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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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渡上》(原文全文)

我还没写过轮渡上的那二男一女。他们的面容在时间的河流中浮现起来,越来越清晰。这是在稠厚的淮河的背景之下的画面,有一种油画的酱黄的暖色调。二男一女的面容是由光和影结构的,不是那种线描式的。他们的皮肤显出粗砺的质感,肌理和颗粒变得细腻了。他们要比实际上更美一些,像那种光和影对比最好的照片,看上去柔和,饱满,松弛。那女的脖上的红方巾,以及那两个男的头上的栽绒棉帽,...

我还没写过轮渡上的那二男一女。他们的面容在时间的河流中浮现起来,越来越清晰。这是在稠厚的淮河的背景之下的画面,有一种油画的酱黄的暖色调。二男一女的面容是由光和影结构的,不是那种线描式的。他们的皮肤显出粗砺的质感,肌理和颗粒变得细腻了。他们要比实际上更美一些,像那种光和影对比最好的照片,看上去柔和,饱满,松弛。那女的脖上的红方巾,以及那两个男的头上的栽绒棉帽,也显出毛茸茸的质感。此质感略有些不同,红方巾要明亮一些,而栽绒棉帽则是硬扎的。他们的脸型都是蒙古脸型,宽扁,鼻梁平塌,单眼皮,嘴唇的线条不太明显。这种脸型的轮廓是模糊的,比较多肉,有些粗笨。可是美妙的光影使它们产生了变化,它们有了起伏,对比,他们的脸庞,有一种迟钝的美。这是一种泱泱大族的美,一点不是精致的,妩媚的,而是沉着,滞重,朴拙。包在这厚重的单眼皮里的小眼珠,你几乎看不见它们的转动,也没有光芒。可正因为此,它们就具有了一种分外锐利的,鹰隼般的视力。理由很简单,就是说,你很难相信,它们是像表面上那样的木讷。这决不会是真的木讷,而是,而是有含意的。

现在,他们的面容又清晰了一些,他们走近了一些。太阳呢,也高了。那种油画的酱黄换成了白炽的光色,暗影退去了,呈现了线条。他们的面容就变得不那么美妙了。皮肤上由于紫外线强烈照射形成的紫斑,上火发出的疙瘩,变得显眼了。还有粗大的毛孔,鼻凹里的油腻,皴出的口子。他们的神情也起了变化,有些活泛起来,是一种拙笨的活泛,绝谈不上是灵活,也谈不上活泼,甚至不是生动。它们更像是紧张不安,或者亢奋。面部肌肉始终在移动,但表情却僵持着不变,依然是木讷的。这种木讷和真正的庄稼汉的木讷是有区别的。庄稼汉的木讷其实是一种很深刻的安静。他们的劳动和收成都是可靠的,已经有几千年的经验证明这点了,有一些失望也不要紧。他们的安静就来自于这个信心。这种深刻的安静使得他们的面容有了一种真正的文雅。庄稼人的面容是文雅的面容,他们完全没有浮躁和粗鲁。他们是辛劳的,可却不是憔悴,所有表面的粗糙都是户外生活的痕迹,是自然的图画。我想,法国画家米勒笔下的农人为什么如此打动人心,就因为他画出了农人的高贵文雅气质,辛劳的农人与他身后的田野饱含着温馨的默契,特别令人心安。而轮渡上的二男一女,他们显然不再安静,就像方才说的,他们是活泛的。他们在船舱里走动着,大声说着话,还笑着。尤其是那个女的,她更活跃一些,上下走动得更勤,博来周围人的目光。

他们显见得是见过些世面的,不怕人,坐车行船也老练,花钱相当泼辣。他们一上船就去买面包,还有饼干,这使得他们与周围的农人截然不同。这表明他们手头有着现钱,而这正是庄稼人所缺的。可他们又不是街上人,“街上人”是农人对城市居民的称呼。他们的穿着,口音,都是乡里人,说话间也露出就是这四乡八里的人氏。他们是离家很久的样子,大包裹小行李的,占了一大片地。在这一堆包裹里,有两件东西表明了他们的身份,那就是一把三弦,一把二胡。

这是一伙民间艺人,在歉收的秋季,离乡出外谋生。度过寒冷的冬天,在这春耕时分回家了。 他们不仅��住了口,省下口粮聊度春荒,还积攒了不少,看他们的行李和出手便可知道。因为有收获和回家,他们都有些克制不住的兴奋,越来越多话。那女的一刻不停地收拾东西,其实是在清理财产,即便是在吃面包时,她也只用嘴衔着,空出两只手倒腾这些包裹。她理完一个,放下一个,再抓住一个,一使劲,提起来,墩在膝上,有着一股庄稼人的利索劲。她重新组合着这些包裹,有的一个分成两个,有的则两个并成一个。她忙活得脸上沁出了油汗,脸更红了,是一种猪肝色。她的嘴和她的手一样忙个不停。她说话的声很高,是粗嘎的音色,语速相当快,北地的方言又多是喉部发音,就难免语音浊重,口齿含糊,听上去极聒噪。她差使着那两个男的,逼迫他们也同她一起收拾行李,他们则表示出没兴趣。她就很奢侈地用面包去投掷他们,他们呢,接住后,再掷还她。

