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室鸣》(原文全文)
刘禹锡《陋室铭》开头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不是唯心论者,固然也重视精神价值,一忆及此,就觉得远不如欣赏杜诗:“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这几年北京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真如雨后春笋。我从1929年秋后来北平,以此为居住与出外游动工作的基点,到1937年春初南返的七年,又从1949年春初从英国客居归来以此作长住中心的三十多年,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好新气象,自然心欢。我辈寒士,解放以后,也翻了身,现在更欣逢治世,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实为祖国现代化必由之路,也还大可以乐社会主义之道。
天下妙事多,难怪有一种饮料叫“百事可乐”。“大革文化命”(借用侯宝林同志妙语)这一时期,也不乏开心事。例如,“四五”事件后,清查队伍进驻街区“重点”——我们现住的干面胡同“学部”宿舍,有一天召集全体住户听训。训话中有一句说:“你们即使人没有去天安门,心都去了! “妙哉! 是真话,我们听来脸上不敢笑,心上却大笑。这大概有意说反话,侯宝林同志也可能甘拜下风。
我们家迁来这个“学部”新建成的四层宿舍楼,是在1962年8月,以前有过荣幸,就住梅兰芳东城故居之一的西大院正所,那里早改成“学部”的宿舍之一,地点在无量大人胡同东口内。我在苏州护龙桥偶得的一本《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原是明嘉靖年间张爵编纂、清刘承干校刻的,经过劫乱,今尚幸存。刘在序文中说:“夫时序迭迁,变化密移。即今日之京师,追溯吾生所逮见者,不及数十年,已非旧观。诵杜工部‘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之句,感慨系之。况更上溯所传闻之世,当时所诵壮观巨丽,今或沦为邱墟,荡为烟云,徒摩挲遗编,凭吊兴衰,以寄其旧国旧都之思。虽然今固然矣,又安知后之视今,不犹今之视昔耶。”据该书,干面胡同,明朝也就有此称,无量大人胡同则叫吴良大人胡同。明清易主,“吴良”不知何处去,也只改成个“无量”而已。“红海洋”泛滥,这条胡同,名去“大人”,应该,“无量”不正好吗,却荣膺了“红星”的尊号。刘序“感慨”与我们今日根本不同。我们现在观变,只感不免跟不上新时期新势头,虽然向后看也和向前看有一定的辩证关系。
为前瞻而后顾,由大及小,我可算命硬,一生中也遭过几番不测,不知规避,却总能身免,所以至今老而不死,虽然碍路,自己还是乐观。二十三年前,这座“学部”宿舍楼落成,我们家搬来,荣受抬举,高踞顶层,再上面就是用预制水泥充花砖拼成的大平台。楼新建才半年,一场雪化,一天后半夜轰然一声,住处向阳的唯一大间顶上垮下一角丈把宽、寸把厚的水泥层。当时我不睡此间,家里有人在此,卧铺偏巧又靠远了一点,让一个旧立柜顶了天。“补天”以后,经过唐山大地震的摇撼,安然无恙,至今黑灰灰一片“真迹”犹在。
远在震前,从干校回来,我们家调整房间安排,一时不再把“革”空了的这间作卧室,只逢夏晚天热,由我在这里睡一张折叠床,开门享受与厨房的空气对流。那天凌晨,地震波袭来,把这里一角书柜门掀开,抛书满地,正傍小床头的一架长立镜正扑倒枕上,玻璃片象榴霰弹纷飞,可是没有伤及我一根毫毛,因为恰好在一秒钟以前,我去厕所了。
地震过后,全楼表面似未遭大损伤,我们家自己也看到一些小裂缝,似无大碍。“学部”独立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后,把楼顶大平台铺了油毡,上覆小砾后。本来,大平台早就成附近街区的运动场,作践到终于无用。后来,经由平台底下夹层里穿下来的通电暗线水泥护管,大致被震裂了,近年来竟成了向我们家下注雨水的通途。去年我们家漏区扩大了,从厨房、漱洗间延伸到北区一小间卧室,几次申请改装明线,堵护管裂口,无人受理。一场不大的雨后,一开漱洗间电灯,就只见不远的电表上火光四起,幸及时关闸,未酿成火灾。经反复请修,院部房修处派工用水泥在大平台油毡上压压边缝,并好像照“小花脸”谱随便抹上几道。这一下,雨水却更集中我们楼中间四层两家的顶上,一雨成天池,一晴变漏空的雁荡。我们顶上的小湖可就把雨水集注我们家的北半部室内,幸还未成瀑布。
说来怪有意思,老伴和我都是长期失眠症患者。她倒还不怕,在北向卧室电灯底下盛一只盆,如天还不太热,就在单被上搭一块塑料布,任它滴漏到天明。白天床中央也加盛一只盆。厨房里除了地上中央一盆,围盛几只还不够,做饭需戴斗笠!
今年信息来得更早,四月三日一场细无声的夜雨,就叫我们家北小三间象漏滴铜壶。雨早停了,中午厨房里还是滴水。在北京,向来是“春雨贵如油”,我们家这就得天独厚了。
我们老两口是南边人。我乡音未改,从小熟悉的“小楼一夜听春雨”、“丁香空结雨中愁”之类的诗句,老来又常萦脑际,虽然越老越想跟时间赛跑,还只得埋头熬夜。北地丁香花开,又不象江南,常和雨无缘。我在1972年从干校回来,秋天在本单位扫院子时候,戏捡几颗丁香花籽,拿回住处阳台一角,积土一埋,第二年长出树苗,经过九年,居然开了紫色花簇,此刻又盛开了。但是我昨晚听天气预报,一闻有雨,先就惊心,今早见雨洒丁香,真难得! 我也不免发愁——却不是闲愁,是愁雨漏。
北京新楼林立,不免有多少漏室。远的不说,除我们和对门一家,同楼还有多少家住户,一朝电线走火成灾或者房垮中段,难免殃及全楼。想来房修负责诸公不会对此无动于衷,而有为住房排忧解难之心,认真为尚未成废墟的旧楼顶作未雨绸缪的整顿。他们不是正忙于——“整改”吗?
1985年4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