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了录(二)》(原文全文)
一人们接触文艺,总要引起联想,或是根据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或是根据周围的生活环境和社会风习,从作品中看到类似或相似之处,一触即发。联想能使人哭,也能使人笑,伴随眼泪和笑声,必将进入深刻的思索,文艺的潜移默化作用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不能引起人们联想的作品,永远也不会感动人,彼此间好像隔着一堵墙。看京剧《甘露寺》,台上杀气腾腾,刀光剑影,马上要取刘备的人头。突...
一
人们接触文艺,总要引起联想,或是根据个人独特的生活经历,或是根据周围的生活环境和社会风习,从作品中看到类似或相似之处,一触即发。联想能使人哭,也能使人笑,伴随眼泪和笑声,必将进入深刻的思索,文艺的潜移默化作用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不能引起人们联想的作品,永远也不会感动人,彼此间好像隔着一堵墙。
看京剧《甘露寺》,台上杀气腾腾,刀光剑影,马上要取刘备的人头。突然诡计败露,台下笑声骤起,这笑声就是由联想激发出来的。孙权密谋趁太后在甘露寺面相刘备时把他杀掉。孙权把计划下交吕范执行,吕范又下交贾化执行。乔玄向太后揭穿了孙权要搞鬼,太后怒责孙权。孙权推说不知道,让问吕范。吕范也推说不知道,让问贾化。贾化无处可推,太后于是要杀贾化,幸亏刘备讲情,才算留下了脑袋。贾化留下的这颗脑袋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当了替死鬼,不禁大发感慨地说:“今天说要杀刘备,明天说要杀刘备,不是刘备讲情,我的脑袋就要搬家了。以后谁要再说杀刘备,他就是刘备的大鼠子。”一语双关,把观众的笑声逗出来了。
生活里边的确也有与此相似的现象。有时一个难办的任务来了,往往是书记下推给部长,部长下推给处长,处长下推给科长,科长下推给干事。干事干事,无处可推,只好自己干。若是事情干好了,“各级领导有方”,大家都沾光。若是事情干坏了,领导翻脸不认账,一级一级依次往下推:“谁让你们这样搞的? 怎么能这样搞;莫名其妙!”最后把责任都推到干事头上,只好加重处理。哪里去申辩?
从《甘露寺》里,我们可以联想到封建制度在现实生活里留下的残影。尽管是残影,仍然挡住了光明的照射,因此要毫不留情地彻底扫除它!
二
还有一个“三国戏”京剧《空城计》,演全了,包括《失街亭》、《空城计》和《斩马谡》。《甘露寺》里的孙权遇事往下推,《空城计》里的诸葛亮遇事自己承担责任。孙权使人笑,诸葛亮则使人敬。
马谡为什么会失街亭?一来是将帅不和,不团结,听不进劝告。二来是自诗熟读兵书,连诸葛亮的计划也不放在眼里,摆了个被动的阵势,还自吹是符合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他并不真懂这条兵法,那是韩信在特殊情况下创造的“绝招”,只能偶一为之。若易时易地,不管什么情况,都按这条经验干,岂不是找死? 马谡是个不折不扣的教条主义者,一经交锋,街亭即失。这是教条主义贻误戎机的一例。
诸葛亮为什么会错用马谡?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诸葛亮为马谡制定了作战计划,又派王平作副手,随时通报军情,想的细致周到。但万没想到马谡会擅自改变计划,致使街亭失守。诸葛亮不愧是诸葛亮,急中生智,空城一计,变被动为主动,转危为安。但是,他毕竟错用了马谡,违背了刘备给他留下的马谡言过其实、不可重用的嘱托,轻信了马谡的空话。
马谡违背军令,当斩。诸葛亮挥泪斩马谡,既是严军令,也负有内疚。马谡死而无怨,一服军法,二服诸葛亮通人情,妥善安置了八十岁的老母。诸葛亮更可敬的是不以马谡塞责,不以功掩过,虚心诚恳地上表请求自贬,削武乡侯之封,形象更显得高尚了。
