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宽容》原文_什么意思_赏析
论宽容
[英]福斯特
现在所有人都在谈论重建。我们的敌人在规划以其秘密警察来维持欧洲的新秩序,为此提出了各种方案,而我们这边在谈论重建伦敦,重建英格兰,甚至重建整个西方文明,并且对如何达成目标作出了设想。这一切真是不错,可是当我听到这类谈论,看到建筑师削尖了铅笔,承包商搞出预算,政治家划分出势力范围,每个人都开始为此各尽其力时,不由想起了一句名言:“除非上帝想要使房建成,否则建房人只能是白费力气。”这句话有涛一般的意境,然而却隐含着铁一样的科学真理。它告诉我们,除非我们拥有健全的心态和正确的心理,否则不可能建成或者重建任何能够长久存在的事物。这句话所包含的道理不仅适用于基督徒,而且适用于所有建设者,无论他持有怎样的世界观。我们的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托恩必博士在他的《文明盛衰史》中将此话作为卷首语,其中自有深意。毋庸置疑,一个文明惟一可靠的基础就是健全的精神状态。建筑师、承包商、国际经纪人、营销委员会和广播公司仅凭他们自己的力量想建成一个新世界,那真是痴人说梦。他们必须被一种适当的精神所激励,而他们所为之工作的人们也要拥有这种适当的精神。比如说,有朝一日人们会拒绝住在丑陋的房子里,而在此之前我们不会拥有一个美丽的伦敦。现在的人们并不在意丑陋;他们要求舒适,但不关心城市的美化,因为他们的确还不具备审美能力。我自己就住在一幢奇丑无比的单元楼里·可我并不因为它的丑陋而觉得烦恼。不等到大家都为此而感到烦恼的那一天,所有想要重建一个美丽伦敦的规划注定都要失败。
小过到底什么是适当的精神呢?我们可以达成下面几点共识:问题的根源在于心理状态;只有上帝参与,建设才能保持长久;先要拥有一种健全的精神,然后外交、经济学和贸易会谈才能起作用。不过,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是健全的呢?在这一点上我们产生了分歧。假如问,重建文明需要什么样的精神素质,大多数人会说,我们需要的是“爱”。照这种说法,人们要彼此相爱,国家亦应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制止正在对我们产生毁灭性威胁的一系列灾难。
对持以上观点的人们我表示敬意,却不敢苟同。在个人事务中,爱是一种伟大的力量,可以说是最伟大的事物;但是在公共事务中,爱却于事无补。它曾屡次尝试过:先有中世纪的基督教文明,其后的法国大革命又从世俗的角度重申了人类的亲情。然而,爱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归于徒劳。想让国与国之间相爱,想让商业财团或者营销商们相爱,想让一个葡萄牙人爱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秘鲁人,这种想法不仅荒谬、虚妄,而且有害。它使我们陷入迷蒙而危险的多愁善感之中。“我们所需要的是爱!”我们这么唱着,唱过了就算完事,任由世界照老样子延续下去。事实在于一个人只可能爱他自己所认识和了解的那些有限的人和事。在公共事务中,在文明的重建过程中,我们需要的是一种不像爱那样戏剧化、感情化的东西,那就是宽容。宽容是一种很乏味的美德。它让人厌烦,它比不上爱,向来没给人留下什么好印象;它是被动的,它只是要求你去容忍别人,去忍受别的事物。从未有人想到要为宽容写赞歌,或者为她塑像。然而,宽容正是战后我们所需要的品质,正是我们所寻求的健全的精神状态。只有依靠它的力量,不同的种族、不同的阶层、不同的利益集团才有可能聚在一起为重建出力。
世界上现在挤满了人,拥挤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的程度,这些人不断地互相磕磕碰碰。在这些人当中,多数是你不认识的,有些是你不喜欢的,比如说不喜欢他们的肤色,不喜欢他们鼻子的形状,不喜欢他们擤鼻子的样子,不喜欢他们总不擤鼻子,不喜欢他们讲话的方式,不喜欢他们的气味、他们的服饰、他们对爵士乐的迷恋或者他们对爵士乐的反感等等。那么你该怎么办呢?你有两种处理方法可以选择。一种是纳粹式的:对于你不喜欢的某些人,你把他们杀掉、流放,或者隔离,然后你就昂首阔步地向世人宣称只有你才是人类的精华。我喜欢的是另一种方法,它远不如上一种那样激动人心,可是它符合民主国家的立国原则。如果你不喜欢某些人,你要尽可能地容忍他们。别试图去爱他们,那只会徒劳无获。你要努力对他们采取宽容的态度。只有以这种宽容为基础,我们才有可能建设一个文明的未来。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作为战后世界发展的基础。
