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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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别墅的周末——巴黎散记》(原文全文)

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有一位爱国的青年画家带着结婚不久的法国夫人,从巴黎奔回祖国,在郭沫若领导的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投入了抗日宣传工作。后来在湘桂撤退和敌机轰炸下,这位年轻的夫人跟着画家历尽艰险,到了重庆以后,就在法国驻华使馆当了秘书。画家仍常到郭老家去,我就在那里认识了他。他就是和吴作人常书鸿等在巴黎美术学院同学的吕霞光。日本投降以后,他和夫人玛德兰回...

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有一位爱国的青年画家带着结婚不久的法国夫人,从巴黎奔回祖国,在郭沫若领导的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投入了抗日宣传工作。后来在湘桂撤退和敌机轰炸下,这位年轻的夫人跟着画家历尽艰险,到了重庆以后,就在法国驻华使馆当了秘书。画家仍常到郭老家去,我就在那里认识了他。他就是和吴作人常书鸿等在巴黎美术学院同学的吕霞光。日本投降以后,他和夫人玛德兰回到了法国。

近四十年不见,他已满头白发,但面貌体态还象个中年人,他们已有五个法国籍的儿女和四个法籍美籍的儿媳女婿,但是他本人至今坚决保持着中国国籍。

他们在巴黎城里的家堆满了中国古董,象牙雕、铜佛、青花瓷瓶……几乎把楼梯口走道都占了。家里只有他们老两口,地毯上积下的尘土拉圾都没时间打扫。吕霞光说,他碰巧刚在古董市场开完展览会拉回来东西,而玛德兰忙着算帐还要忙着做饭。

在结束了两周紧张的访问日程后,我接受了邀请,和他们两老去到枫丹白露林中别墅过了很好的一个周末。玛德兰还能讲几句中国话,她对抗战时的中国怀着难忘的感情,而吕霞光在两三天之内恨不能把四十年的苦乐都倾倒给祖国来的亲人听,他对我几乎无话不谈。

星期五下午,吕霞光开车,先在米意(MILLY)小镇上买好鸡、牛肉、生菜和洋葱以及三尺多长一条那种法国特有的面胞和月牙形的克洛阿桑(当早餐的油酥面色)。两旁灌木丛棚栏里面都是大片草地和小小的别墅房子。到了,先把棚栏门打开再把车开进去,两边伸过来的娇黄的惹内(GENES)花,在一片高高的松树林下面就是他们的两层楼的别墅房子了。

吕霞光指点着带我看,那草坪这一边是堆着山石圈起长满花木的小岛,下面有一条沟,他说要引水做成小溪。那一边是花圃和玛德兰种的茄子,靠里面的棚栏边是一排像小树那样的杜鹃花,已经开出几团鲜红的花簇,他说很快就要开满,那时连叶子都快看不见了。

进屋一看,壁炉、吊灯、墙上挂的古代兵器,全是古典的装饰。进去右面一间餐厅有落地大玻璃窗,很明亮。但由于主人一个月没有来过,满地都是灰尘和花草的落叶,外面宽阔的走廊上也满是落叶,还有为了枫丹白露森林而从飞机上洒下的白粉似的农药。四间卧室都在楼上。

玛德兰收拾厨房准备晚餐,吕霞光脱下外衣卷起袖子,找来铁桶和工具,要下到地下室灌好油,扭开所有的电啦、水啦、煤气啦等等的开关。这里要用热水和煤气,都得自己烧油。我从厨房后门外找来长柄扫帚,把房间和外面平台打扫干净,把那些扣着趴着的涂白漆的铁花椅子和圆桌都翻过来。吕霞光伸着两只脏手从地下室出来了。我心想七十出头的人了,还能很利索地干这活真还不错。可我先要说说我对这别墅的观感:

“这地方真太好啦! 比拿破仑的枫丹白露皇宫好多啦! 说实在的,我情愿住在这儿也不愿住在那个光秃秃的皇宫。”因为这皇宫并不在枫丹白露森林里面。

听我这么一说,他可来劲了,告诉我他在这儿经营快三十年了,当时这周围全是森林和荒地,一家别墅也没有。他指着篱芭那边一家说:

“这周围的邻居对我都不错,你去问好了,也许他们说不清吕霞光的名字,可谁都知道这儿有个中国人,很有钱……是的,我现在是有钱了,就是当初没钱的时候,譬如找人修个房装个水管什么的,我都比法国人多给钱,我不能叫他们说咱中国人小气!”

他是在1952年花了2,300法郎买下这块5,200平米的土地,当时别人还说贵,而现在1,000法郎都买不到五平米。如今这所花园别墅如果他肯卖的话,是可以赚很大一笔钱的。

“我是不会买的,哪怕他给1,000万。你知道,是它救了我的命!”他一面用脚跺着土地。在这个周末的两天中,我是充分享受了清晨的鸟语花香,松树下的阳光。我走出松林跑上屋后的石头山顶,看那翠蓝的枫丹白露林海,回来饱餐肥嫩的烤鸡和生菜沙拉。巴黎五月的晚上,天气阴冷,还可以享受壁炉的情趣,找来干树枝和大段树桩烧起来,在火光中谈着往事。吕霞光非常健谈,而且一直处于兴奋状态中。谈到他开始做古董生意如何受那些犹太商人的气,如何受欺侮排挤,他仍然很激动:“我就是要跟他们争一口气,看我中国人也能站住脚!”

在火光中,我看见玛德兰的蓝色如梦的眼睛潮润了,她深情地望着他,她怎能忘记和他在一起的那么长的苦日子!

1948年他第一次在巴黎开展览会获得了成功。他用中国丝绸和淡彩,画鱼和动物,一幅能卖500到1,000法郎。再到外地巡回展览,卖掉一张赶紧再画一张补上。但是画到后来胳膊也坏了,终于不是长久之计,收入没有保障,才做起古董生意。

“我最恨臭商人,终于我自己也当了臭商人!”他激动地说着:“最初没有本钱又不懂行,弄了一间小铺面,借来一些古董去卖。晚上回家又不放心。只好和老伴提着很重的行李包走地下铁道。就这样把身体都累坏了。那时偶然的机会买了这块地,他俩每个周末带着孩子坐上火车到这块荒地上来砍草。车站离这里很远,只好走路,看到的人都很奇怪,因为在这里没见过在高速公路上徒步走着的人。他们象愚公移山似的在这儿砍草、种花种树,盖起一小间平房。……整整五年,说来也怪,他的身体反而由于劳动好起来了。她说这块地救了他的命就是这个意思。现在这所房子是有了钱之后分两次盖起来的。

如今他们是苦尽甘来了,孩子们都已出去自立,这些年他们曾用并非轻易赚来的钱资助过几个从国内去留学的青年。

我们在一起过了彼此都不会忘记的一个周末。最后那天晚上,玛德兰说起她老记得四十年前在中国吃过的葱油饼。我说我会做,今晚就让我试试吧! 其实天晓得,我一点把握也没有。玛德兰高兴地递这递那,我也闹不清我是怎么很快就做好了,反正是用了不少的黄油,结果烙出来是又脆又香,成功极了。他们俩吃了还想吃,说是比在中国吃的还要好。玛德兰说她学会了,我不知道我离开巴黎这两个多月她做成功了没有。

1982年8月于山东石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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