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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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和周作人》(原文全文)

有许多事情,即使发生在身边,如果不加以深入的分析研究,也不会明白其究竟。就以鲁迅和周作人来说,生长在同一个家庭里,受相同的教育,后来两人所走的道路,为什么竟这样不同? 我虽然了解他们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现在就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写下来供专业研究工作者参考。在青少年时代,他们携手走过一段路,他们都上新学堂(当时为人所看不起的),都到...

有许多事情,即使发生在身边,如果不加以深入的分析研究,也不会明白其究竟。就以鲁迅和周作人来说,生长在同一个家庭里,受相同的教育,后来两人所走的道路,为什么竟这样不同? 我虽然了解他们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但也只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现在就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写下来供专业研究工作者参考。
在青少年时代,他们携手走过一段路,他们都上新学堂(当时为人所看不起的),都到日本留学,共同翻译《域外小说集》;五四时期,都投入新文化运动。当然,要说思想完全一致,出发点完全相同,那也是不可能的。
两人是怎么分手的呢? 如今回想起来,颇有独特之处,它不是表现在政见的不同、观点的分歧,而起源于家庭间的纠纷,造成兄弟失和。
自古比喻兄弟为手足,鲁迅可说是手足情深的,曾写过《别诸弟》等诗篇,特别对于周作人,因为年龄相近,爱好相同,更为关切。他曾牺牲自己的学业和事业,回国谋事,来供养尚在日本留学的周作人和他的日本家属。
即使鲁迅不计较个人的利害得失,然而,还是好景不长,不幸在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不可弥合的裂缝。
事情是由于搬进八道湾而引起的。这是在1919年底,五四运动发生之后。
从鲁迅方面来说,他独自奔走购屋、修屋,把全家从绍兴搬到北京,满心以为他漂泊不定的生活可以安定下来,更好地教书和着译;满心以为他的苦心经营会得到报尝,享天伦之乐,过兄弟怡怡的日子。他和周作人各自为衣食奔忙,阔别多年了,这时,两人都迈进中年,可以朝夕相处,共同以文艺为武器,有更多的合作。
然而,严酷的事实却粉碎了他的美梦。
这倒并不是因为周作人不愿意,而是为了家庭日常开支弄得十分心烦。鲁迅在教育部的薪金每月300元,还有稿费、讲课费等收入,周作人也差不多。这比当年一般职员的收入,已高出十多倍,然而月月亏空,嚷钱不够用。我在北京找不到职业,在家译着有关生物学方面的文章,投寄上海商务印馆主办的《东方杂志》和《妇女杂志》,与编辑章锡琛的通信往来中,知道他们缺人,所以在八道湾只住了一年八个月,于1921年9月初到上海商务印书馆谋生了,免得好像在家里吃白食。
在绍兴,是由我母亲当家,到北京后,就由周作人之妻当家。日本妇女素有温顺节俭的美称,却不料周作人碰到的却真是个例外。她并非出身富家,可是气派极阔,架子很大,挥金如土。家中有管家齐坤,还有王鹤拓及烧饭司务、东洋车夫、打杂采购的男仆数人,还有李妈、小李妈等收拾房间、洗衣、看孩子等女仆二三人。即使祖父在前清做京官,也没有这样众多的男女佣工。更奇怪的是,她经常心血来潮,有时饭菜烧好了,忽然想起要吃饺子,就把一桌饭菜退回厨房,厨房里赶紧另包饺子;被褥用了一两年,还是新的,却不要了,赏给男女佣人,自己的全部换过。这种种花样,层出不穷。鲁迅不仅把自己每月的全部收入交出,还把多年的积蓄赔了进去,有时还到处借贷,自己甚至弄得夜里写文章时没有钱买香烟和点心。鲁迅曾感叹地对我说,他从外面步行回家,只见汽车从八道湾出来或进去,急驰而过,溅起他一身泥浆,或扑上满面尘土,他只得在内心感叹一声,因为他知道,这是孩子有病,哪怕是小病,请的也是外国医生,这一下又至少是十多块钱花掉了。