凭心而论,那些沾染了上推下卸的官僚主义作风的人,从思想上看,颇有点孙权的影子,而缺乏诸葛亮的自责精神。我建议这些同志有便时去看看这两个戏。至于是否能引起联想和思索,则不敢保证。物以情通,情通则可变。官僚主义僵而无情,冷冰冰,想通不易,想变亦难,所以不敢保证。然而,世间本无无情物,连顽石一动情都能变出一部千古不朽的《石头记》,与之相比,我们的同志则通灵多了。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三
前些年,“四人帮”搞评法批儒,自封尊法的学者们一哄而起。明朝遭遇很惨的思想家李贽(卓吾),这时却大走运,身价倍增,被戴上“大法家”的纸糊高冠,供进了“奉法宝殿”。
李卓吾的书是读过一点的,印象已不深了。那时候,为了“随时”,也不得不重翻翻。当读到《与焦弱侯书》中的一段话,不觉出了一把冷汗,无异当头棒喝。卓吾先生说:“世间有骨头人甚少,有识见人尤少,聪明人虽可喜,若不兼此二种,虽聪明亦徒然耳。”(《续焚书》卷一)这真是铮铮硬汉子响当当的语言,是惊世骇俗之论。听其言,观其行,两相对照,言行相符,不失为“夫子自道”。
精通法家的“法家”们(此“法家”非彼法家,乃内行之谓也),写出了成堆的“高头讲章”,独不见引述过那段颇能说明“法家精神”的话。奇怪! 再一想,又并不奇怪。如一引,就吹不成“法螺号”了,倒会显出一副贱骨相,羞煞人耶么哥! 他们真通李卓吾么? 挂羊头卖狗肉,各取所需而已,古人也跟着遭殃。
看来认真读点古书还是有用的,可以使人少上当,不起哄。谢谢李卓吾。
四
清明过后,名满天下的洛阳牡丹开放了。
牡丹,过去人们称之为富贵花,意思是和穷人了无因缘,属豪门世家,曹雪芹就拿它比喻薛宝钗。可是,这种富贵花,却有一段不大为人知的苦难传说,它之所以在洛阳安家落户,就是不愿屈服权贵而遭贬的结果。谁贬的? 唐朝鼎鼎大名的武则天是也。
牡丹遭贬,史无实事,乃出之小说家言。小说家为什么和武则天过不去,替她虚构了一个有伤风雅的故事? 就是因为她横行霸肆意妄为。最早谈及此事的一段话如下:
天授(武则天年号)二年腊,卿相欲诈称花发,请幸上苑。许可,寻复疑之。先遣史宣诏曰:“明日游上苍,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凌晨,百花齐放,后服其异。
卿相们原来是想以假话(称为造谣也可以)“枉驾”,连武则天也不大相信。但试探性的圣旨一下,果然百花齐放,她反而感到奇怪了。编造这个故事的人,当然不以为奇怪,他是给武则天拍马屁:金口玉言,吹口气能使四季杂错,地球倒转三圈,神得很。
清朝的小说家李汝珍,在其《镜花缘》的一开头,就改造了这个传说,扩大成几回书,使武则天显出一副可恨可憎的霸道面孔。
“心月狐下凡”的武则天,登基不久,心满意得,于残冬推窗赏雪,饮酒观梅。当她喝到醉眼朦胧之际,就想入非非。“我以妇人而登大宝,自古能有几人? ……即使朕要挽回造化,命他百花齐放,他又焉能违拗!”圣旨一下,百花尊命,惟有牡丹未开。这一下可惹恼了武则天,下命“活炭火千盆”,先把枝梗炙枯,以两时为限,若再不开,“立即各处牡丹一总掘起,用刀斧捶为齑粉。”可怜哪! 可惨哪! 牡丹竟被烈火烤开了。但因是百花之王,却开在百花之后,不先带头,仍系抗旨玩误,罪责难逃,“着贬去洛阳”。从此,牡丹永远扎根于洛阳。
现在,牡丹仍然按时令春末开放。武则天的惟意志论早已彻底破产,却以摧残百花的罪魁遗臭后世。而步其后尘的江青,则有过之无不及,管你什么花,不听“老娘教训”者,一律连根掘掉,比谪贬更彻底。百花齐放,就不能“三突出”。“三突出”只能突出自己,普天下独剩“一枝花”,真可入得“无双谱”。
本来,花各有性,开亦有时。踏雪寻腊梅,春暖赏牡丹,炎夏纳凉于荷塘,重阳簪菊以登高。苟有违此道者,则谓之煞风景。我想这大概可以称之为艺术规律吧。
我们所要的百花齐放,也应当是各按各的特点放,各依各的时令放,各在各的特殊环境里放。若违背了这个规律,武则天也好,西太后也好,江青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都会进入《镜花缘》里照镜子。
但愿这永远成为历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