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挤车记》(原文全文)
15年前,朋辈刚从“文革”桎梏中解放不久,大家怀着无比振奋的心情,回到各自的工作单位,发挥各自的所长为人民服务。谁都珍重这次难能可贵的解放,因此谁都意气风发,分秒必争地拼命干,虽七老八十的人也不甘落后。但这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有人会奇怪,“臭老九”被整了十年,竟还天真地有那么高的积极性?! 这样想也不无道理。我在“文革”时就发过誓:一旦恢复人身自由,绝不再“天真”地活着;我将选一个最优美、最明洁,也最清静的所在,遁入山林野外,什么都不干了。这想法似乎太消极,可我还产生过比这更糟的念头:我曾企图用自尽摆脱烦恼,但被老吴嫂阻止了。这真是既愚蠢又怯懦的念头! 虽然当时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反抗、斗争。“士可杀而不可辱”嘛!
人的心态变化是有过程的,基于上述过程,浩劫后我才会有晚晴弥珍的变化!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
那年早春的一天清晨,出门还有些冷丝丝的,也许是年老体弱的缘故,棉衣仍不脱去;看见年轻人已经换了春装,不禁隐隐感到羞涩。为了要到淮海路参加单位的一个会议,就上了26路无轨电车。电车里乘客十分拥挤,因为是上班时间,每到一站都有增无减。车上的人下不去,车下的人上不来。原本等车的人排了队,但电车一到站,队伍就乱了套,年轻力壮的像冲锋陷阵一样抢了先。我因为瘦,被人们推上了电车。可是没有立足之地,我只好练芭蕾舞功,用脚尖站在车门口紧紧抱住车栏杆,拿手杖撑住腿,我的右半身偏瘫过,所以怕摔交。
电车停在陕西南路口一站,下车的人只有三五个,上车的人就有十几个,一拥而至。只见一位胖老太低着头使劲往车上挤,一位瘦老头在她身后用力推。别的人也一个劲地往上挤,老太老头总算上了车子;可是没空隙站,老太就气喘吁吁地站到售票员跟前。我立刻认出他们是罗玉君、李珩夫妇,正要招呼,玉君的四川口音高嗓门先叫了我一声。我连忙挤向她身边,问他们到哪里去。玉君说:“陪老伴到科学会堂开会。”我知道她是文学家,李珩才是科学家(原天文台台长)。我说:“怎么不让孩子陪他? 你血压高还跑出来!”她摇摇头道:“年轻人都上班去了。不能影响他们的工作。老伴中过风,我不放心他自己出来。我也忙,正在翻译一本雨果的小说。你怎么样,身体好吗?”说着她的脸上直冒汗,可又找不着手绢。李老不言不语地给老伴揩汗。玉君怪不好意思地笑着推开老伴佯嗔道:“你看你哟!”一面又告诉我:如今雨过天晴,大家都兴高采烈,他们也坐不住,关不住了! 说罢玉君爽朗地大笑,我也被她逗乐了,她真是坦荡、纯朴得可爱!
这时,电车到了重庆南路站,玉君和李老要下车,无奈玉君就是挤不出去,乘客被她夫妇堵住了通道,直嚷嚷。售票员也急了,抱怨道:“这样大年纪还不安分,不在家里享清福,跑出来轧什么闹猛!”玉君有点生气,向售票员冷冷一笑,道:“我们不能白吃人民小米,‘四人帮’破坏了国家,我们要建设,要复兴国家,这是不安分吗?”玉君的话好像触动了几个乘客的心,他们立刻松动了人群,让玉君和李老下了车。我也跟着下车,在车门口我严肃地告诉售票员:“年轻人,别嫌他们,他们都是国家之宝! 过去他们为国家做了不少贡献,现在虽然老了,还想有所报效,这种精神多么可贵呵! 所以我们应当尊老、敬老,不要嫌老、欺老!”我讲完了,售票员的两颊微微泛红,含笑地向我赧然颔首。
下车后,我举目眺望,玉君搀着李老踉跄地急匆匆在马路上走着。我不安地大声叫道:“玉君,慢点走!”但她似乎没听见。她是个急性子,干什么都急急忙忙。1987年她继《红与黑》修订之后又赶译了几本世界名着,还没来得及休息,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永远地走了;她走得那么快,那么猝然,也那么潇洒,她没有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