽,夜已深沉,胡同里传出盲者凄凉的笛声。把毛毯裹住腿,呵笔为文,是常有的事。
离开北平的那年,曾赶上最后一次的“看红叶”,冰鞋来不及检出,我便离开她了。飞机到了上空,曾在方方的古城绕个圈,协和医院的绿琉璃瓦给了我难忘的最后一瞥,我的心颤抖着,是一种离开多年抚育的乳娘的滋味。
这一切,在这里何处去寻呢? 像今夜细雨滴答,更增我苦念北平。不过,今年北平虽然风云依然,景物还在,可是还有几人能有闲情对景述怀呢!
196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