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首页/文史百科/《两本书》(原文全文)

《两本书》(原文全文)

年岁大了,老友逐渐减少,交往中却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亲切而坦率,可惜都相隔遥远。去年自己被撞骨折,虽然恢复得还好,也少有外出了,翻到《水浒传序》说的“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其谁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不免古今同慨了。然而人总得有一点精神上的交往,没有朋友面谈,书或者也可取代吧。过去我写过几篇散文,谈自己和书的因缘,是的,年青时我买过一些好书,回忆这...

年岁大了,老友逐渐减少,交往中却仿佛回到了青年时代,亲切而坦率,可惜都相隔遥远。去年自己被撞骨折,虽然恢复得还好,也少有外出了,翻到《水浒传序》说的“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其谁曰不然,然亦何曾多得”,不免古今同慨了。然而人总得有一点精神上的交往,没有朋友面谈,书或者也可取代吧。

过去我写过几篇散文,谈自己和书的因缘,是的,年青时我买过一些好书,回忆这些书,我曾经写道:“书是无声的和我们共患难的朋友,我和我的书的聚散,又是一本无字的书,它记载着人世的沧桑,现代的历史。”其实半个世纪以来,始终与我患难与共、朝夕相处的书,屈指数来,也不过少数几本而已,其中两本还是工具书,说得上知心之友的实际只有1914年出版的Alexander Smith的《梦村》(Dreamthorp)注释本,虽然也是牛津出的,却不是世界名着丛书中选文更多的版本,定价为一先令,只看这个价目,我也就恍如隔世了。

斯密斯先生大约算不得名家,我们可以说是布衣之交;而更重要的是在我读过的西方人中,很少看到哪一位有他这样浓厚的东方气息。让我们看看他对“梦村”第一印象的描述吧:“在一个夏日的黄昏将近八点钟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梦村的西向的窗户染着夕阳,小孩子们在一条错落的街道上玩耍,妈妈们坐在门口做针线,爸爸们穿着白色的长衫,有的闲谈,有的在抽烟;那废垒的塔楼高耸在玫瑰色的空中,一大群燕子——远看像蚊子似的——在它的四周飞翔;当我一眼看到这些,我就本能地觉得我可以歇下肩上的行囊,我的疲惫的双足也可以不再流浪,在这个地球上,我终于找到一个家了。”

在《书和小园》里他写道:“我还是就这样生活更为快乐。我没有必要去制造历史,已经有大批的人愿为我代劳了。”“在小园里我消磨我的白天,在书房里我消磨我的夜晚。我的兴趣在天竺葵和书本之间。在花丛中我享有现在,在书本中我享有过去,……我像坐在戏院里一样,时间是舞台,上演的就是世界这场闹剧。”

斯密斯先生在《我的书橱中的一格》里谈到他所喜爱的书,这在我也是颇有同感的,他说,“读弥尔顿的诗就好像和一群帝王们一起用金盘进餐;很华贵,很庄严,却不免诚惶诚恐……我每次放下他的书时总不免使我对一些渺小点的人物更加喜爱——也总是觉得像出席盛宴归来,放下了庄严的姿态,脱去了一身礼服,钻进了穿惯的衣裳,踏着拖鞋坐在躺椅上那样的舒服。”那么他喜爱的又是那些呢? 其一就是霍桑的《旧闻录》(Twice Told Tales),作者自己也说他说不清为什么他对霍桑这早年的着作比对他后来的一些像《红字》等那样更成熟的着作更为爱好,和世人的评价相反。他说这可能小说是写给世人看的,而这些故事好像是为自己写的,接着他还有另外一番评述。由于对斯氏的欣赏,在大学时代我也对此书读过一下,在我过去的写作中还引述过两次,又译过该书的序言,但是否买过这本书和是否认真地读过就记不很清楚了。这书中斯氏特别欣赏的文章据他说的是:《在家里的星期天》、《夜间杂记》、《海滩上的足迹》和《七个流浪汉》,这些题目都是很吸引人的,所以从80年代生活安定以来,我就一直在搜寻这本书。《旧闻录》里的故事虽然也有些收在一些选本中,全本的《Twice Told Tales》现在已很难看到。斯氏说的几篇,几乎所有的选集中都没有选。由于斯氏的东方气息,我就对这几篇不为西方选家所看重的小文更感兴趣了,并且像一个好奇的小孩,越是看不到的越想看。去年春天在北京灯市口中国书店的外文部,我意外地碰到两本旧书,一本是1897年圣诞版的女诗人罗色蒂的诗集,她也有点东方气息,温柔敦厚。再一本就是这《旧闻录》,当时也不瑕细看就赶紧买了回来,谁知道是一场空喜,这本不知那年出版,但从装潢看大概也不比我年轻,书里除了《在家里的星期天》以外,其他几篇还是没有,真令人扫兴。

