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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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西流民图——济宁车站之素描》原文_什么意思_赏析

鲁西流民图——济宁车站之素描萧乾津浦干线由兖州向鲁西伸出一只短臂直达济宁,这是距灾区最近的一座城。由车站向四周看,济宁可说是整个地浸在汪洋大水里了。不错,我们还看得见树梢,甚而屋顶,但屋顶旁边却可以航行丈长的大船。用这银亮亮的一片作背景,栖在站台上,栖在铁轨旁,田塍上,郊野坟堆上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难民。虽然站台旁搭有几座大席棚,但难民太多了,那惠泽只有极少的...

鲁西流民图——济宁车站之素描

萧乾

津浦干线由兖州向鲁西伸出一只短臂直达济宁,这是距灾区最近的一座城。

由车站向四周看,济宁可说是整个地浸在汪洋大水里了。不错,我们还看得见树梢,甚而屋顶,但屋顶旁边却可以航行丈长的大船。用这银亮亮的一片作背景,栖在站台上,栖在铁轨旁,田塍上,郊野坟堆上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难民。虽然站台旁搭有几座大席棚,但难民太多了,那惠泽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幸运者得以享受。任你向哪处走,地上都免不了肮脏的屎迹。在那上面,就铺着草卷,席头,破被,蜷伏着无精打采的人们。饥饿夺去他们奕奕的目光,也夺去他们生存的魄力。大头瘦脸的婴儿抓着松软无乳的奶头,非等绿豆蝇叮得太厉害才哭叫一声。苍老妇人扶着拐杖,合目想念着她几代创建的家园。八十岁的老翁仰头只是“天哪天哪”的叹息着。远地航来的船只靠了岸,又一批家亡人散的流民挤上站台。

我走近难民丛中。即刻成为他们无告的眼色的集中点了。一个中年妇人走近,就跪在地上,哭啼着说:“大爷,我的号码丢了!”她以为我是放赈的。一个蓬头削瘦的老媪也向我叩头,说她是个绝户老妈,家里房塌了,要我给她找个薄木棺材。铁轨旁一大簇人翘首等着火车。当我走过时,杂乱的声音中一个戴宽边草帽的男子向我发出:“大爷,车啥时候来呀?”一个老翁伸出颤颤的手指向我说,“你可不准把我们卖给洋人呀!”几百只、几千只失了光芒的眼睛向着铁道那端时刻瞭望。他们希望都寄托在那辽远的铁道尽头。他们想运走以后,一定可以睡在房顶下。

手枪队长蹲在铁道旁正喂一个红衫的幼儿。据他说,每天都拾着几个这样迷失的灾童。不知是有意无意,他爹妈把他丢在路旁。他啼哭了一个整天,这时,他已声嘶力弱了,蜷卧在地上。脸上泪痕又沾满了泥渍,耳叶后贴着一块膏药。他弯着泥污的腿,张大了口,吞喝着米汤,一只小手扶着碗边,另外一只还牢牢地抓住半个馍馍,不时狼狈地向嘴里塞。队长随喂随问他“姓啥?”他仰起头来茫然看看四围的人,就又扑向那碗米汤,眼看着赤裸的小肚囊填满了食粮在鼓动着。吃饱了以后,队长又轻拍着他问:“你姓啥?”这回他有点力气了。他眨着小眼珠,向四周审视了一下,哇地哭起来:“我妈呢?”没法,队长令兵士抱着这无主小孩在人丛中喊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许多难民摇头,自语着:“谁家的孩子谁也不敢认。认了吃啥?”

车站那边有人肩负着白口袋走过,许多难民都尾随在后面跟来。走到一块铺有草席的空地,负白口袋的人住足了,口袋里倾倒出来的是黑馍馍。一袋袋地,不一会就成了一座小山。四围的人加厚了,各色苍蝇也闻味成群飞来。它们倒抢先伏在馍馍上面了。一声号令,难民的组长依次走近草席。分发馍馍的兵士便一五一十地数着,掷向个个口袋嘴里去。组长睁大了眼睛点着数,难民组员在人丛里也不放松地守着。少了一个馍馍在他们是受不住的一桩损失!

一个新由鱼台逃上来的老媪用破衫前襟领到她的馍馍了。半月来,她曾固执着要死守家园。她空肚喝了四天的冷水,最后才被人硬拖上船。她倚着铁道旁的电灯杆不停地发抖。她闭着眼,抖着,嘴里念着:“我七十八岁的老婆,受这个罪!”即至黑馍馍放到她怀里时,她用枯柴般的手牢牢抓着,死命地向嘴里填,胸脯的瘦骨即刻起了痉挛。她恨不得一口全都吞下去。旁边有个妇人劝她慢些,她勒紧了衣兜,狠狠地看了那妇人一眼,以为是要抢她的那份。

远远地,走来一个白须老人。许多难民指着说,“俺们老爹来了。”老人用铁锹作扁担,一边挑着一个竹篮,一边是书册。他拈着胡须,叹着气,走近难民丛中。他放下了担子,用慈祥怜悯的眼光向四下看看,说:“唉,你们夜里冻得够受呵!”然后就打开书册,捧着对难民诵读起来。他诵的是“关帝君血泪救劫文”,劝难兄难弟要忍耐,要相亲相爱。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热烈的宣讲员。他用修长的指甲比划着,用嗄嘶的声音念诵。腿随着头部也颤抖着。他诵到黄水大祸,人畜死亡时,两行老泪就沿着脸上松懈的皮肤淌下来了。他咧着嘴,仰天呜呜地哭起来了。当我请问他高寿时,他说:“七十四了,唉,这还算年纪吗?”他称自己是“老弟”。他叹说:“人家讥我老弟痴傻,唉,我是尽我这点心呀!”他是滕县人。幼时荒唐,晚年忏悔,就皈依归一教。每晚住在菩萨庙里,白天肩着那载满了眷念的竹篮,走访他受灾的儿女。

一声尖锐的汽笛声,随后,一列火车开进站来了。拥挤的灾众,扶老携幼,向那黑色巨物移动了。立时,喊声震天,个个担心被遗落在后面,作娘的一手抱着,一手拢着她的儿女,媳妇搀着婆母,儿子扶着娘,背了长长的席卷,负着粗重的农具,(由深水里捞出的唯一家产)向那车口处挤去。

我走近一辆满载的车,地上坐满了静待运送的难民。满足的,怨恨的,信任的,怀疑的眼光一齐射向我来。一个老妇人指着她脱失一只鞋的肥尖缠脚。她挤上了车却丢了她的鞋。宽沿破草帽底下有一张熟悉的脸,我认出那是曾经向我问“车啥时来”的农夫。他像也看我颇熟,就扯着脖颈问:“大爷,大爷,给俺运到啥地方去呀?”可怜的流民,像一棵拔了根的水藻,他茫然地在罹难中漂流。

193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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