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原文全文)
从前有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在同一个城市出生和长大,青年时代都服过兵役。只不过一个是初中毕业就参军了;另一个参军要晚三年。他上了高中,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因患了急性脑膜炎差点死了。之后他的父母认为再接着上学年纪有点不合适,就劝他说:参军吧。他说:参吧。这样就参了军。
前一个人名叫赵森林;患脑膜炎差点死掉的人叫钱和平。
后来赵森林与钱和平相继从部队复了员。在分配的过程中,先复员一年多的赵森林因为与同名的战士弄混淆,被分配错了地方,辗转了几个城镇。最后与刚复员的钱和平一同被分回了他们出生的城市,在国家一个很重要的大工厂工作。赵森林在行政科。钱和平在保卫科。
赵森林和钱和平是同一天去工厂报到的,他们进入厂办公室的时候迎头相遇。办公室主任把笔悬在花名册上,说:“你们两人住一间宿舍吧。”他们都觉得没有什么理由说不,就这样他们住进了一间宿舍。
赵森林和钱和平被分配到同一间单身宿舍的时候,两个人在办公室当场就握了一个手,相互再一聊,原来都是本地人,说一口同样标准的本城话,同时又都是复员军人。两人都很意外又都很高兴,都说:“老乡加战友,老乡加战友。”于是两个人又握了一个手。这次的握手与前一次明显不一样,这次彼此都握得比较用劲,充满了友谊的感觉。他们都预感到他俩住一间宿舍会非常不错。
单身宿舍是一间不到十个平米的小房间,门对着窗,窗下有一张三屉桌,桌子两边是两张单人床。两人提着行李,刚进门就站住了。赵森林望了望钱和平,钱和平不知道赵森林望他做什么,钱和平没有反应。赵森林又望望钱和平,钱和平说:“什么事?”
赵森林凭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就知道了钱和平是个比较迟钝的人。赵森林藏不住自己的傲气,挑眉一笑,问钱和平要睡哪一边的床? 钱和平说:“我随便,都一样。”赵森林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睡左边的床。我习惯面对墙壁睡觉。”
钱和平听了这话觉得奇怪,他认为这两张床无论睡哪一张都可以面对墙壁,这是其一;其二呢,一个人睡着了就不会知道自己做什么,怎么还会有睡觉的习惯? 这习惯本人是怎知道的?
赵森林含蓄地笑道:“一个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个原因,会依据一个道理。比如吃肉,是因为肉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吃水果,是因为水果有维生素。睡觉,一般要向右侧身睡,因为心脏在左边,向左边侧就压迫了心脏,对心脏不利。当你又要面对墙壁又要考虑向右侧睡的时候,你不选择方向左右行吗?”赵森林耐心地加了一句,“一个人长期右侧睡觉,习惯不就养成了吗?”
钱和平深受震动,直着眼睛看了赵森林好半天。他这个人有生以来从没有注意到赵森林说的这一系列问题。以前他吃肉就是吃肉,纯粹是因为肉好吃。水果他一贯都不吃,不是水果不好吃,而是任何水果不是要剥皮就是要吐核,他嫌麻烦。衣食住行,钱和平从来不去考虑一个为什么,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要考虑为什么。
他俩的情形就很有趣了。原来赵森林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究其根源的人;而钱和平几乎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钱和平在保卫科工作,是三班倒的工作制度。每个星期有一天是深夜两点下班回宿舍,有两天是深夜一点起床去上班。那时他们俩都是年轻人,睡觉沉,倒不在乎谁在半夜闹一点动静。问题在于他们宿舍的房门是要闩的,不闩门不行,他们工厂的单身宿舍不闩门出过事情。大家都认为阶级斗争越来越复杂,厂党委提倡夜晚睡觉应闩好房门。这样,赵森林和钱和平就在生活上产生了比较尖锐的客观矛盾。钱和平下班回来,赵森林必须起床开门;钱和平半夜去上班,赵森林又必须起床闩门。赵森林睡觉很死,有时候钱和平半夜回宿舍,捶门的时间长达半个多小时。这个客观矛盾使他们俩都非常痛苦。两人成天萎靡不振呵欠连天,工作中领导和群众对他们很有意见。