虽然周作人的生活是比较讲究一些,但还不至于这样。但周作人任他的妻子挥霍,不敢讲半句不是,早在辛亥革命前后,他携带家眷回国居住在绍兴时,他们夫妇间有过一次争吵,结果女方歇斯底里症大发作,周作人发愣,而他的郎舅、小姨都指着他破口大骂,从此,他不敢再有丝毫的“得罪”,相反,他却受到百般的欺凌虐待,甚至被拉着要他到日本使馆去讲话。平日里,一讲起日本,总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讲到支那,都是卑贱低劣。而周作人只求得有一席之地,可供他安稳地读书写字,对一切都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逆来顺受。
鲁迅看不过去,对周作人进行规劝,无非是“花钱要有个计划,也得想想将来”这一类话,真也有周作人这样的人,把好心当恶意。有一次,周作人说要把丈人丈母接到中国来同住,鲁迅很不赞成,认为多年来寄钱供养他们,已经情至义尽了,今后可以继续养老送终;他们还有别的子女在日本,就不必接到中国来了。
鲁迅的意见是对的,连日本作家增田涉也这样说:“我对于周作人无论如何也没有好感,尽管他写作多么有名的随笔说着漂亮话,但在为人上我是不喜欢的。或者,其中也许是介在着周作人夫人(羽太信子)的缘故吧? 而当初,周作人夫人从日本来的时候,鲁迅给她娘家汇寄生活费的事,在《鲁迅日记》里却是记载着的。”① 鲁迅待人以诚,却不像周作人那样好奴役,对不合理的事,他要反对,还要唤醒沉睡中的奴隶,要正确处理各种问题。可是,要唤起奴隶的觉醒,必然会触犯奴隶主,连不觉醒的奴隶本人,也会痛恨别人搅乱了他做稳了奴隶的安宁。因此,鲁迅就受到各种意料不到的折磨和打击。他是爱孩子的,可是,却连孩子也不让他爱。增田涉说:“他常买糖果给周作人的小孩(他自己那时没有小孩),周作人夫人不让他们接受而抛弃掉。他用充满感慨的话说:好像穷人买来的东西也是脏的。这时候使我想起他常说的‘寂寞’这个词来。”①鲁迅对我说的是,他偶然听到对于孩子有这样的呵责:“你们不要到大爹的房屋去,让他冷清煞!”孩子是天真的,不明白什么叫“让他冷清煞”,不免仍要到大爹的房里去,于是,这又是鲁迅的罪过,得想别的法子来惩罚了。
在八道湾,鲁迅比我多住了1年11个月。
鲁迅是怎样离开八道湾的,因为我在上海,不得而知,他也没有和我谈过,只是在他的日记中看到这样的记载:
1923年7月14日,“是夜改在自室吃饭,自具一肴,此可记也。”
居然不让鲁迅吃饭了,真厉害!
五天后,即7月19日,“启孟自持信来,后邀欲问之,不至。”
这是鲁迅看信后想问问明白,周作人却避而不见,如果自以为有理,可以当面指出,为什么兄弟俩就不能谈谈呢?
十多天后,即8月2日,鲁迅和朱安终于搬到俞芳姊妹的砖塔胡同去了,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八道湾。
砖塔胡同是临时借住的,他曾问我有没有钱,因为他想买西三条胡同的房子。他是知道我刚进商务印书馆,待遇是十分菲薄的,不过,他这时实在非常窘困,身上已不名一文了。他东借西凑,到处奔波,又是买屋修屋,终于在1924年5月25日,“晨移居西三条胡同新屋。”这西三条胡同是他在北京的永久住处了。
鲁迅离开八道湾,周作人夫妇总该称心如愿了吧! 可是,却不,对鲁迅的折磨还没有结束,事情发生在搬进西三条胡同新屋半个月后,鲁迅在1924年6月11日的日记中记着:
下午往八道湾宅取书及什器,比进西厢,启孟及其妻突出骂詈殴打,又以电话招重久及张凤
举、徐耀辰来,其妻向之述我罪状,多秽语,凡捏造未圆处,则启孟救正之,然终取书、器而出。
鲁迅已经让出八道湾,搬到新居,只是来取自己的东西,还要这样对待。骂詈殴打,说秽语,只能征服像周作人这样的意志薄弱者,却不能征服鲁迅。我听母亲说过,鲁迅在西厢随手拿起一只陶瓦枕(一种古物),向周作人掷去,他们才退下了。
然而,鲁迅并没有取出他的全部财物。他在1924年9月21日曾写过一段短文,说:
尝欲着《越中专录》,颇锐意搜集乡邦专甓及拓本,而资力薄劣,俱不易致,以十余年之勤,所得仅古专二十余本少许而已。迁徙以后,忽遭寇劫,孑身逭遁,止携大同十一年者一枚出,余悉委盗窟中。日月除矣,意兴亦尽,纂述之事,渺焉何期?聊集燹余,以为永念哉! 甲子八月廿三日,宴之敖者手记。②
这篇题记的署名:宴之敖者。鲁迅曾对许广平解释过它的意思。“宴从门(家),从日,从女;敖从出,从放(《说文》作��,游也);我是被家里的日本女人逐出的。”③
文中的“寇劫”,指古专拓片落入八道湾手中,“盗窟”是指八道湾。周作人如爱古专拓片,鲁迅也不会吝惜,两人可共编《越中专录》。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鲁迅在日本时送我的一架显微镜,供我自修生物学用的,值好几百元,可是周作人招来的妻舅,却不讲一声地拿去卖了50元,自己花掉了。八道湾早被占领,主权不在周作人手里。鲁迅的财物、收藏,十多年心血付之东流,《越中专录》未能辑成。这篇本来不打算发表的短文中,是他最痛心的话了。
