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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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的俄罗斯》(原文全文)

1由满洲里进入苏联,严格地说这里依然是蒙古高原。而在苏联则被称为新西伯利亚高原。1970年,我十八岁,作为下乡青年,在大兴安岭伐木。由满归到牙克石、海拉尔有两年多。当时我的通讯地址是“额尔古纳左旗”。而额尔古纳河即是中、苏的交界。进入苏联已近于黄昏起伏的高原,由西向东,一直伸延到视野的边缘,覆盖着灰绿的草丛,寂寞而又安详。低低的天空、沉沉的乌云聚合、消散,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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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满洲里进入苏联,严格地说这里依然是蒙古高原。而在苏联则被称为新西伯利亚高原。1970年,我十八岁,作为下乡青年,在大兴安岭伐木。由满归到牙克石、海拉尔有两年多。当时我的通讯地址是“额尔古纳左旗”。而额尔古纳河即是中、苏的交界。进入苏联已近于黄昏起伏的高原,由西向东,一直伸延到视野的边缘,覆盖着灰绿的草丛,寂寞而又安详。低低的天空、沉沉的乌云聚合、消散,缓慢地飘行,像上帝的子民,又像伟大的城邦。而西部依然灿烂的太阳,是当然的君主,看守着它的城邦,挥舞光的手杖放牧它的子民。大地是静止的,而天空是运动的,它们占有了主人的位置。但是大地的沉默像它的深厚一样具有力量,久久地注视,它的沉默即溢出生机,聚积的树林,苍老的青草,散于草中细碎细渺的野花,地面的起伏,偶尔凸露的岩石,吸收放射着强烈耀眼的夕光,黄昏伏在大地草原。我依靠着车窗,不愿疏漏被割断的旷野和景色。我熟悉这些,这依然是呼伦贝尔草原。在国境另一端不远就是呼伦湖。我想到海拉尔的冬天、夏天、同样的秋天……想到春草萌发绿地青青,狍群像弓一样在倾斜的草坡奔跑,想到满山落云一般的芍药,黄花……也想到冰雪和冷酷的大地,还有那些幼小心灵的泪水,伙伴间的善良和温情,无论国界怎样地划分,这里依然是呼伦贝尔。但这又是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国度的呼伦贝尔——新西伯利亚。呼伦贝尔也好,西伯利亚、新西伯利亚也好,这块大地、草原,几千年——甚至远比人类古远——除了这条铁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国界的推移,人群的迁徙,都未使它更加活跃或更加沉默。人们被驱赶、流放、千里迢迢地跋涉,寻找自由、希望、开拓新的领地。人们在这里领受严寒、饥饿、迫害、死亡,又在这里获得土地、房屋、希望、真理以及大自然没有疆界的宏伟、辽阔和自由。大地啊,你赐予人们多少苦难、悲愤、安慰和向往。西伯利亚,俄罗斯的土地,人类的土地,人类又一次开始向这里窥视、迈进。