钱和平一天到晚愁眉不展,见人就说你让我怎么办? 你让我怎么办? 赵森林不叫苦,在那儿埋头琢磨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久,赵森林的办法琢磨出来了,他创造了一种新的锁门的方法。他废除了通用的锁耳和锁搭,在门框上固定一片钢片当锁耳,在房门的对应处使用一片钢片算作锁搭。这片锁搭非常特别,它两头都钻了眼,一头与门外的锁耳一起,可以挂锁;另一头则在房内,挂着门闩,只要使用两把挂锁套在一起锁门,无论开哪一把锁,房门都能打开。并且室内的人只要闩上房门,外面的效果就是锁上了。因此,一个人无论是在房门内还是在房门外,都可以锁门和开门,再也无须叫其他人了。
赵森林的发明创造成功了,他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单身宿舍的全体单身汉们都涌到他们宿舍参观,一个个大声叫绝,然后大家都去车间讨钢片。一夜之间,他们厂的单身宿舍全都使用上了赵森林的新锁门法。当赵森林的发明创造迅速普及推广到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工厂的时候,钱和平还愣在房门那儿研究这种新的锁法。尽管赵森林向他反复演示过了,他还是很不信任地说:“是魔术吧?”他还是很怕自己半夜回来打开了锁而进不了房门。待到使用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钱和平才放下心来。他不得不佩服赵森林,他对赵森林说:“我真是佩服你。真的,你很了不起。”
赵森林就像任何天才一样,把这事根本不当回事,对钱和平,对所有佩服他的人,他只是付之一笑,是那种表面随意实质傲慢的笑。
早年钱和平看赵森林的目光完全是傻子看天才的模样。从钱和平这方面来看,他实在是弄不懂赵森林这个人的脑袋是怎么长的,赵森林与他的经历基本一样,却怎么能够知道那么多的事情?
赵森林对钱和平没有什么好奇的,他了解钱和平这类人。他们并不傻,只是懒得动脑筋。他们因懒惰而愚蠢,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人很多。赵森林一般是极其看不起他们的,平时根本不屑于与他们为伍。赵森林之所以对钱和平另眼相看,是因为钱和平有一个常人没有的优点,这就是钱和平没有自尊心。钱和平服从赵森林。钱和平在赵森林面前从不坚持任何意见。赵森林时常在钱和平面前耍态度,钱和平从不生气。钱和平不仅不生气,还能够满不在乎,主动与赵森林说话。赵森林觉得一个人做到这一点非常非常地不容易。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不免有点气盛。其实钱和平还是有嫉妒心的。单身生活比较单纯,吃在食堂,睡在宿舍,除了上班工作就是开会学习。钱和平的全部内心渴望就是能够在什么事情上头给赵森林出个难题。钱和平暗中对自己说:“赵森林真的在时时处处都有名堂? 鸡蛋里头都能挑出骨头。有一天,钱和平和赵森林在厂里的浴室里洗澡。充足的热水,哗哗的淋浴,冲得人很是受用。钱和平的脑了豁然开了一窍,他想: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大家都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都像刚出娘胎一样,对这个样子的人,赵森林还有什么说头? 钱和平兴奋起来,寻到赵森林这里,有点寻衅地说:“现在我们都在澡堂子里,都是赤膊条胯了,你还能不能从我们的赤膊条胯中说出个一二三四的名堂来?”
赵森林正半闭着眼睛淋浴,舒服得要晕过去的样子。他听了钱和平的话,不屑地歪了歪嘴,说:“我就知道你对我不是真的服气。好吧,钱和平,我要让你彻底地服我的气。本来我是不想说什么的,现在我就不客气了。”
钱和平不管赵森林的话说得有多重,只管涎着脸,笑嘻嘻地说:“你说你说,跟我还客气什么。”
赵森林说:“钱和平你怎么还是包茎?”
钱和平说:“什么东西是包茎?”
赵森林说:“你怎么称呼那玩艺儿?”
钱和平连忙用毛巾捂住了自己的下身,不太好意思地说:“怎么说到这事上头来了?”赵森林白了钱和平一眼。钱和平想想又觉得这事是自己找的,在澡堂里,不说这事说什么事? 于是钱和平支支吾吾地回答道:“叫,叫鸡巴。”
赵森林说:“它的学名呢?”
钱和平有点拿不准地说:“是不是叫雀雀?”
赵森林嗤之以鼻,说:“那算是小名。它的学名呢?”
