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家》(原文全文)
老何家,是俺家看牲口的。
他五十多岁,小个,两个凸凸的颧骨上总有两片红晕,眼圈也红红的;一口牙快掉光了,嘴瘪瘪的,说话时像老婆子,声音尖尖细细,样子有些委琐。
按豫西乡俗,只对已婚女子才称“家”,“× ×家”,就是“× ×家里的媳妇”的意思。人们称他为老何家,虽说是打趣,但无疑对他也有几分揶揄。
连村上的孩子都喊他老何家,只有俺家的孩子不这样喊他。因为他在俺家干活,大人们再三嘱咐,要喊他老何大叔。但背后,我们照样称他老何家。
他生性和善,总是乐乐和和的。每日磨面,他一面把大罗的罗把踩得“咣当咣当”的震山价响,一面扯起尖嗓高声唱着曲子调:
高文举中状元名扬天下,
游三宫和六院帽插金花,
你看我为官人威风多大,
思姑爹和姑母不能还家呵……
磨面时,他喜欢顶一方蓝粗布方巾,巾上落满白花花的面粉,那样子活像个乡下老太,同青春年少、一举成名的高文举毫无共同之处。但那唱腔却学得地道,感情真挚动人。不知谁发现了这个磨房“名角儿”,有年过大年出会,人们硬撺掇他踩高跷呢。
老何家看起来懦弱,实在他很喜欢同人争胜斗强。
有一年,我父亲从黄河北边回来,带回一匹黑色大洋马,说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的。这马性烈,欺生,一般人降不住。老何家想骑上遛一遛,人们劝他不要骑,这马比你高一截,翻下来不是好玩的。有人是好心,当然也有人是故意激他。这很有些伤害老何家的职业自豪感,他被激得两个颧骨像涂了两团血,拉出那匹大洋马,一侧身跃上了马背,马前仰后踢,几下子就把老何家撂了下来。老何家愤怒了。一而再,再而三的骑上去,人们劝阻不住,最后一次重重地摔在硬板地上,摔得他三天下不了床。第四天,磨房里没有了这匹马,也没有了老何家。傍黑,人们才看到他骑在大洋马上,顺着麦地中间的大车道,疾奔而来。
“这小玩艺马同小日本人一样不是玩艺,非得狠狠治不行。”他跳下马,悠然地拉住缰绳,迎着人们惊愕的目光,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我家院墙外有一棵老皂角树,皂角树正对住一座马王庙,中间隔条丈余宽的大车道,车道两旁都是很高的石阶。一下雨,全村的积水都从这里流出去,大车道就变成了河。有一天刚下过雨,一帮人在皂角树下闲聊。有个年轻后生望望马王庙里张老九的香烟摊说:
“想抽根纸烟,就是不愿蹚水。”
“不愿蹚水就跳过去。”老何家答喳了,“你能,你跳嘛!”
“我跳过去咋着?”小伙子恼了。
“跳过去,你老何大叔赏你两盒蝴蝶牌纸烟钱。”
“说话要算数。”
“我说话从来像锤子一样。”
“好,好,没说的,老何家讲话可是咯嘣脆。”有人给老何家凑热闹。
“跳,跳,你小子不跳可是熊包。”有人往小伙子的灶膛里添柴加火。
小伙子站起身,攥攥劲,一段助跑,“噌”的一声,跳了过去。
“掏钱,老何家掏钱!”人们哄闹着。
“这么容易,”老何家咧咧嘴,“跳一下就值两包烟钱?”
“啊,容易? 容易你跳。”小伙子在对面气得蹦起来。
“你欺侮我老胳膊老腿咋?”
“你能你跳,跳过来就不用掏烟钱。”
“跳就跳,跳给你娃子看看。”老何家甩掉汗褂,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站起身。
人们感到这乐子不能再逗下去,急忙劝阻,万一老何家摔了,大家心里都不美气。
老何家来了性,一抡胳膊,推开众人,往后走了一段路,也是一段助跑,也是“噌”的一声,跳过去,一个趔趄,站定了。
“好。”有人叫好。
“好了,好了,不输不赢,算平手。”有人想给老何家收场。
“老张哥,来两盒‘蝴蝶’。”只见老何家喘着粗气,手伸进腰带里掏摸一阵,掏出钱,买了两盒烟,扔到小伙子怀里,“抽,让大伙抽。”
老何家不抽烟。他走下马王庙的台阶,把水蹚得哗哗响。
我一直认为老何大叔是个孤老头。有一天,一个女人来找他,我才知道还有个老何大婶。老何大婶三十多岁,鹅蛋脸,细高条,穿身月白布衣服,模样儿支支整整的,俺老何大叔到人家跟前一比,就矮了半头。老何大婶住在离我们村九里地的老何大叔的老家,听大人说,她是外地人,去年春上老何大叔花了两石麦子的钱接过来的。
老何大婶给老何大叔带了一手巾兜煮鸡蛋,住了一夜,走了。
以后,老何家也不常回去。不过,好耍闹的人常取笑老何家想他的新媳妇。
我们这群孩子可看不出老何家想媳妇,只感到他比以前更和善了,更喜欢跟人逗趣了,只是有一次听他在磨房踩大罗时,唱曲子走了调:
老何家我中状元名扬天下,
又赶马又罗面头落白花,
你看我当磨倌威风多大,
想奴家思奴家不能还家……
最后一个字拉成个哭腔,很悲切的。
大人们笑他:“魔症!”