夜晚逼近,降临,笼罩。俄罗斯的大地沉重、无际,是绝对的黑暗的力量。大自然的恐惧,使人祷告,使人渴望城市的灯火和家庭的暖意。上帝、家庭、炉火、城市……这一切都是有根据的,都来自大自然黑暗无限的吞没力量。人们告别城市,走回自然,而大自然严酷不可抗拒的非人性力量,是只有在俄罗斯西伯利亚的夜晚才可以体会到的。只有孤身陷于这样的夜晚,人才不顾衣裳褴褛、饥寒交迫,寻找上帝。在列车上,飞驰的灯火中,我在设想孤身行走于俄罗斯荒野黑夜中的人。那是多么微小,多么地没有尽头。除了让上帝降临心中,怎么走出这无限的黑暗。俄罗斯,西伯利亚,伟大辽阔的名字。也是阴郁和黑暗的列车上,灯大部分熄了,车上散发着俄罗斯宽大女人的强烈气味。在一个精致的地方,这气味让人厌恶。而面对它如此强烈地诱人,让人走向它,投向它,它代表不可抗拒的女性,只有这种强烈、浓厚、近于女性本能的气味,才能对抗如此黑暗辽阔的夜晚。我体会到在不同的境遇和环境中,人对女性有不同的乞望和要求。在这样的黑暗和荒芜中,只有宽大的俄罗斯女人才能给人以母性的安全保护和温暖。这个夜晚我的确渴望她。望着窗外,暖色的月亮正在东天,任列车任意颠簸奔驰。它让我想到,爱而不可接近的女人。寒气由窗缝中袭进,我裹紧毯子,祝福我的亲人,让列车把我在睡梦中带过这不可逾越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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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几天几夜地奔驰。我长久地依着车窗眺瞰。一生能穿越这样辽阔的原野是幸运。这是世界留给人类最辽阔的,为森林所覆盖,没被触动的原野。它代表大自然亘古绵延,安详而又雄阔的生命。俄罗斯伟大辽阔的原野,进入你的视觉、记忆、生命、覆盖了许许多多的琐碎的怀思和痛苦,以至我们一生的经历都变得无足轻重。我不禁惭愧生活中的那些计较,那些自怜自艾的悲叹。人过于渺小,人需要不断回到大自然中恢复他最初的位置,恢复生命的健康。对人类而言,社会也好,文化也好,艺术也好,都有诸多的不健康因素,就像经久的房屋会有霉斑和晦气,因此人常常需要走出房屋,呼吸青草、树林、泥土、以至云影气息。当我们面对这些,仰着天空的运转和奔跑忙碌的小动物,我们会变得平和,会忘记我们自己,甚至连死亡也变得轻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我们人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生命和物态,“我”“我们”并不是宇宙,甚至也不是这个星球的中心。我们像所有物质一样,仅仅是宇宙运动的瞬息和偶然。我们珍惜这个偶然,但没有必要掉换我们和宇宙、自然的位置。人不论怎样强调自己,但最终需要走回自然,向它忏悔和祭献。我记得一位印第安首领说过,当大地上的树林和动物都死光了的时候,人类也会死亡,其无法忍受生命的孤寂。他还说,他可以把土地交给白人,但是需要白人像对待兄弟一样对待这里的树林和野牛。但是有一点他忘了,就是文明的人即使是兄弟也是刀戈相见的。也许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最终是自然崇拜者。当然,像种种崇拜一样,它包含着无理和矛盾。比如:自然的恐惧、残暴自然生命的角逐,包括人本身的荒谬和对自然的破坏……这均隶属于自然之中。怎样解释、谐调它们的对峙和矛盾? 人所崇拜的仅仅是它的一面。

太阳在森林中闪动、燃烧,又在森林中沉落熄灭。运行的白昼,像光帚从东方到西方循环地掠过大地。虽然是在列车上,但依然能嗅到俄罗斯丰沃的黑土的气味。潮湿的气流雾霭在林间在地面,在起伏的山坡,缓慢地移动。似乎能听到鸟的鸣叫和蘑菇的生长,听到动物的追逐奔跑。金灿灿的桦林,在冬天来临之前,显示着生命的高贵和辉煌,覆盖大地的叶子使大地和蔼而安详,像是女人的胸怀。杉树、松树、樟树、各种杂树,纷扬而连绵不尽,它们比地下的矿藏更能体现俄罗斯的宽广和富饶。要知道这是还未开发触动的土地和森林。虽然途经一座座城市:赤塔、伊尔库次克、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斯维尔德洛夫、喀山……但是在广阔的俄罗斯和森林中,它们犹如一片片不大的斑点,被大自然的气韵所笼罩。面对如此辽阔丰腴的大地,每一位古代帝王都会产生征服、占有的强烈欲望,即使是普通人,这种对自然的敬慕也很快就转为占有的向往。对于人,也许没有比占有自然和土地更令人满足和快意的了。对于男人,它们比女人更具有诱惑力。所有伟大的帝王,他们的英雄业绩都体现于领土的扩张和占有。于是人类有许许多多的战争。有的战争为了民族直接的生存和利益,可谓生死攸关。但有的战争并非如此,它仅仅为了满足人——甚至某一个人的征服与占有的欲望本身,这是虚荣与奢望的战争。人类的战争到底有多少出于前者,有多少出于后者? 拿破仑没有征服俄国,法国从些结束了它最辉煌的时代。俄国占有了如此辽阔的土地,但始终荒芜着,他们一次次缺少面包和木柴。作为一个中国人,在俄国东部的大地上,不免酸楚。这里曾有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原属于中国的版图,从碧蓝的贝加尔湖一直到海参崴。这是难过而又怅憾的。但是蒙古人怎么想? 消亡已尽的匈奴人又怎么想? ……

这样辽阔丰饶的土地森林需要长久地居住,行走,才能真正了解它。了解它的雄厚、丰富优美,也了解它的残暴、冷酷和不安。人对自然的敬慕和爱是永恒的。但愿命运中能有这样的机遇——在俄罗斯的原野上一处处居住,一处处行走。倾听它的风暴、河流、四季变化的森林,飞鸟在返浆的大地上的迁移,还有大雪,沼泽,苇丛的颤动,微弱的虫鸣,以及日、月、星辰呼应大地的运行……这一切比贝多芬的交响乐更为壮观。但愿命运给予这样的赏赐。