钱和平说:“这东西还有什么学名,它又不要上学? 你少戏弄我。”
赵森林说:“你不知道了吧?”赵森林走过去,提起钱和平的耳朵,有条不紊地说:“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吧。这东西它的学名叫阴茎。你的阴茎上面的那层皮太长了,包住了龟头,医学上叫包茎。包茎是有害的,对自己身体不利,将来结婚了,对女方也不利。世界上犹太人是最聪明的,他们的男孩一出生就行割礼,割掉一圈包皮。可是你怎么到现在还是包茎呢?”
他们俩那天在澡堂洗澡的时代是中国的60年代初期,那是中国人最单纯的历史时期。新的政权在中国大地上暴风骤雨般地洗涤了旧社会的污泥浊水,消灭了天花和性病。重新编写的医学教科书上,性病消失了,天花被简单地提了几句。随着革命浪潮的高涨,性这个东西逐渐变得委琐和肮脏起来,人们羞于提到它。它只是矛盾而又压抑地躲藏在深夜醒来的男女之间。比如钱和平,他就一直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从母亲的什么地方出生的。钱和平小的时候,母亲告诉他是从他的胳肢窝那儿生出来的。长大以后,钱和平从同学当中听到了另一种含含糊糊的说法,说小孩子是从女人撒尿的地方生出来的。钱和平对这个说法也不太相信。根据常识,钱和平觉得撒尿的地方是一个细细的管道,那么大的婴儿从那里出不来。不过这些事到底不与他相干,他也就懒得去追根寻源了。钱和平更明白的是,过分关心男女之间的事情是最容易犯错误的。这种作风错误一犯,档案里记上一笔,人的一辈子就算毁了。
如此,赵森林说的这些话,当然使钱和平大惊失色。而赵森林根本不理会钱和平的大惊小怪,坦然地洗自己的澡,甚至有点过分坦然地裸露着他割过了包皮的生殖器。钱和平独自脸红脖子粗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地镇静下来。赵森林这才对他说:“这是科学。懂不懂?”
钱和平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他知道赵森林所说的这些是属于科学知识的范畴。钱和平只好说:“我彻底服你了。”钱和平想他怎么能够不服赵森林呢? 赵森林连犹太人的生活习俗都知道,而钱和平只知道世界上有“犹太人”这种人。钱和平很怕赵森林对自己穷寇猛追,连连表白佩服赵森林。
赵森林还是没有放过钱和平。赵森林是那种恃才而特别注重表现自己严谨的人。赵森林还是要钱和平回答他最初提出的,为什么到现在钱和平还是包茎的问题。
钱和平呐呐地反问赵森林:“这东西一直在裤子里头,谁也没有管过它,它怎么会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茎呢?”钱和平觉得“包”字很羞人,他说不出口。
赵森林说:“你不是当过兵吗?”
钱和平说:“是当过兵。可是当兵又与这里有什么关系呢?”
赵森林说:“看来你真的是白当一场兵了。”
赵森林乘胜追击,完全彻底地降服了钱和平。赵森林让钱和平尽快穿好了衣服,与他在风景如画的厂区散步。赵森林告诉钱和平:一个人在社会上要懂得做人。一个人要有阶段性的很具体的理想和目标。一个青年当了兵,他至少应该完成两件事。一是入党,二是割掉阴茎的包皮。入党好理解,中国是人都知道其意义。那包皮为什么要在部队割呢? 因为部队是个特殊环境,周围都是男人,大家又都是要分手的,不存在不好意思的问题,也不会扩散影响,不会被姑娘们知道;还有一个好处是不用花自己的钱,也不用被扣病假工资。到了地方,你一割,钱的问题且不说,至少单位都会传开,人人拿你当一个笑话。姑娘们就会瞧不起你。有些不懂医学的姑娘还会认为你残疾了,不愿意和你谈恋爱。所以既然当了兵,至少得完成入党和割包皮两个目标,这才是一个有头脑的人。
钱和平听完赵森林的话,把自己的前途前后一想,犹如当头着棒,对赵森林说:“我完了!”
