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家门口唱大戏》(原文全文)
拉大锯,扯大锯姥家门口唱大戏……哪个小孩没姥家,不过,有各种各样的姥家。当官的、做工的、种地的。可我觉得普天下的姥家都没有我姥家好! 过大年的时候,姥家门口唱了三天大戏,连县长都给惊动了,特意给挂了一块匾! 演戏前三天,姥爷给小舅下了一道令:“去,快去接我那外孙子!”“得令!”小舅“嘟”地一声,开着摩托就把我接去了。姥爷、姥姥姥姥特疼我,刚一见面儿,就说:“...
拉大锯,扯大锯
姥家门口唱大戏……
哪个小孩没姥家,不过,有各种各样的姥家。当官的、做工的、种地的。可我觉得普天下的姥家都没有我姥家好! 过大年的时候,姥家门口唱了三天大戏,连县长都给惊动了,特意给挂了一块匾! 演戏前三天,姥爷给小舅下了一道令:“去,快去接我那外孙子!”“得令!”小舅“嘟”地一声,开着摩托就把我接去了。
姥爷、姥姥
姥姥特疼我,刚一见面儿,就说:“青儿,快去找小舅妈,那儿还给你留着糖蜜蜜,糖干干呢!”
这姥姥,就爱揭根子。姥家村后是一片黄土岗儿,种啥都不爱长,可一种红薯,长得可好了。有的皮黄黄的,剥开皮,往嘴里一吸,甜甜的,软软的,真好吃。那红皮的,姥姥爱放在灶火里烧。烧得红焦焦的,往嘴里一咬,干干的,香香的,噎得人直瞪眼。我小时候说不好,叫他糖蜜蜜、糖干干。人家都十四了,姥姥记得倒清楚,真是的!
听妈说,姥姥原来是个识文断字的大家小姐。那时候,姥爷是个跑野台子唱戏的。有一回,在妈的姥家门口唱戏。姥姥坐在小车里看戏。姥爷唱得特好,姥姥动了心。放着小姐不当,夹着小包裹跟着姥爷跑到柳林庄来当庄稼媳妇! 姥爷姥姥就在家里种红薯、开粉房。姥爷手巧,姥姥心灵,种的红薯,漏的粉条方圆左右出了名。
真正出名的还是他们同台唱戏。刚解放那阵子,姥爷姥姥同台演《刘巧儿》,演得好极了,人家都说姥爷是个戏篓子,姥姥是个戏匣子。七二年我刚两岁,妈带我住姥家。姥姥抱着我,见谁给谁看:“你们瞅瞅,我们青儿像个小生不像!”要不就拉着我在院子里扭台步,姥姥嘴里打着家伙点:“台台依台台,台台依台台。”我没留神,被砖头绊了个大扒虎。姥爷在一边也不扶我,捏着嗓子拉成声,像叫板似的喊了一声:“苦——哇!”我刚要哭,姥姥答言了:“去,苦什么!青儿别哭,姥姥有糖蜜蜜。”
其实,姥爷也疼我。七五年那阵,遍地种红高梁,那杂交高梁米特难吃。我住姥家,姥姥拿不出什么给我吃,唉声叹气的。姥爷二话没说,拎着小口袋,拉着我就上自留地了。领着我扒了两根垄,才扒了半口袋大拇指粗的红薯,姥爷背起来,却开玩笑似地嘱咐我:“青儿,给姥爷托着点,姥爷背不动!”
我颠儿颠儿地在后面托着,就听姥爷哼哼咧咧地唱着:
腊月三十我把贼来做,
可怜我苦读诗书的白发人……
我还纳闷呢,自家的红薯干嘛说偷呢,真不明白。
好不容易扭到家,刚进门,我还没弄明白,姥爷却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不动弹了,脑门儿呼呼地冒虚汗,吓得我“哇”的一声哭了。姥姥慌手慌脚地从屋里走出来,用手扣了扣姥爷的脉,叫了我一声:“青儿,别怕,快去叫你大舅来。”
我连哭带喊地把大舅喊来了。大舅摸了摸姥爷的头,没忙着去请医生,却把胡琴托在腿上,拉了个老长老长的流水段子。也真怪了,大舅一拉胡琴,姥爷就慢慢苏醒过来了,嘴里还含含糊糊地唱上了:
荡悠悠魂魄儿转回家门……
姥姥“呸”的啐了一口:“你你你,险些儿吓坏了我的小孙孙!”
大舅、大舅妈
大舅拉得一手好胡琴,能学鸟叫,能学虫鸣,能学潺潺流水声。各种歌儿曲儿戏儿拉得熟极了,也好听极了。听妈说,六四年那年去绣针河出工,舅舅看上了房东的大闺女。他不说东不道西,只是一个劲儿拉胡琴。拉《二泉映月》,拉《娱乐升平》,拉《天女散花》,硬把那姑娘“拉”到了柳林庄,成了我的大舅妈。这事儿真不真,碍不着我们小孩事儿。我只是奇怪,大舅怎么用胡琴就能治好姥爷的病呢? 我问舅舅:“胡琴里也有针和药么?”
“没有!”
“那为什么姥爷听了你的胡琴就醒过来了呢?”
“那是条件反射!”
“屁条件反射,要不是因为你,爹还不至于得这病呢。”
原来那年舅舅上街去卖粉条,被管理市场的抓住罚了款,把姥爷气地得了夹气伤寒,现在一着累就反复!