过了一年,一个深秋的早上,大雁悲鸣着拨开迷蒙的晨光,向南飞去。皂角树的叶子落了,几个没有打掉的皂角,在高高的树枝上抖颤,发出沙沙的声响。老何家的一个本家来找他,神情慌张地把他拉到皂角树下,说了一阵。大人们在交头接耳,压低声音,各个面色神秘而紧张。一会,老何家跟着他的本家凄凄惶惶地走了。
“老何婶子跑了。”这个消息一公布,整个村子都震动了。有几天,人们田头炕前议论的就只这一件事。
“这下可把老何家坑苦了,两石麦子,两年的血汗钱呵。”
“那女人,我早看出来了,是放鹰① 的,早晚要飞,早飞早心净。”
“你心净,老何家心里可不知啥味呢! 天下怎么有这样歹毒的女人。”
“唉,给老何家留个蛋也好呀!”
“啥,那种女人会下蛋? 白想!”
“我说那女人也苦。论公道,咱老何家真不配人家。”
五天之后,老何家回来了。人整个儿蔫了。
他坐在磨房旁他的小屋里,木然地望着一个包袱,不吃不喝。
大人们不停地走过来劝他:
“何大哥,想开点,这种女人不是过日子的,早走早了。”
“他何叔,你可不敢把这事老搁在心里呵,身子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女人嘛,就那么回事,再找要找个有根有底的,会烧灶暖炕就行啦。”
“老何,这女人是个拐钱的,不去想她!”
老何家怔怔地瞧瞧他带回来的印花布包袱,慢声说:“我看她不像那种人,家里的东西一点没少,她过门作的几件衣服,都在这里。”
村上几个见多识广的老太婆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娃子。这娃子扛了一个用麦秸扎的同真人一般大小的草人。
“他何哥,你别愁,咱们想法子把那女人召回来。”一位老太说。
“有没有她穿过的衣服?”另一位老太把一个粗瓷碗放到小桌上,碗里盛满清水,水中有三支明晃晃的纳鞋大针。“有她的衣服? 那好。你把衣服穿在麦秸人身上,这就是她了。每天日头没出来,你就用清水把针洗一洗,往她心口上扎。你这边扎,她那边痛,七七四十九天,她非回来不可。”
“这法子可灵验了。”年岁最大一位老太开腔了,“五十多年前,我刚当新媳妇那阵子,俺娘家村子里也出了这种女人,后来就是用这办法把她扎回来的。多少年后,她心口那一片还满是针眼呢。”
三个见多识广、慈悲为怀的老太婆亲自动手解开包袄,拿出衣裳给麦秸人儿穿上,又嘱咐一番,才舒口气离去。
第二天一早,我们几个孩子好奇地走进老何大叔的小屋,老何大叔木呆呆地坐着,三根大针仍在清水碗里。
“没有扎?”我看看那个穿套月白色女人衣裤的麦秸人儿,怯怯地问。
“没扎。”老何大叔抚摸着那个印花布包袱。
“你一扎,何大婶真会疼的吗?”我又问。
“会的。”老何大叔凝望着小窗口的一片白云,眼圈红了。
第三天,我同几个小伙伴又到老何大叔的屋里察看,麦秸人儿已被他拆了,那套月白布衣裳叠得板板正正地放在床头。
老何大叔像一株枯了根的高梁秆,蔫得再也返不过来了。
没出一个月,老何大叔默默地死了。
南山坡多了一堆黄土。有一天我同几个孩子弄开小屋的铜锁,拿出那套月白色衣服,暗暗埋在那堆黄土的旁边。
村里人说老何家这一辈子活得不值,我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可是每想起他,心里总是哀哀的。
1985年8月14日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