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水情》(原文全文)

由三亚向海口，途经陵水。陵水有一个南湾半岛，当地叫作猴子岛的。据说是国内唯一的猴子驯养自然保护区，面积有九百多公顷。尽管心中已经装满了三亚的美丽，但陵水这名字，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当然知道这名字至少已经有了一千三百年的历史，却也并不是想去寻觅古迹;或者，只是觉得它念起来特别好听——总之，车过陵水，便下来了。
行至渡口，正见一轮红日悄然西沉。这里的海水，也清得很呢。
远远的，一片葱郁。便是猴子岛么? 虽“盈盈一水间”，却也不像是很近的路。
沉吟间，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问：“去不去看猴子?”
“这么晚，还能看到吗?”
“当然能，多得很呢!”
不容多想，便提着行包上了船。
船行未久，已是暮色苍茫，不免生出几分担心：“太晚了，不行了吧?”
“保证可以让你看到!”他一口一个“小姐”，又说：“你放心，我是保护你的。”“不要害怕，这里没有流氓。”他的普通话，讲起来很吃力的样子。
“伊人”已经在“水中央”了，害怕不害怕，又能怎么样呢。
这时又听他说道：“小姐，今晚要是看不到，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去，不收你的船钱。”
天色向晚，猴子岛似乎还很远，机器却又不转了。原来这里海水太浅，无法开动。小伙子便下船去推，差不多全身都被打湿了。坐在船上，心里边很是过意不去。
这样且推且行，猴子岛尚有一箭之遥。于是他说：“小姐，实在对不起，我们下来走吧，我帮你扛行李。”
“行李不用带了。”
“不行不行，要是有人拿跑怎么办?”
便笑着和他说，并没有值钱的东西，小偷也怕增加负担呢。
海水将及小腿，是温热的，走起来，一种柔柔的感觉。
上岸后，他脱下拖鞋，说：“你来穿!”然后赤着脚引路，穿行于椰林、田塍和灌木丛间，直向观猴亭。
已是明月东升了，小伙子打起唿哨，喊道：“猴子，出来吧，让我的客人看一看!”
树丛中悉悉簌簌一阵响动，有两只小猴子跳了出来，蹲坐在树尖尖上。不过所能见到的，只是这月光下的猴影。等了一会儿，再没有更多的猴子出来。
“走吧，我只好明天再来了。”
一路上，他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并再一次提出：“我明天一早一定再送你来，不收你的船钱。”
聊起来，知道他叫陈云锋，二十三岁，高中毕业后，连续三年参加高考，每次都是因几分之差落榜。于是两千块钱买了条船，才刚刚“开业”十一天。小陈家境不大好，一位七十岁的母亲要由他供养。
“你的母亲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年纪?”想起小说中常有这样的语言，便忍不住想笑。
他说，父母婚后，生下他的两个姐姐，母亲就不生养了。父亲很失望，曾一度想离婚。又过了好多年，母亲四十八岁，竟又生了他;两年之后，又生了一个弟弟。
——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了。
陈忽然有些激动起来，说他非常喜欢唱歌。高兴时唱，烦恼时也唱，而且常常是自己编歌。说着，真的唱起来——

我沉默时人家笑我不会唱歌。
我唱歌时人家笑我发疯……

那么此刻，是高兴，还是烦恼呢? 歌声听起来确有几分忧郁，但他唱完却笑了。是歌能解忧，还是为自己的坦率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天色完全黑下来。只见几株椰树托出一轮又圆又大的黄月亮。那月亮，竟像是画上去的。
趟过海水，又坐到船上。海面上静悄悄的，只有耳边马达的突突声。月亮从椰树上滑过，在水中投下长长的抖抖的光影。回首猴子岛，只看见海滩边的树影婆娑了。
渐近渡口，见海中一座座小板屋，四周用铁丝围起，屋内燃着蜡烛。船驶过。狗便叫起来，原来这是养鱼户，所育红斑鱼之类，每斤可卖二十五——三十元;还有龙虾，能卖到六十元一斤。
上岸，已近九点。小陈坚持要送一程。走了一阵，实在不忍心再麻烦他了，便请他结算了船钱。早点儿回去休息。
“这教我怎么说呢?”他显得十分难为情，吞吞吐吐的。
“你就说吧，该多少就是多少。”
“七块。”他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出来，又连忙补充道：“把客人送到里边去，别人收十块二十块也是有的。”
虽然觉得有点吃惊，但还是如数付清了。他惶乱地塞进口袋，说：“我还是把你送到招待所吧!”
看到他的不安，反令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惭愧。便再三将他劝回去了。
这一份船钱，竟让他如此为难吗?不免又一次惭愧起来。若用价值来衡量这一回月夜泛舟，怕是一种亵渎吧。
次日清晨，坐了一位老摆渡的船，再往猴子岛，船钱一块，却是只渡过直线距离，剩下的旱路，竟要走一个小时。
来到观猴亭，只见树枝晃动。不待招呼，已有几只小猴子悠下来。等了一会儿，更多的猴子露面了，且大摇大摆走向人群。看得出来，这些生灵在这里颇有安全感，想必是与人处得久了。而从未遭到伤害。
这时，发现一位带草帽的小伙子频频把目光投向这里，终于走他过来问道：“你是不是昨晚来过，很晚很晚的时候?”
“是啊，你怎么知道?”
“送你来的那个陈云锋，是我的好朋友，昨天他很晚才回家，和我讲了经过。”
“那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一看就知道，”他又笑了，“而且你讲好今早一定要再来的。”
“对，我很早就过来了。是走路过来的。”
“等下坐我的船，我送你过去，不收船钱。”
“为什么?”
他又笑了：“因为你勇敢。”
勇敢?这勇敢里面，包括的是对人的信任吧。而这信任，本来是对方用他的诚挚赢得的呀。
询问之下，知道他姓梁。
小梁说：“你到小卖部买两毛钱花生喂猴子，我来给你照相。”
花生买好了，猴子已在坐等——原来他们早就瞧破这一幕。刚照了一张，跑过来一只猴子，一掌将手中的一袋花生打掉，飞也似地跑走了。
猴子越来越多，树梢上聚了一群，弄出各种恶作剧，一副顽皮的样子。
据说60年代末这里有两群猕猴，约七八十只。不到二十年，增至二十三群，总也有千只以上了——是他们终于找到了一方可以放心定居的乐土，还是因为有了它们，这里越发增添了天堂般的快乐与温馨?
看见小梁在那一边招手。他也买了一袋花生，站在有猴子的那一棵树下，慢慢剥了皮吃。走过去，他把花生递了过来，说：“你来喂它，我再给你照两张。”
树上三四只猴子一起过来抢，抓得人手心痒痒的……
小梁执意要免费相送，便依了他，再走昨晚的路。
上岸后，仍忍不住问：“真的不收船钱么?”
他笑着把手一挥，然后说到：“好走啊!”
看着小船远去，突然想起：小陈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却始终忘记问一问!

记于1988年3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