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悲剧——三姑娘和谄也》(原文全文)

有种东西，就其腐蚀个人灵魂、败坏社会道德、阻止人类进步诸方面所造成的恶果来说，都要使一切犯罪，包括弥天大罪相形见绌。连世界上最完善的法律也得屈于它的淫威之下，对它肃然起敬，就像一个守候金鸡出蛋的穷老婆子一样，只要那只金鸡蹲在窝里没有“咯咯”作声之前，只能两眼睁大，屏声静气。
它是什么? ——献媚。就是孔圣人说的“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的“谄也。”
谁说丹麦皇帝光着腚子在街上逛游? 他不满身都挂着“谄也”吗? 竖刁的自阉，易牙的烹子，林彪继承权上了九大党章，无不表现它的神力，啊! “谄也”你这封建权势的空气，阳光和水，你使多少诗人受到困扰!
好心的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一剧里写了一个三公主考狄利娅，让她去捋“谄也”的虎须。于是，我们马上就会看到她是怎样被它撕成碎片了。
大不列颠王国的老王李尔八十多岁了，他当国王也当腻了，就把国土分成三股，送给他的三个女儿。老大老二没有辜负老子的教养，拿去各自应得的一份。轮到三姑娘，老头子问道：“你有什么说，可以换到一份比你的两个姐姐更富庶的土地?说吧。”下面就是三姑娘这段有名的领封谢词：
“爸爸，我没有话说。”
“没有?”
“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到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的姐姐们要用她们整个的心来爱您，那么她们为什么要嫁人呢?要是我出嫁了，那接受我忠诚誓约的丈夫，将要得到我的一半的爱，我的一半的关心和责任。假如我只爱我的父亲，我一定不会像我的两个姐姐一样去嫁人的。”
对于观众来说，考狄利娅的话虽不够热情，却也并不刺耳，人们平时就是这样对待恩怨和判断是非。可是李尔王暴跳了，他的这位娇贵的公主只好变成不名一文的叫化子。
读者如有耐心，可以翻翻《李尔王》原作，看看大公主和二公主是怎样运用副词、形容词去奉养她们的父王，而为后世“歌德”文学树立一个“效忠”得赏的光辉典范。有诗谓：“可惜老夫筋骨，未有余肉为君麻。”人们有目共睹。
现今“歌德”派的处境大不如昔了，他们往哪儿摆设香案呢? 他们买主是谁呢? 为了取得社会承认，他们起码得像《河北文艺》那篇“现代的中国人并无失学失业之忧，也无无衣无食之虑”文章一样，用当面造谣的办法，做一番艰苦的舆论工作，以便把大大小小的李尔亡魂的胃口调动起来才行。成绩究竟如何，我们操不了这份心，还是来谈谈三姑娘吧。
《李尔王》是一出戏，做戏就不欢迎考狄利娅那种正常生活态度。古往今来，多少男女都生活过或生活着，浩如烟海，难记其繁。谁肯做那种傻事，把一些不痛不痒的生活搬到台上去。我们在台下看到的，说句对社会不大尊重的话，社会是好像出了点什么毛病，我认为莎士比亚讲自己的作品是“镜子”不外乎就是这个意见。
考狄利娅无疑是被当做正面人物来描写的。正面人物又怎的? 她在《李尔王》这出戏里就混不下去。莎士比亚决定对她帮忙到底，在她失去父王欢心，弄得在不列颠王国无有立椎之地之时，设法把她嫁到法国去，等到老头子被逼瞎双眼，走投无路的节骨眼上，让她亲率番兵杀回娘家报仇。
好了，号角响了，旗鼓前导，三姑娘勤王义师穿场而过。正义战胜邪恶! 台上台下一片骚动，大家期待着一场惩罚性厮杀之后，好庆祝胜利，山呼万岁!
可是，忽然听到爱德伽报告：考狄利娅就擒!
什么? 什么? 还没见列阵呢! 没见交手呢! 唉! 唉! 观众懊丧不已了。
我们回顾那血肉模糊的战场，那些为了争夺权势和荣华富贵的英雄们，他们是那样勇敢地先把灵魂押给魔鬼，然后又撇下自己一堆堆的臭尸给后世，魏耶? 晋耶? 谁讲得清楚?! 只有一尊白色大理石像，静静地产在月光下，迷茫地凝视着远方，她是谁? 正是被李家流弹送命的可怜的，无辜的考狄利娅。
三姑娘不姓李，她不是李尔王族的孝女。一个按照生活原则行事的人，本不应该冒冒失失地闯到戏台那个是非之地去。伏契克说：“生活是没有观众的。”请看，我们得允许创作出那么多好的剧本的大师，也有一丁点儿“失误”了。
大约经过两百多年之后，人们知道考狄利娅婆家那个法国出了一本叫《高老头》的小说。里面写的女人，都是清一色的坏蛋，再也不让考狄利娅出场了。时代前进了，马克思说巴尔扎克小说展示的是一部资本主义的图景。
现在，我们的时代又前进了。但是，我们欢喜好人，考锹利娅是好人，所以她又出场了。朋友们不高兴我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说：“我们已经打倒了封建主义!”
“我同意”，我说：“我们社会主义有自己的好人，张志新怎么样? 你能说她遇到的对手也是社会主义的?”
一个作家懂得“诽谤”刑事责任固然很好，可是张志新冒死冲击的那些丑怪，到现在还没有几个人敢正尔把经地瞧它上眼，岂非怪事!
朋友说：“我们学习莎士比亚，既要表彰考狄利娅，又要保护李尔。”这不就是我们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