在西三条胡同新屋布置就绪后,我们的母亲跟随她的长子住到西三条,过简朴的生活,即使鲁迅逝世后,她也没有回八道湾,可想而知,八道湾的生活何等难以忍受。她对所发生的一切,看得十分清楚,也想得相当深远。她为鲁迅抱不平,对俞芳讲过,鲁迅亲自买进、设计改建八道湾,还把一家老小接到北京,倒反而没份住,想起来都替他心酸。不过,她还讲:“我说句实在话,分开倒对你们大先生有利。”①
这倒是对的,鲁迅虽然在精神上受极大打击和物质上受损失,但分开了却对他大大的有利,不然的话,钱都给八道湾搜刮去,他怎么能像后来那样资助、营救革命者呢? 从八道湾来说,当初只是给他一个下马威,也许没有想到要逐出鲁迅,谁能挣这么多钱供他们挥霍,自己又这样刻苦节俭? 没想到鲁迅是不能被强暴所屈服的,他一怒而走了。周作人助纣为虐的结果,就是他此后独力养活他那一大帮妻族,不过他也没有什么话说,这是他自己苦心从日本招来的嘛!
我们的母亲对周作人的处境也完全看透了,所以她对俞芳说:“只当我少生了他这个儿子。”②
然而,这并没有泯灭鲁迅的手足之情,他在青少年时期如此,晚年也是如此。他的小说《弟兄》,是在1925年被逐出八道湾,兄弟怡怡的幻想破灭之后写的。他回忆了自己对周作人疾病的忧虑,请医生来诊治的事实,还表示了“鹡鸰在原”的意思。鹡鸰原作脊令,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经》:“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比喻兄弟在急难中要互相救助。鲁迅通过小说,是向周作人伸出热情的手,表示周作人如有急难,他还愿像当年周作人患病时那样救助。
1927年10月,鲁迅到上海后,对我讲起八道湾的生活,从没有责备过周作人,他只是感慨万分地说:“我已经涓滴归公了,可是他们还不满足。”我也有同感。他写的《牺牲谟》,有他自己在八道湾这段生活的体会在内。
他还时常惦念周作人,为他担忧,常对我说:“八道湾只有一个中国人了。”(当然不包括男女工人和孩子)。特别当《语丝》在北京被禁止,北新书局被封门的时候,他焦急万分,对我说过,也给人写信,讲过这样的话:“他之在北,自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辞,因我觉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相助耳。”③可见鲁迅所说的“八道湾”是除周作人之外的。八道湾是天威莫测的,不下于张作霖,而周作人是在这样统治下的唯一臣民。
素来勇猛的鲁迅,对此也有些束手无策,爱莫能助了。虽然他经常在考虑这问题,但一直到他逝世,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
鲁迅对周作人受护关怀备至,比兄弟之情更深沉,这恐怕还因为鲁迅极爱惜人才。有一次,周作人的一部译稿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编辑正在处理。鲁迅说:“莫非启孟的译稿,编辑还用得着校吗?”我说:“那总还是要看一遍的吧!”鲁迅不做声了。
鲁迅没有讲过周作人的不好,只是对周作人有一个字的评价,那便是“昏”。有几次对我摇头叹气,说:“启孟真昏!”他在给许广平的信(1932年11月20日)中,也说:“周启明颇昏,不知外事……”
周作人晚年写了《知堂回想录》,其中多次提到他的《五十自寿诗》在《人间世》发表后,招来许多批评攻击,独有鲁迅在给曹聚仁、杨霁云的信中,能够主持公论,在失和的事件十多年后,胸中没有丝毫芥蒂,这不是寻常人所能做到的。①
鲁迅能够准确地理解别人的意思,曾替周作人辩解过,1934年4月30日给曹聚仁的信是这样说的:“周作人自寿诗,诚有讽世之意,然此种微词,已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则多近于肉麻,于是火上添油,遽成众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击文字,此外近日亦无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负亡国之责,近似亦有人觉国之将亡,已在卸责于清流或舆论矣。”六天后,即1934年5月6日给杨霁云信:“至于周作人之诗,其实是还藏些对于现状的不平的,但太隐晦,已为一般读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过,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觉得讨厌了。”
周作人在回想录中再三引用了鲁迅这些话,虽然是以鲁迅为自己作辩解,但总算有些明白,鲁迅还是了解自己的,更没有来乘机投石下井。然而,对兄弟“失和”,究竟怎样看的呢? 又何必讳莫如深,欲言又止呢?