赵森林说:“怎么会呢? 你还这么年轻。”
事情果然与钱和平的预感差不多。
赵森林因为是中共党员,又聪明能干,很快就被提升为科长。厂里的一大群姑娘都围着他转。钱和平不仅没有得到提升,连入党的希望都很渺茫。姑娘方面的事就不用说了。大工厂,姑娘多。钱和平还是一个外表不错的小伙子,接近他的姑娘也不是没有。问题在于那一两个姑娘的人品相貌基本都是厂里最差的。在有好几年的光阴里,钱和平像一粒沙子被弃置路边,谁都可以踩平他。他灰头土脑,面目消瘦,心情苦闷,目光呆滞,日子很不好过。赵森林非常同情钱和平。他从各方面都尽量地帮助他,与他结成一帮一,一对红,偷偷替他写入党申请书和学习心得思想体会。最后钱和平终于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钱和平入党之后就有比较像样子的姑娘接近他了,钱和平这才慢慢抬起头来走路。
钱和平入了党,有了一点人的样子,他还是远远不如赵森林。首先他没有做官。虽然人人口头上都说入党不是为了做官,而是要做人民的勤务员。钱和平却想:我再傻也知道人们心里都要想入党做官的。钱和平准备慢慢寻找机会往上爬。钱和平懂得这是不能着急的事,反正来日方长。主要让钱和平自卑和伤心的是他入了党,并且他的个子还比赵森林高半个头,五官也比赵森林堂皇,他的老婆却比赵森林的老婆差多了。那些美丽的姑娘们为什么不嫁给他?美丽的姑娘又不是只有一个,有一大群,其中最好的一个嫁给了赵森林,其余的却没有嫁给他。钱和平的老婆是一个被人挑剩的姑娘,名声很不好,据说是与人睡过的。在他们这么大的工厂里,钱和平最看不起的就是这个姑娘,这个姑娘最看不起的就是钱和平。他们两人很早就感觉到了对方的嫌恶,经常在食堂排队买饭的时候相互嘲讽几句。他俩在公开场合嘲讽来嘲讽去,人们自然把他俩看成了一对,他们也就别无选择地结了婚。老婆实质性的好处是钱和平在结婚之后才发现的,发现了它就后悔他这个婚结得太轻率,可又不能翻悔。那时候,除非对方犯政治错误,否则离婚是很不那个的事。钱和平这种人想犯政治错误也是比较难的,他还不至傻到为了离婚去写一个反动标语。钱和平的人生真是不幸的人生。
赵森林始终都是一个大忙人,朋友极多,事情极多,进步也极快。不几年又从行政科科长升到了劳资处的处长,管全厂的劳资,权利大得无人不敢不向他陪笑脸。后来又调到办公室,做了办公室主任,在厂里更是炙手可热。赵森林的住房一搬再搬,越搬越好。老婆从车间调到仓库,又从仓库调到化验室,从一个工人转为国家干部。
赵森林这个样子,自然也树敌不少。不过尽管赵森林树敌不少,他都能以一当十地对付别人。他无论做什么都会给自己铺垫最合理的理由,别人抓不到他的尾巴。
到四十七岁这一年,赵森林当上了厂里的党委书记,是全厂乃至全系统最年轻的正局级干部,各种奖状奖杯奖证把他们家装饰得灿烂辉煌,与他美丽的老婆相得益彰。赵森林的老婆多年来像一棵常青树,年轻美貌不减当年。她还会生养,一生就是个儿子。赵森林的儿子长得人高马大,白皮细肉,人见人爱。
赵森林到四十七岁这一年,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把人家一辈子想要的东西都占全了。
在钱和平这里,许多年过去就像白白过去了一样。为了争取个一官半职,钱和平在厂里各科室和车间之间频繁调动。一个股级干部当了若干年,当另一个科室快要提升一个副科级干部的时候,钱和平要求调到该科室,可是调过去之后,该科室没有了动静,原来的科室却有了人事的变更。钱和平的运气就跟俗话说的一样:两头赶,没早饭。
如果不是赵森林经常在暗中扶他一把,最后钱和平恐怕是提不到处长这一级的。由于级别、工作能力等因素的影响,钱和平提了处级才得到一个两室一厅的二轮房子,楼层还不好。钱和平的老婆是个车工,工作很累,老得比较快,人还有一股狐臭,却又恶习不改,丑人多作怪,穿得花里胡哨,常与外面的男人有两腿,一味地嫌钱和平木讷。由于男人总是需要老婆这个东西,由于有两个孩子需要人照料,钱和平对老婆的情况只好装马虎。钱和平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可惜两个都是女孩子,钱和平这一代的中国人,骨子里头始终还是看重男孩子的。人家生了女孩子是男的责怪女的,钱和平家里是女的责怪男的。有一句,钱和平的老婆几十年如一日地挂在嘴边上,说是:人比人气死人。钱和平的老婆这就是指的钱和平和赵森林了。这女人一提起钱和平和赵森林就气愤不过,总是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个人怎么这样! 那个人怎么就那样!