我所以这么认为,是因为这个世界现在正需要静态的美德,傲慢、暴躁、愤怒和复仇欲都解决不了问题。我已经对一切动态的、攻击性的理想失去了信心,因为它们一旦实施起来,几乎总要使成千上万的人受到残害或者监禁。对于“我要清理这个国家”或者“我要把这个城市清洗干净”这一类的话,我的反应是恐惧和厌恶。这种做法在从前也许不那么可怕,因为那时世界还比较空;现在则不同了。在当今世界,国与国相互交织在一起,一个城市与周围地区也有着不可分割的有机联系。我还要指出一点:迅速重建不太可能。无论建筑家们怎样精心设计,我依然不相信我们拥有适于重建的心理状态。按照人类走过的历史来判断,重建的前景也许不错,但那是从长远来看。文明总不免经历一些奇异的倒退,而我觉得我们正处于这样一个倒退阶段。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事实,并以此为出发点来采取行动。我相信,在建立和平之后,宽容就成为必不可少的东西。举个实例来说:我一直在想,假如和约签订之后,我遇到了曾与之战斗的德国人,我该作出何种反应。我不该试图去爱他们,我在心里找不到这种情感,我至少还记得他们打碎我那窄小丑陋的公寓楼里的一扇窗的情景。但是,我会努力去容忍他们,因为那符合常理,因为战后我们还要与德国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可能铲除他们,正像他们未能成功地铲除犹太人一样。我们将容忍他们,这并非出于什么高尚的理由,而仅仅是因为我们有必要这样做。
我并不把宽容视为一种伟大的、永久的、神圣的原则,虽然我可以引用基督的名言“在我主的房中有许多间屋”来支持这一观点。宽容只是权宜之计,适用于一个过挤过热的星球。当爱消退时,宽容依然存留,而爱消退起来是很快的;我们只要走出家门,离开亲友,与一群陌生人一起排队买土豆,爱马上就消退了。在队列中需要宽容,否则你就会想:“这队为什么这么慢?”在地铁中也需要宽容,否则你就会想:“这些人为什么这么胖?”在打电话时也需要宽容,否则你就会想:“这人为什么这么聋?”或者“这人为什么这么口齿不清?”在街头、在办公室、在工厂里都需要宽容,而最需要宽容的莫过于阶级之间、种族之间和国家之间了。宽容本身是单调的,但它要依靠想象力来获得,因为你必须为别人设身处地地着想,这算得上是一种有益的精神训练。
为容忍别人而不断努力,看上去好像是柔弱甚至没有骨气的行为,因而它有时会引起性格豪爽之人的反感。伟大人物提倡宽容的例子,我并不能举出很多。圣保罗不讲宽容,但丁也不讲。不过,毕竟还是能想起一些名字的。在两千多年前的印度,笃信佛教的国王阿索卡让人镌刻碑文,不是要记载他本人的丰功伟业,而是告诫世人要存宽恕之心,要相互理解,要维护和平。在400年前,荷兰学者伊拉斯莫超然于狂热的新教和旧教徒的争斗之外,并因此受到了两派的夹击。同属16世纪的法国作家蒙田在他那宁静的乡村房子里写出了诙谐、精妙、机智的文字,直到今天,文明的人们还能从中获得乐趣和信心。在英国则有哲学家约翰.洛克,自由党成员、开明的神甫西德尼·史密斯,还有劳维斯·狄更生,他的《现代论集》是论宽容的经典之作。在德国——没错,是在德国——出现了歌德。所有这些人都支持我在前文中尽力要表达的信条。它尽管是静态的,但对于拯救这个拥挤不堪的世界却是必不可少的。
最后我还有两句话。首先,狂热表现在别人身上就很明显,表现在自己身上就难以觉察了。比如说,我们很容易看到纳粹在搞种族歧视,他们从得势以来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早就臭名远扬了。可是,我们自己真的是无可指责的吗?与纳粹相比,我们的罪责要轻得多。然而,不列颠帝国里果真不存在种族歧视吗?不存在肤色问题吗?假如对你来说,宽容不仅仅是一个虔诚的字眼,那么我请求你仔细想一想这个问题。我的另一句话是要反驳某些人可能会提出的异议。宽容不等于软弱,容忍别人不等于向他们让步。这样一来,问题就变得复杂了,可是文明的重建必然是个复杂的过程。我只是坚信一点:除非上帝想要使房建成,否则建房人只能是白费力气。也许,当房子建成之后,它会迎来爱的光临。到了那一天,这个在私人生活中最伟大的力量也将主宰公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