我写了一封信给国外的亲戚,请她找到缺的几篇复制寄来,但她给我寄来的却是一册三十二开本的近代丛书的霍桑的小说和故事选集,《旧闻录》只收了十六篇,连《在家里的星期天》也没有了,全书一千二百多页,好像携带着大批礼物来看我的客人,让人有点不知如何接待才好。

于是我只好翻开自己买的那本像不修边幅的朋友(已经有些破旧了)的小书来看看我们有什么别的话题可谈了。我找到年轻时读过但没有多少印象的《意象的展示箱》(Fancy’s ShowBox),它讲的是另一位斯密斯先生,一位受人尊敬的但却有过许多邪念的老人。作者设想有意象、记忆和良心三位客人在他孤寂的时候来拜访他,记忆坐在他的右边,良心坐在他的左边,意象在他的面前,从展示箱中映出一幅幅过去的画面,都是斯密斯先生曾经有过而未成事实的罪恶念头,有的还是幸而避免的。当意象每映出一幅当年的画面时,记忆就打开他的记录本念给他听,而良心却毫不留情地在他的心头刺上一刀,虽然不足致死却也痛苦非常。终于在他的惨叫声中三位客人突然消失了。作者当然是想通过这个故事提出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如揭示人性的恶,这里因为篇幅所限我们只能引述其中一小段了。“这些可怕的画面像是一位具有惊人的才能和对灵魂的秘密了解得骇人的艺术家画的,它们体现了斯密斯先生一生中所有未成事实的罪行的鬼影。这些近于虚无飘渺的像烟雾般的幻觉,会在最后审判的那天看作不利于他的真凭实据吗? 不管是否如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一滴真诚的忏悔之泪,会洗掉每幅可憎的图画,让画布洁白如雪。”这使我想起曾子临终时所说的话,并只敢希望我自己的罪过,在良心的谴责下,还能用泪水洗去。

这怕也只能限于没有构成罪恶事实的邪念和无意构成的恶果吧,如果已成了严重的罪行,那又将如何呢? 我不禁想起波斯诗人Omar的诗:

那动着的手指在写,写过了又写下去

不管你有多么聪明,有怎样虔诚的情绪

都不会唤回他删去半行

所有你的泪水也不会洗掉它一字一句

读完了《意象的展示箱》,我感到A·斯密斯和霍桑毕竟是两人,书也是两本不同的书,给我的也是不同的感受,从而觉得读读不同的书,听听不同的意见,会使人免于偏狭。

其实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何尝不也是读着两本不同的书呢? 譬如东方的和西方的一切,人们所说的和他们所做的,真诚的和虚伪的,美好的和丑恶的,过去的和现在的,还有有字和无字的书,不但书各有不同,读书的也各不一样,于是在时间这个大舞台上,一幕幕的悲喜剧就出现了,而在这个舞台前,我们是多么的渺小和难以自主,又是些多么可怜的追求啊。真理也好,上帝也好,它们是这样出现在那位波斯诗人的笔下的:

好像被猜到了,却又在帷幕后边,

围浸在黑暗中的戏还在上演,

这是为了给永恒消遣,

他自己编剧,自己导演又自己看。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