轮渡上大都是少出远门的农人,家住淮河两岸。这班轮渡是溯流而上,从蚌埠出发,终点大柳巷,沿岸要停十数个码头。农人出门总是为了农事,所以轮渡上,尤其是底舱里,挤满了箩筐,或是瓜菜,或是鸡鸭,或是苗猪。这些家禽和家畜都很安静,很安于它们的处境,在轮渡震耳欲聋的柴油机马达声中,伏卧着,安详地眨着眼睛,偶然发出“咕”的一声,动动腿脚,又重新卧好。一切都处于昏然状态,有一股地窖里缺氧的,含着些腐味的暖意。而这二男一女,打破了安静。

人们将眼光投向他们,眼光里并没有兴趣和惊讶的表情,看上去反是漠然的。这却不表示麻木,而只是深谙一切。乡里人的静默里,有着多么深的世故,轻薄的城里人是不会懂得的。守着他们的鸡鸭和苗猪的乡里人,手袖在棉衣袖筒里,静静地看那二男一女嬉笑打闹。他们这三张脸都笑开了,显得更加宽扁。他们旁若无人地斗着嘴,看起来是那两个男的一起对付那女的,这使那女的加倍兴奋起来。她在花棉袄外面披一件男式的制服短袄,不知是两个男的中间的哪一个的。这一件制服棉袄再一次将她与乡里的姊妹区别开了。她的头发很松散地编成两条发辫,由于没有好好梳理和缺乏营养,头发枯黄稀疏,发了叉。两鬓的散发披在脸颊上,并没有将脸形遮窄一些,反使它更宽扁,因为邋遢。她是说不上好看的,可是她大胆,她的大胆和放肆使人忘记了她的不好看。好看不好看变得不怎么重要。

她显然意识到人们的目光,这非但不使她怯场,反使她得意。她显示出格外的优越感,更大声地与那两个男的叫骂,表现得特别过火。一过火难免要出岔,霎那间,她的某一句触犯了其中的一个。他顿时翻了脸,刻毒地回骂一句,悻悻地走开了。这一个男的,看起来比那个年轻一些,这不是表现在相貌上,而是气质上。那一个比较宽仁厚道,具兄长风度。这一个则暴戾而且易怒,方才三个人的调侃中,以他和女的为主,那一个只是起着凑趣和园场的作用。等这一个真翻了脸,他却手足无措,惶惶不安,赶着去劝解,又丢不下女的。回头看她,她也是恼羞成怒,紫涨了脸,在众人眼前丢了脸面,有些气他,也有些气自己。

舱里一时上安静了。船不知什么时候停靠了一个码头,这时又离岸了。从舷窗里可看见外边的耀眼的日光,却一点也照不进底舱。船上开始供应面条,面条一碗碗排放在饭车上,热气蒸腾了一时,很快便在乍暖还寒的气温里消散了。一些人上去买了面条,回来呼呼地吃着。舱里格外地静默,那些不吃面条的农人们,识趣地闭上眼睛,开始打盹。面汤酸甜的馊气弥漫在舱里,舱里的空气又混浊了一些。那两个男的又回到了舱里,手里端着面条,年长的也替女的端来了一碗。三人便一起吃着面条。易怒的这个还是虎着脸。女的,一边吃面,一边觑他。年长的那个吃完一碗,复又上去,再端下两碗,要他们再吃。女的接过来,往自己碗里拨了一半,那一半则递给这一个,是和解的态度。他不要,但用筷子指指年长的那位,意思是给他,就算是接受了和解,搭了话。那年长的将半碗面条合在一碗上,面汤从碗沿漫了下来,他赶紧喝一大口,将面汤喝回去,在那两个对面坐下了。他吃面的脸上,露出满足和放心的表情。

现在,他们都安静了下来,小声地说着话。女的也老实了,态度有点卖乖,对那易怒的说话时,还带着明显的讨好。人们的注意力从他们身上移开了。漫长的旅途使人们感到了倦意,那二男一女将长椅上的包裹收拾一下,腾出地方让女的躺下,两个男的则坐着,头垂在膝上打起盹来。很快他们便响起了鼾声。这时,连鸡和猪们都合上眼,犯瞌睡了。舱外,淮河亮闪闪的,一河的日头。是淮河里较宽的一段,河岸有些远,但传来的杵衣声依然很清晰,一声声的,在空旷的河面上传得很远。还有女人的说话声和笑声,格外的清冽。轮渡走在河心,船身被太阳照得发亮。

舱里是昏沉的世界,浓重的睡意使得空气粘稠而且腥臭。有甲板上的人朝舱里伸下头看看,什么也看不清。轮渡又靠了一站,进来些新人,再继续向前。太阳渐渐地移向了西边,不那么耀眼了。相反,底舱里倒显得不那么暗了,甚至有些明亮起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女的坐了起来,张大嘴,忘情地打着哈欠。她的头发乱得不成样子,可她连拢都不拢一下,听凭它披挂着,大约她是以为这样是美的。那两个男的也睁开了眼睛。舱里的空气波动了一下,鼾声止了。人们虽然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但显然都从瞌睡中出来了。此时才发现,底舱里的人至少已经走了有一半,是在方才的瞌睡中上岸的,换了几张新面孔。那女的转头去问边上人,这船到什么地方了。那人回答了她,又问她是去哪里。他们渐渐地攀谈起来。