在这两个人四十八岁的头上,中国的经济体制开始搞改革开放。赵森林何许人也? 便断定这是中国的决策性的大变化。中央一在广东开辟一个深圳特区,赵森林就决定杀一个办事处到深圳去,让办事处开一个建材公司。在许多能人纷纷请缨的情况下,赵森林把这个重任委派给了钱和平。最初一刻钱和平是喜出望外,紧握住赵森林的手不放,说:“还是您关心我信任我。”
钱和平一离开赵森林,立刻就有各种人来找他。在他们工厂的某个角落,在楼房拐角处,在蹲厕所的时候,为他作出种种分析。尤其有人从历史的角度为钱和平总结了一番人生的经验教训,使钱和平隐隐约约感觉到:赵森林是被他钱和平衬托出来的,或者说赵森林是踩着他的肩头爬上去的。人们向钱和平指出:这一次赵森林又是在利用他。去一个摸着石头过河同时又是龙争虎斗的特区草创公司,这事谈何容易! 像钱和平这种老实人去,那还不是由赵森林遥控指挥。到时候有了成绩,是赵森林的,如果翻了船,倒霉的是钱和平。再说深圳是一个什么地方? 一个荒凉的小渔村。一年四季弥漫着热带的瘴气,过去是皇帝流放犯人的地方。
钱和平在两三天的工夫里,被人惊吓得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然后有一天鼓起勇气跑到赵森林的办公室,生硬地对赵森林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广东是一个什么地方? 是皇帝流放犯人的地方。我身体不好,能力不够,你不要利用我了好不好!
赵森林听了钱和平的话一点不生气,笑眯眯地让他坐下喝茶。茶是赵森林亲手沏的。他对钱和平说等他处理完办公室的急事之后他们再谈。钱和平还从来没有亲眼看着赵森林办公,这次有了个机会,也有心想暗中观察一下。这一观察不打紧,把钱和平骇得够呛。有一个平日在厂里威风赫赫说一不二的处长被赵森林训起来就像训自己的儿子一样。还有一个涉嫌贪污了公款的会计,赵森林阴着脸子对他说了一两句话,会计顿时两腿哆嗦,尿都流了出来。钱和平这才发现赵森林威风到了什么地步。下班时间到了,钱和平还没有轮到谈话。赵森林说我们是老朋友了,到我家去接着谈吧。
钱和平哪里敢说什么,只是点头如捣蒜地跟着赵森林上了赵森林的小车。
赵森林的老婆主动出面挽留钱和平在他家吃便饭。钱和平看了赵森林的老婆一眼,百感交加,便同意留下来。赵森林的老婆很高兴地笑了并且很有身材地在他们面前扎上了围裙,亲自动手为他们做下酒的小菜。到这个时候,钱和平脑子里的种种想法已经搅成了一盆浆糊,热热的,昏昏的,广东的瘴气和旁人的敬告都变得模糊不清。
清醒的是赵森林。赵森林明确地对钱和平说:“可能有人说我是利用你。你要知道我就是利用你。我不利用你利用谁?去那么一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拥有独立的经济大权和人事大权。那些过于精明的人,心中有小九九的人,喜欢吹牛皮的人,生活作风不严肃的人,我都不能相信,所以我要利用你。这个利用的意思就是要起用。实际上是组织信任你,党信任你。我个人哪有那么大的权利? 我和你的关系全厂尽人皆知,我就是想把这个重任交给你,我也不敢,我还怕群众有意见呢。你说是不是?”
钱和平说:“是。”钱和平的脸上交织着惭愧与得意,说别的再也表达不了他心中的感受,自己倒满了一杯酒,罚自己一口喝干了,说:“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对党的忠诚对你的忠诚还是有的。”
赵森林说:“那就好!”