周作人是佩服日本的,由于事实的教训,终于也使他多少有点明白过来了,他在回想录中说:“日本民族所喜欢的是明净直,那么这些例(按,系指藏本失踪事件、河北自治请愿事件、成都北海上海汕头诸事件、走私事件、白面吗啡事件)便即可以证明其对中国的行动都是黑暗污秽歪曲,总之所表示出来的全是反面。日本人尽有他的好处,对于中国却总不拿什么出来,所有只是恶意,而且又是出乎情理的离奇。这是什么缘故呢?”
这是什么缘故呢? 周作人似乎不明白,然而,他更不明白的是,所谓兄弟“失和”,全套骂詈殴打,说秽语,不正是上述事件的翻版吗? 有军国主义思想的人,要侵略、征服别国或别人,可以制造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事件。我亲眼看到过他们对周作人施用过这种强盗行径,他完全屈服了,又附和着去欺侮自己的亲兄,那曾经从政治上、思想上、经济上、生活上赤胆忠心帮助过他的人。中国经过八年抗战没有亡,而从鲁迅周作人兄弟来说,却先拆家了。
鲁迅去世后,中日关系更为紧张,好心的朋友关心周作人的安危。冯雪峰对我说过,他看过周作人的《谈龙集》等文章,认为周作人是中国第一流的文学家,鲁迅去世后,他的学识文章,没有人能相比。冯雪峰还认为,要让周作人接触进步力量,并隐约表示,他自己颇有意去接近周作人,希望我能作为媒介。有人也对我说,生物学家秉志,由上海一家工厂养着。像周作人这样的文学家,只要肯到上海来,生活完全不成问题,可能商务印书馆或其他书局,都愿意养他的。
我想起这与鲁迅生前讲过周作人不如来南方安全的话,正是不谋而合,于是,就写了一封信,恳切地劝他来上海。
然而,没有得到他片言只字的回音。
于是,我们就断绝了往来。
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八年抗战,艰苦卓绝,人民谱写了历史上可歌可泣的一页;接着,三年内战,像催枯拉朽一样,推翻了黑暗腐败的反动统治,取得了政权。
全国解放后不久,有一次,我在教科书编审委员会突然面对面地碰到周作人。我们都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
他苍老了,当然,我也如此。只见他颇为凄凉地说:“你曾写信劝我到上海。”
“是的,我曾经这样希望过。”我回答。
“我豢养了他们,他们却这样对待我。”
我听这话,知道他还不明白,还以为自己是八道湾的主人,而不明白其实他早已只是一名奴隶。
这一切都太晚了,往事无法追回了。
周作人自小性情和顺,不固执己见,很好相处,但他似乎既不能明辨是非,又无力摆脱控制和掌握。从八道湾制造的兄弟失和事件中,表演得很充分。这似乎纯系家庭内部问题,却包含着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他从这一点上和鲁迅分了手,以后的道路也就越走越远了。我缺乏研究,不知其所以然。
只是,我觉得事过境迁,没有什么话要说了。这次意外相遇,也就成了永诀。

198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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