这人是新上的船,穿一件蓝卡其面栽绒领长大衣,手腕上戴坦克链手表,亮晃晃的,也是见过世面的模样,像是这班轮渡的常客。他很有兴趣与那二男一女攀谈,他们的攀谈显然也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又有几个人凑上去,参加了谈话。这时候,舱里又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气氛活跃起来,甚至连那些少出家门的农人脸上,都有了关心的表情,朝这边张望着。那女的这一回表现得比较收敛,因为受了上一回的没趣的教训。她出言谨慎,说话间还不时看她那位好翻脸的同伴的脸色,生怕造次。她的同伴此时显得随和多了,并且表现出对谈话的热情。另一个自然就更和气了,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这是个大哥型的人,也许就是大哥。民间艺人总是像一家人,他们离乡背井,四处漂流,靠的就是彼此照应,彼此相帮。这时的和平气氛是令人陶醉的,并且令人放松警惕。那女的不由又有些忘形,她的话稠了,声也高了,又出现了那种猪肝色的脸色。她兴奋起来,成了谈话的中心。攀谈的人显然也兴奋起来,他们渐渐冷落了那两个男的,围绕着这个女的,问这问那。易怒的这一个看起来也是敏感的,他站起身离开了人群,走出了舱外。年长的顿时紧张起来,也站起身,尾随上去。他对这个兄弟特别小心。

等他俩重新回到舱里,那穿大衣,干部模样的人,便提出一个建议。当他提这建议时,女的则低着头,面带喜色,却有些紧张。看起来这建议正中她意,并且征得她的同意,深恐她同伴不赞成。那干部模样的人建议道:舱里每人出二分钱,给大家唱一场。易怒的这个立即翻脸,说嗓子疼,不能唱。女的怕的就是这个,一听果然是这样,也立即翻脸,腾地站起来,走到另一张长椅上躺下了。留下那年长的,左右为难,不知说什么好。人们一见这形势,都扫了兴,散开去,那干部也走出了舱外。易怒的寻了另一张长椅躺下,两人隔了几排长椅,开始争执。这一回是认真的了,那女的也动了怒。年长的这边劝劝,那边劝劝,谁都劝不动。他是个口讷的人,又怕得罪这二位,话就更不敢出口了,嗫嚅了半天也吐不出几个字。

两个吵了一阵,终于静了下来,各睡各的觉。这时,船已走了大半,太阳也偏西了,再有一个来钟点,就到大柳巷。又有人下了船。中间那干部又回到舱门口一回,朝里望望,问道:还唱不唱? 不唱! 那易怒的叫嚷了一声。女的应声就翻了个身,脸朝里睡着。汽笛鸣叫起来,再次靠岸,旅途行将告终。年长的最后一次买来一摞面包,递给他俩。这两个谁也不吃,一个说要睡觉,一个说嗓子疼。然后,那干部样的人也上了岸,再没回舱里。萍水相逢的人们渐渐地散了。

这二男一女是在大柳巷前一个码头下的船。这是一个大码头,五河县城,下客最多。年长的从舱外走下来,说了声“到了”,并不多言。那两个就都翻身起来,收拾起东西。他们虽然还憋着气,但不再作计较,搁下不提。三人一起动手,将行李打点整齐。两个大的由那易怒的挎上肩;几件碎的归年长的;女的则背那三弦和二胡,手里挽自己的一个花布小兜。他们很利索,并且很默契地互相把行李搭上肩,系好,再椅上椅下看了一遍,确信没有拉下什么,便出了舱。

舱外人群熙攘,壅塞在甲板上,望着渐渐靠近的码头。他们三人挤在人丛中,被推搡着,不由自主地移动着脚步,脸上流露出紧张的表情。顿时间,前嫌尽释。只听“当”的一声,下锚了。铁链子哗啦啦地一开,人们涌上了跳板。肩大包的那个因看不见脚下的跳板,提小包的又空不出手,就由女的在前边抓住他的包裹引路,颤颤地走过独木桥似的跳板。他们终于上了岸,在挤挤的人头中,犹见他们的大包小包,在人丛中移动着。

此时的天空是红色的,夕照染了云彩,形成晚霞。那种油画的酱黄色又出来了,布满在画面上。但这一回二男一女只是背影,轮廓线被光影融化了,模糊了,光和影都是柔软和充盈的,温和了某些粗糙的细节,看上去比较细洁。他们身穿棉衣裤,被前后包裹挟持着的,臃肿的身影,有一种夸张的变形的效果。在那酱黄色的调子衬托下,显出奇异的美。他们上了大堤。人群疏散了,堤上渐渐只剩了他们三个,越来越小。天呢,越来越红,终于红成血一样的。最终,他们小成三个黑点,却凝固在画面里,再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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