赵森林说:“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可都是人民的公仆,党的干部,取得的任何成绩都不是我们自己的。但是犯了错误我们肯定是要受罚的。”
钱和平说:“那是的,那是的。”
赵森林说:“就算立军令状了。”
钱和平说:“立了立了立了。”
赵森林的老婆这时插了话,“老钱,你不要凭一时的感情冲动大包大揽。赵森林不去深圳,可他还是你的领导。出了差错,还应该是他负领导责任。咱们一向是做具体工作的,哪里掌握得了大方向? 以后凡事都让赵森林心里有个底,出了事是他的。当领导的,光坐小车怎么行?也要担风险的。”
这一下,感动的热流淹没了钱和平。他忘形得连赵书记都不会叫了,说:“是是,嫂子提醒得太好了! 老赵你听见没有?”
赵森林大智若愚,虚怀若谷,微笑说:“听到了,今天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忘记。这就是既定方针了。”
钱和平敬了赵森林的老婆一杯酒。然后钱和平义无反顾地去了深圳。
钱和平去深圳去得果然不顺利,去的路上就出了车祸。厂里的一辆面包车,刚进深圳地界就爆了胎。车翻了,从路边打了好几个滚翻下山坡。一车五个人,一个人当场死亡,三个人重伤。只见钱和平混身是血,人处于昏厥状态。抬到医院一检查,却只是摔破了鼻子和牙龈松动。大家都觉得不可理解。医院留他观察了一个星期,发现钱和平的确只是摔破了鼻子,就让他出了院。赵森林赶到深圳来看望车祸职工,说钱和平啊钱和平,深圳给了你一个下马威,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珍惜机遇,好好干哪! 钱和平很为赵森林的这种说法折服。后来便一字不拉地学了过来,在往后的生涯中总是这么说。
在赵森林的遥控下,钱和平的工作开展得不错。尽管有赵森林遥控,但毕竟只是遥控,钱和平还是有许多机会当家作主。做生意的过程当中,钱和平免不了与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打交道,经常出入酒店宾馆喝个早晚茶。不几日,钱和平的西装领带也就穿起来了,胸一挺,操一口生硬的广东普通话,也还十分像一个老板。与他在家里的日子相比,完全是天上地下。
晃眼过去了一年多,其间钱和平结识了一个女人。按说钱和平是一个没有什么色胆的人,是有一次客户请他吃饭,酒喝多了,之后就接受了桑拿按摩。按摩女对他的曲意奉承使钱和平的世界观发生了山崩地裂的变化。但是第一次钱和平不敢有所作为,只是胡乱摸了摸按摩女。过了一段时间,钱和平看见人不知鬼不晓的,就给按摩女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他们就好了。不过钱和平到底受党的教育多年,在男女关系的问题上始终存在罪恶感,这种罪恶感使他在床上不容易集中精力,经常半途而废。好在这个按摩女根本不像旧社会的妓女,单纯是金钱动物。她并不介意钱和平的无能,做不成什么事他们就躺着聊天。有时候钱和平不付钱,按摩女也没有冷酷地翻脸。两人混着混着混成了朋友,经常互通个电话,一块儿吃顿饭,谈谈心什么的。生活中有了这个女人,钱和平居然渐渐地变得比较地自信起来。
这样就发展到了钱和平自己偷偷做生意。几笔小生意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钱和平。他一咬牙做了一笔上千万的大生意。这笔生意如果做成,钱和平就是光靠回扣也可以成一个百万富翁。
在做这笔生意的过程中,钱和平紧张而又愉快。愉快来自于他的想象。他想如果他成了一个百万富翁,这辈子一下子就翻到赵森林的头上去了。到时候他一定要给赵森林以及他的老婆买许多贵重礼物。收下吧,小意思啦。你这是干什么? 小意思啦,我不干了。钱和平想:不干的意思就是辞职,赵森林肯定要受一回惊了。赵森林的老婆则要吃更大的惊。
钱和平的不幸消息传来的那天是一个星期天。清早钱和平还在床上就接到了赵森林的一个电话。赵森林杀气腾腾地说:钱和平你在干些什么! 我警告你同志! 你不要自以为聪明!下个星期一你就给我回来一趟,向党委作个口头汇报。记住,星期一。
钱和平努力撑着,说:“赵书记,怎么回事呀?”
赵森林扣了电话。在扣电话之前只说了一句话:“我看你是活够了!”
