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原文全文)
喇叭把各种嗓门集中起来,扩大成无所不在的腔调。有雄壮的,也有娘娘的,还有一种叫花腔。喇叭也有自己的心思和张嘴说话的乐趣,它比我们更任性些。平常,我们说个什么话的,还习惯看看环境、场所、气氛、光线、别人的表情和眼色,如果,我们所针对的耳朵,无动于衷,并预先警觉了言不由衷,话中有刺,甚至暗藏杀机,便会拒绝我们的畅谈和调侃,必要时,还会反唇相讥,使口若悬河者闭上自己的鸟嘴。但喇叭你却常常无法拒绝。
口与耳,是两种等量齐观的肉体器具,它们构成了退让和进逼。一个说,一个听,因为修养和控制,才形成了一种温文尔雅的单人语言链。语言变成了链子。就是说,在它们的自言自语和聆听中,形成了一个避免孤陋寡闻、岔开、忤逆、挽回面子和损失、不断客气和赔礼道歉的器宇。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器宇。所以,我们常常成为哑巴。就个人而言,口多余耳朵,耳朵则多余嘴。但是,一当单体语言链的发布者和接收者,转移到两个交谈者身上时,对话也就出现了。两者既复杂,又简单,又和谐地交叉重复起来。他们戴着单薄陌生的手套,使用柔美的声音握手,衔接脱离都很自由,没有谁强迫谁。但喇叭则完全不具备这样的绅士风度,这种谦和、恭敬的循环方式,因体贴而介入对方。
喇叭认为,它们所强调的都是要闻。所以喇叭的职责便是直达语言要津和思想的制高点,构造特殊,喜欢在墙上高临头颅和耳朵。墙的责任,似乎就是让人止步、竖立、收拢视线,然后仰望,或四下顾盼,结果,傻兮兮一抬头,便看见了喇叭。它的嘴,一定固定在某个地方,做出一副便于呼吁、拼命叫唤的形状。许多人难免产生幻觉,以为谁走过来都是乐意听它聒噪的。喇叭懂得出奇制胜。屋顶、高檐、水塔和电杆,都是它储着粮秣的战略腹地。它通晓隐蔽和“捉舌头”的游戏,因此,喇叭也常常像鸟儿似地栖于树权,这样,它的金属啁啾,便可在密叶中,对那些徘徊于歧路的人们,独辟蹊径者,还有私语的情侣猝然一击。喇叭非常擅打埋伏。虽然没有耳朵和眼睛,但它们却能循着任何方向传来的话语,准确地将其歼灭。喇叭宣判,窃窃私语是最为严重的过错。它们申张公共话题。
喇叭之所以流行,与它的声带和神经分布很广有关。由于喇叭是按照一个除去骨头、大脑、皮肉,只剩下口腔、声带和有关神经的人形塑造的,所以,它是一个抽象、残缺的部位。只是一个部位,一个猖獗得来不能负荷的部位。但由于它的声贝、喙和发达迂回的脉络,以及能轻易地剥夺听觉和丝丝入扣地破入耳朵,因此,它是一种简化,且具有高功率的复制品,一种赝品。
喇叭的线路,严格说来,架设在人的想象之中,它的权力音质是幕后。喇叭一唱歌,人们的耳朵便会竖起。胆怯的人,通过喇叭,可以为所欲为。结巴口吃者,通过喇叭,可以无话不说。人们还可以通过喇叭、话筒、录音机,把指令和欲望,变为令人窒息的触摸。有了喇叭,便有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而人的许多努力,则又是对这个阴谋的消除。比如暴露喇叭的线路,给喇叭制造美丽的外壳、匣子,于是,我们便有了收音机、电视机、电唱机、音响、CD机等等。最重要的解除,是控制音量的调谐器和开关。当制造者,把这些穿了衣服的喇叭交到人们手上时,还会附上线路图,使密谋策划,由于任何一个人都能俯瞰幕后而消失。如果有了开关,并使其私有化,喇叭和人,才合而为一,它那可怕的失控,才会真正化为乌有。否则,喇叭就还是游离在我们身外的嗓子。一个具有裸线喇叭和开关的国家,充满了安详、静谧。相反,则是喧闹和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