舅妈一边往切片机里添红薯,一边数落着舅舅:“瞅你那臭样儿! 那会儿咋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儿能耐来了,还什么条件反射……”
大舅朝我一挤眼,仍旧拉他的胡琴,声音长长的,颤悠悠地就像潮白河水在流。不知不觉地,大舅妈不唠叨了,哼起了:
桃花儿红,杏花儿白,
骑牛我穿过那小桥来呀。
依呼呀呼嗨……
大舅朝我哧一笑,指着大舅妈说:“你看!”我立刻就明白了,乐得我直拍巴掌:“明白喽,这就叫条件反射……”
大舅妈不唱了,她绰起地上的红薯就朝大舅扔了过去,笑着骂道:“啊,闹半天我让你们爷俩儿给耍啦。去! 找你红儿姐玩去,要不我可要收拾你啦!”
红儿姐
红儿姐抓尖抢上透亮杯儿,人可是绝顶聪明。姥姥却偏爱当着我的面逗她:“你看我们青儿多聪明,哪像你喳喳山喜鹊似的!”红儿姐听了这些话,小鼻子一翘,十八分的不服气。等姥姥一走,她就说了:“当着奶奶的面我不能跟你争,谁让我是你姐姐呢!”
这我当然不服气,她不就比人家早来半天么。三说两说,我俩就比试起来,比割草、比做算术题,这些都比不出个你高我低。没想到,红儿姐腾地跳到一边,掏出个小手绢儿,抖落着一招手:“牧童哥,你过来!”
她这一手儿吓了我一跳。当然,我不怕,姥姥在我刚会走路时就教过这出《小放牛》了。我一下子蹦过去,接着唱:“村大姐,你过来!”
小舅也会凑热闹,嘴里打起了家伙点儿:七不龙冬呛,八不龙冬呛的。我把原来的词儿唱完了,就把天上的,地下的,胡编一气,可怎么也没难倒红儿姐,只好告饶:
“咱们不比这个了!”
红儿姐还没完没了,拿手绢儿擦着汗:“你说比啥?”
我转开了眼珠儿,忽然说:“比吃白薯,看谁吃得多!”
红儿姐喷儿地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你你你,饭桶!”
小舅、小舅妈
小舅聪明极了,不管是啥,一瞅就会,可就是大学没考上。听说就差零点三。气得姥爷骂他:“你呀,你呀,猴儿掉面缸——白鬼了!”小舅虽然不爱听,但他惹不起姥爷,只是背后嘟哝:“条条大道通北京,我又不缺鼻子不缺眼,就不信比他们上大学的差哪儿去了。种庄稼就不活人了呢,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农村刚一允许家庭搞副业,姥爷就让他跟大舅搞漏粉。他偏不! 一边种地一边找来些瓶瓶罐罐,装了不少粉渣子,说是要搞什么平菇栽培试验。我看着挺好玩的,就像我们小孩过家家。你别说,小舅这家家过得还真有滋有味的,竟招来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小舅让我管她叫春英姨。我每次住姥家都看见他们头碰头,肩并肩的,翻腾那些瓶儿罐儿的。后来又把粉渣儿铺在木盘里,把叫作什么菌丝儿的往那里边放。也怪了,那一个个木盘里愣长出了花朵儿似的平菇。高兴得春英姨直唱: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换笑颜。
如今再不受那奴役的苦,
夫妻双双把家还……
春英姨唱得真好听,听得我直拍小巴掌:“春英姨唱得真好听,跟电影似的。”
小舅一听就笑了:“傻小子,别叫姨了,要叫小舅妈!”
春英姨脸红红的,捶打着小舅,打得小舅一劲儿嘿嘿地笑。
唱大戏
两年工夫,姥家又漏粉又种菇,一下子成了万元户,高兴得姥爷说啥也要唱大戏,广告撒出去老远,把十里八村都轰动了。
开台那天,小舅妈拿出一身衣服把我打扮上了,又擦胭脂又抹粉,把我收拾得真像戏台上的牧童哥。说是让我跟红儿姐唱开台戏《小放牛》。我扒幕帘缝儿朝外一看,我的天,人山人海的,可怕人哩,弄得我心怦怦直跳。还是红儿姐胆子大,把我一推,就从上场门推到台上去了。上来了怎么也不能跑回去呀,唱吧! 反正词儿早吃肚子里了。我瞅天不瞅地,就在台上愣唱。一会儿,红儿姐摇着小鞭儿来了。我的胆儿也壮了。嘿,谁想还闹了个满堂彩哩! 要不是演戏,说啥我也要在台上蹦三个高。
接下去是唱《三家福》,那是姥爷的拿手好戏。姥家是家班将,一齐上,姥爷姥姥,小舅小舅妈,全上场了。村里人好多年没听姥爷唱戏了,年轻人更甭说,听都没听说过。谁想到姥爷这些年没唱,还唱得那么好! 台底下这叫好呀! 我扒台缝还没看够呢,大舅妈就拉着我上场了——去送年货。就见姥爷把长长的白胡子这么一捋:“哎呀,多谢了,我家也多得是呀,连电冰箱都装不下了。”
这一口儿,台下的叫好声差点儿把台翻了个个儿,逗得我想乐又不敢乐:千八百年的事儿了,哪来的电冰箱呀。后来,三家祝福时我才明白,就听姥爷说:“这不是全家福,也不是三家福,这是万家福哟!”闹半天,姥爷一高兴,把心里话给唱出去了,你说逗不?
你想看么? 今年过年还演呢,姥爷说了,一高兴唱它十天,到时候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