钱和平接了赵森林的电话以后,头脑炸裂了。他给女友打了一连串的电话,始终无人接话。捱到中午,又一个电话宣告了他那笔大生意的失败。他出资的两千万元血本无归。钱和平这样一个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了自信心,好不容易参与做一件大事情,根本以为是万无一失的,结果出了这么大的漏洞。这么多公款他怎么赔得出来? 明天还要回去见赵森林。这个面怎么见? 赵森林岂止要让他尿裤子,给他一粒子弹是迟早的事。挪用公款两千万! 谁都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到时候被枪打死还不如自行了断。钱和平想到这里热血奔涌,当即将房门一关,来到阳台上,急急忙忙地从六楼跳了下去。
据说钱和平跳楼的姿势跟小偷一样。目击者都以为是一个被追击的小偷。结果钱和平啪嗒落地之后,就静静地躺在了草坪上,既没有出血,也没有哼哼,更没有表情,把围观的人们怔住了。好久才有人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说:“有气。”
钱和平没有死。他不仅没有死,这次轻伤都没有。等到人们清醒过来要去叫救护车的时候,钱和平慢慢睁开了眼睛,安详而清晰地说:“不用。”钱和平又闭目躺了一会儿,自己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楼里去了。钱和平回到房间又睡觉,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等钱和平一觉醒来,世界已经彻底变样:赵森林去世了。
赵森林死于意外。这个星期天是赵森林五十岁的生日。他怕来家里祝贺的人太多,就外出了。赵森林非常谨慎,他对家里人说他有一天的会议。他让司机把车开到办公楼之后说要在办公室呆一天,不用他接了。调遣走了司机之后,他自己开上车汇入了这个庞大城市的车流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就说不清楚了。赵森林的死充满了令活着的人非常尴尬的神秘色彩。
他死于近郊一个鲜为人知的湖泊旁边,死前正在垂钓,死因是触电而亡。事后有关专家推测,可能是鱼线甩到了高压线上。从赵森林停在湖畔的小车里,人们发现了这样一些东西:一盒生日蛋糕,上面的贺词是:森林五十岁如日中天。另有一个女用羊皮手包,里头装着小化妆盒、香水、面巾纸和一个小电话号码本。但是所有的电话号码都显然是故意地少了一位数。厂党委派了一个数学专业毕业的研究生,让他按数字的排列组合以及数学的一些特殊规律来打这些电话,结果一无所获。对于生前的赵森林,人们知道的是他绝对廉政,从不公车私用;他绝对地正派,从来都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此外,他绝对不钓鱼。并且他的妻子牢记在心的赵森林的生日不是那盒蛋糕证明的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感到他们受到了深深的无情的愚弄。他的妻子一滴眼泪也没有。她的泪水还没有流出来,就被愤怒和羞耻烧干了。
赵森林的死亡真相暂时被他的组织封锁起来。厂党委在对赵森林下结论的问题上十分棘手,因此讣告和悼词反复地定不了稿。最后还是赵森林的妻子出面请求不要开追悼会,这样给了党委一个台阶。赵森林的妻子主动放弃了赵森林的死后哀荣。她沉默着,在短短几天里,风韵凋零,还原出与她实际年纪完全相符的老女工的模样。
因为赵森林生日的歧义,组织调出了他的档案。这时人们才发现,由赵森林亲笔填写的他这一生的所有表格上的生日,日期都不相同。这使人们再一次愤怒起来,觉得赵森林的这种做法几近无聊。人们对赵森林失去了兴趣。赵森林就在漫天的风言风语中,与一个平民百姓一样,由他的儿子送到殡仪馆火化了。
唯一受益于赵森林暴亡的人是钱和平。因为钱和平是赵森林的生前好友,人们对他兴趣空前。所以,钱和平有了与厂机关各办公室的人员接触的机会,得以偷看赵森林的机密文件、笔记本和电话记录。他发现赵森林没有把他们的事情告诉任何人。没有人知道赵森林在死亡的那天清早给钱和平打过电话。更有意思的是所谓生意失败,原来是赵森林拦截了钱和平划出去的那笔巨款。钱和平无法想象他的生意伙伴怎么与赵森林有如此密切的关系。事到如今,钱和平再也懒得去追究。他认为最可喜的是自己不用为挪用巨款而担心挨枪子了。
对于这件事情,钱和平的老婆总结得精辟而又俏皮。她说: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死了。