望着俄罗斯的大地,我一次次想到它伟大的文学。俄国文学是欧洲古典文学的最后一页,也是其最辉煌的一页。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肖洛霍夫……他们结束了一个时代,至此古典小说达至顶峰。他们迫使文学寻找新的道路和途径。俄国文学的丰厚和辽阔是无与伦比的,这和它的自然地域几乎一致。歌德、雨果、巴尔扎克、拜伦、狄更斯……这些大师各有其灿烂光芒,但是就文学的恢宏气魄,只有俄国作家表现得那样饱满和深厚。一个民族的文学是和其自然背景相一致的,我深信这一点。《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这是小说文学中两部伟大的史诗。我反复想着这两部作品的细节。的确,只有这样的作品能够托起俄罗斯的大地,只有它们可以述说它。俄国应该感谢他们的作家,而不论他们个人的政见或行径。正是有了他们,俄罗斯的大地才有了声音,有了凝聚的力量,俄罗斯才像它秋天金色的森林一样辉煌。

列车每到一站停靠,我都尽可能地下车。脚踏在俄罗斯的大地上,感到充实而又亲近。寒冷而新鲜的气流带着树林的气味,灰暗浓厚的天空缓缓地运行。车站或大或小,缺少物资的俄罗斯人聚在车窗向旅客购换物品。我有些为他们难过,这样伟大的民族,这样辽阔的土地,他们的人民却缺少衣物。俄国正在动荡,我不知道未来他们会不会缺少面包,俄罗斯的暴风雪这一次会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已经经历过许多次饥饿、严寒、战争、屠杀的恐怖,但是他们依然健康,我没有在他们的眼睛中看到恐慌。青年男女,他们的眼睛,依然燃烧着像他们的爱情歌曲一样热情希望的火焰,这是我难以忘记的。我几乎没有理由为俄罗斯而难过。在车站上,我总是看到俄罗斯年老的妇女,她们披着披巾,站在石阶下耐心地卖土豆、牛奶、酸黄瓜。她们宽大的胸,肥厚的手,饱经风霜的皱纹,她们灰蓝的眼睛,稳重而又慈祥。他们是俄罗斯的母亲,似乎所有的风暴都可在她们温暖的怀抱息落。看到她们就是温暖就是安慰。俄罗斯能够经受一切,因为他们有俄罗斯的母亲和土豆。

俄罗斯富饶却并不富有,俄国民族为他们广阔的领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欧洲,俄国是一个残暴却又灾难深重的国家。在地域和文明上,俄国都是欧洲的严寒地带。我记得一个作家说过俄罗斯辽阔的疆域是他们精神上的负担。其实不只是精神。俄国所有的精力都用于扩张和维持其辽阔的版图,但是人民却失去了幸福,面对这样大的疆域,原则失去了效用,只能靠力量——强力予以维持。这强力是对外的,同时也必然是对内的,没有后者就不能凝聚如此强大的对外的力量。如果俄国想成为征服世界的帝国,那么斯大林的屠杀就是必须的,这其中包含着它占有的领土对这个民族索要的代价。任何占有都不是无偿的,或早或晚要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予以偿付。俄国的民族精神是伟大的,辽阔、神圣、丰厚、豪迈,但是也包含着残暴。残暴是俄罗斯精神之一,它是俄罗斯精神的毒素。除了边远和落后之外,气候的寒冷和地域过于辽阔是铸成俄罗斯残暴精神的重要原因。人是易感受的,温暖使人松弛平和,而严寒使人沉抑,这是自然的。恰当的地域,人类可以较容易地建立起分离于自然的文明秩序,而过大的地域,文明秩序的建立就相对困难,自然对文明具有消解的力量。况且自然本身蕴含着野蛮、残暴和恐惧。俄罗斯为其广阔的领土而承受着精神的不安。人类常常过高地估计自己,而自然的惩罚常常是不动声色地把自然还给自然,这也许将是人类最聪明的选择。

列车逐渐接近莫斯科,建筑、农庄、开垦的土地也逐渐多起来,可以嗅到城市和公路的气味了。我有些怅憾,我倒希望更长久地在无边的大地、森林、旷野中行驶。美丽的太阳、河流、草原、金色的桦林,黑沃的泥土……以及空灵恢宏的天空是难以告别的。

当然,我是在列车上“奢侈”地享受着“人”的文明而感受谈论自然的。我不是一个在自然中,每天承受着自然的艰辛和困苦的人。我为我“文明的奢侈”有些羞愧。但是辽阔的俄罗斯大地毕竟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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