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哑谜》(原文全文)

古今中外，历史上都有一些千古不决的疑案。以中国古代的历史而论，“烛影斧声”就是一个哑谜。据明代柯维骐所着的《宋史新编》记载：“宋开宝九年，太祖病重，派王继恩召皇子德芳，继恩自召晋王(即太祖之弟太宗)。王至宫中，遣散左右，上(太祖)与王所言皆不能闻。但遥见烛影下王时或离席，如躲避之状，继而上引斧戳(斫)地，大声说：‘好为之!’遂驾崩。”太宗即位以后，太祖之子德芳、德昭等先后都不得善终。究竟宋太祖是否为其弟晋王所杀，历代史家众说纷纭，都没有定论。又例如勾践灭吴王后，西施姑娘的命运如何，也是史家聚讼的一个疑案。有人说，勾践认为女色是亡国的祸根，遂下令将西施姑娘推下水中溺毙。但也有人说，范蠡大夫辞官经商，携西施游于五湖，后来富甲王侯，改称陶朱公，和西施一辈子过着幸福的生活。

西施和宋太祖生活的时代，距离今天已有一两千年之久，年湮代远，真相如何，实在不容易考证。就是发生在本世纪中期的重大历史事件，也有很多是搞不清楚的。苏联的着名作家高尔基死于1936年6月，距离现在只有五十二个年头，他的死因就是一个哑谜。根据当时苏联政府的公告，他是给三位名医，66岁的普列特尼奥夫教授、克里姆林宫卫生院的高级顾问列文和誉满全俄的卡扎科夫医生暗害致死的，这三位名医都被打成搞“医学谋杀”的凶手，郎当入狱。但如众所周知，高尔基从少年时代就染上了肺结核病，死后解剖尸体的检验书表明，他的肺已经烂掉了一大半，只有三分之一还能正常工作，当时他已达到六十八岁高龄，任何一个医生都知道，像他这样的病人，即使千方百计救治，也活不了多久，根本没有必要加以谋害。况且高尔基不是一个政治家，他与当时发生在苏联最高层的政治斗争没有什么牵连，这三位名医又是从来不过问政治的非党群众，他们没有理由要置高尔基于死地。

关于高尔基之死的疑案，直到斯大林逝世后好几年才得到平反，但也只是说这是一个假案，高尔基之死是自然死亡，这三位医生是无辜的，不负有任何刑事责任。对当时给他们罗织罪状的前因后果，却仍然讳莫如深。至于在斯大林专政时代，布哈林、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图哈切夫斯基……等一大批开国元勋，功臣名将，老布尔什维克都先后以反革命集团头子，外国间谍的罪名被判处极刑，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哑谜了，假如这些人的最终目的是要推翻苏维埃政权，那末，为什么他们从少年时代就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出生入死、驰聘疆场呢?

中国的近代史、现代史也有不少“哑谜”。比如潘(汉年)杨(帆)事件就是其中的一个显例，此案殃及无辜达百数十人之多，文革后虽然都已平反，但个中曲折，始终没有全部“曝光”，也没有人追问。

我们中国人一向把历史称为“信史”，那就是说，历史容不得有丝毫虚构。但老实说，任何一种历史都有真假，或者半真半假，百分之百真实的历史恐怕是很少有的。记得在文化大革命中期，大概是1971年上半年吧，我在某省革命委会里工作，随同各位“首长”去审查“星火燎原馆”的展览品，其中有一幅大油画，上面画着毛泽东和林彪在井岗山的顶峰上握手，画题为《井冈山会师》。当时有人提出，这幅画不符合历史真实，和毛泽东握手的应当是朱德，而不是林彪。井冈山会师时，林彪只不过是一个连级干部，跟在他后面的也没有千军万马。一位“首长”却立即大声训示：“应当这样画。历史服从政治路线嘛!”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忽然顿悟起来，原来历史是可以随便纂改的，只要它服从于某一政治路线，服从于某些当权者的利益就可以了。

古往今来，半真半假的历史相当多，而完全符合真实情况的“信史”却比较少，其原因，一语道破，就是历史必须服从某一政治路线。有时候要“为尊者讳”，有时候又要“为尊者颂”，一“讳”一“颂”之间，和真实情况就越来越远了。

历史服从政治路线，就没有“信史”可言。剩下来的恐怕只有鲁迅先生所说的“瞒和骗”了。

1988年一年将尽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