一个不小心,赵森林就死了。同一天,钱和平跳楼倒没有死成。工厂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两件事巧合得有点蹊跷。组织上作了一番明察暗访,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只是认定钱和平属于赵森林的亲信,便找了一个身体方面的借口,将他从深圳调了回来。
钱和平回来是衣锦还乡的,毕竟他穿着西装,毕竟他会说几句广东话,毕竟他口袋里面有点钱,毕竟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全厂的人对钱和平都有一点儿刮目相看的意思。只有钱和平的老婆在冷处瞅着他。钱和平一进门,她就明白钱和平的心已经不在她身上了。这个女人很有心计,装出浑然不觉的样子,把钱和平哄得半点疑心都没有。其后经过一年多的暗中监视,她终于抓住了钱和平与他深圳女友的真凭实据。这时她仍然是装出稀里糊涂的样子,十分耐心地等到了钱和平拉肚子的机会。她悄悄地往钱和平治疗腹泻的药里加泻药,缓缓地增加剂量。表面上钱和平天天被老婆悉心伺候着去医院看病,却不见钱和平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眼看着钱和平不行了,医院方面才下了一个诊断,说钱和平是被一种还没有被证实的病毒感染了。
钱和平在深圳的女友曾经是一个与丈夫有仇的女人,一见钱和平的情况,就判断乾坤在他们夫妻之间。她给钱和平的女儿写了一封十分煽情的匿名信。在信中指教了一个方法,可以有效地让毒杀丈夫的女人对自己的孩子袒露真情。钱和平的女儿们抵不过好奇心的诱惑,半信半疑地照着那方法去做,结果她们的母亲果然流着眼泪承认了钱和平久病不愈生命垂危的事实真相。钱和平的女儿们既不愿意母亲毒死父亲,也不愿意告发母亲使她坐牢,就分别找父母谈话,要求他们离婚。钱和平的老婆业已没有退路。钱和平对离婚更是求之不得,女儿一提,他喜出望外,半个字的原因都没有问,连忙提笔签了字。
钱和平一离婚,病体就痊愈了,他又一次地死里逃了生。让钱和平始终不明白的是,他那难缠的老婆是怎么会痛快淋漓地与他离婚的,不过钱和平也没有去弄明白的愿望。总之,钱和平颇有时来运转之感。
钱和平的日子的确是渐渐好了起来。后来他又结了婚,是一个当小学教师的老处女,戴一副金边眼镜,完全像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比赵森林的寡妇高出不知多少个层次。钱和平深圳的女友,毕竟做过“鸡”,他是不会与她结婚的。好在那女人也不愿意与钱和平结婚。他们还是以朋友相待,实际上可以算作钱和平有了一个情人。钱和平想不到自己老来还风流了一把,作为一个男人,他心底里是比较自豪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社会的发展,钱和平住上了厂里的老干部宿舍,用上了蹲式马桶,家里也有了电话,别人装修房子他也装修了房子。钱和平人老了,倒还变漂亮了。年轻时候一脸的愚蠢被庄重的皱纹所替代,像一个思想者。他一头茂密的银发,衬衣总是很干净,领带也非常时髦。钱和平吃了许多好东西,像人参燕窝什么的。也看了许多好东西,因为街上到处出租录像带,就跟出了国一样。钱和平早晨到公园练气功,与许多不认识的女人跳舞。没有女人拒绝他这个风度翩翩的老干部。她们的手和她们的气息非常香,闻香简直是一种享受。钱和平比年轻的时候有经验多了:不要太贪,不要多话,对社会和年轻人一律都宽容一些,这样你就会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退了休的钱和平是全厂公认的德高望重的人。他的许多同辈人不是已经去世就是身体不好再就是不保晚节,总是要待遇发牢骚,很招现任领导的厌恶。钱和平的生活状态是这辈子就没有比现在更宽松更优越的,所以他很满足,因此也就比较讨人喜欢。厂里将他聘为厂志编写委员会的顾问,每一册厂志的事实部分都要由他来审稿。在审到赵森林部分的时候,钱和平突出了集休领导的作用,只给赵森林留下了包括标点符号在内的三百字,使用的是一些形式化的空泛的语言。以后的人谁看了也不会对赵森林这个人有什么印象。钱和平真是没有想到他挥手间就能淡化掉赵森林。在不胜感慨的同时他颇有一些洋洋自得。如果人能够再活一次,他还是愿意做钱和平。
生活中的钱和平当然还是那个非常平庸、没有脑子的钱和平。关键的关键是他健康地活着。活着就是历史。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