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哄》(原文全文)
拿某人开心打趣,逗得人们呼叫、大笑,这大约是起哄的本意所在;但经过“文革”的洗礼,起哄不仅失去了原有的善意,变成了捣乱、胡闹,而且成为社会现象中的野蛮行为——说得客气点,至少是不文明的风气之一种吧。
公共场所的出洋相,吹口哨,扔东西,跺脚,狂喊,怪叫……同热烈的欢呼、鼓掌、喝彩迥然不同的是,起洪带着流氓气,简称流气。球场上哄客队、哄裁判、哄失误,甚至发展到运动员也挥动老拳,连踢带打,不但输了球,而且输了理,输了人格和风格,一场精彩的比赛,往往闹得不欢而散,观众悻悻而去,人人嗤之以鼻!
我还听说过一个下流的起哄事件。此事发生在1975年某大城市的一个体育场。有几个小流氓——“文革”的土特产,繁殖率特高——见两位打扮入时的女青年,就上前搭话,表情猥陋,出语粗俗,理所当然地受到抢白。这几个小流氓就拟定,散场之后,以起哄相报复。
那年头,好人怕恶人呀。散场之后,两个姑娘见他们又来寻衅,就加快步伐企图甩掉这帮东西。她俩从快步走变成了跑步走。这一下,为流氓们起哄造成了条件。后面大声狂喊怪叫:“抓小偷! 抓——小——偷!”这帮下流痞子利用群众不明真相和对小偷的公愤情感,发疯似的追了上去,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两个无辜的姑娘揪住,按倒,……坏人扬长而去。
这种低级流氓,乃是无政府主义泛滥成灾的产物,如今他们在一些城市的遗孓不但未绝种,而且又在繁殖,实在有必要从法律上给以严厉制裁,并从道义上予以谴责。
还有一种高级流氓,乃“四人帮”专制主义横行时的产物,他们的常用战法之一与前者并无二致,曰:起哄。比如:批儒评法,一时起哄成打“土围子”;评《水浒》硬起哄成当时有人架空晃盖;调查阶级关系新变化哄成党内已经产生了一个资产阶级。刚站出来工作的老干部,由于一夜之间的大起哄,大字报满墙,大标语满城,于是乎第二天一早就成了复辟派。至于举行什么迎接江青赠书仪式之类,也属于起哄之列,不过是李莲英对老佛爷喊惯了的“喳——!”的扩大翻新而已。那首令人恶心的歌子《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可以算得上起洪的代表作。
旧社会,你见过上海滩上那种抻着细脖儿下的青筋撤泼、狂叫,耍无赖的小瘪三吗? 你听:“就是好呀就是好!”他以为谎话多重复几遍就可以变成真理。声嘶力竭而又万般无奈,只得把音阶再提高五度:“就是好——! 就是好——!”浑身的解数全部用尽,技穷矣——只得求助于起哄,齐声高呼:“就是好!”起哄竟然冒充音乐,文化流氓之无能,达到了无赖的地步。这真是文化专制主义的穷途末路,可恨,可叹,可怜!
他们以为,经此一起哄,好与恶,香与臭,黑与白,是与非就变换位置了;其实,更加露出了他们的面目。这种种表演,无非是:强奸民意。
借问一声,如今起哄停止了吗? 未必。某些文化掮客的滥印书刊和经济掮客的哄抬物价就是突出的反映,而两种掮客的合二而一,既得“盛名”(香臭在未知之数),又获暴利则是起哄流毒还在流的嚣张表演。有的甚至一边向青年慷慨激昂地讲演,一边却厚颜无耻地推销私货。更有甚者,拉大旗,作虎皮,其手法不外乎:
目标极左,看风使舵法;只言片语,无限上纲法;拉帮结伙,铲除异己法;攻其一点,全面打倒法;大吹大擂,惟我独革法;引经据典,装腔吓人法;一遇强手,逃之夭夭法……投机者起家,总与风势有关。战国时慎到说过:“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螾(同蚓)螘(同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夫弩弱而无高者,激于风也。”
思想、经济上的投机者的特色是不劳而获,他们的心术、精力、脑汁全用在钻空子上了,不是想发横财,就是想乘火箭,刮龙卷风才好呢。所以他们骨子里是一个“盼”字,盼政治上的风云变幻,魂兮归来唷——运动! 运动不来就迫不及待地煽风。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愿与蚓蚁为伍,拚命保住自己的特殊利益,骨子里又有一个“怕”字,怕社会改革。这种人,我们并不陌生,实实在在是顽固的不安定的因素。君不见,有些领域、部门、单位,仍然有个别成天不干活,整日价骂大街的大爷吗? 他们比说风凉话、牢骚话、泄气话的人资本多。加上领导放任,群众尚未发动,于是就形成这种局面:
干活的人——老是挨骂,被整;
不干活的人——老是骂人,总寻思着整人。
鲁迅先生对中国的二流子是很有研究的。他指出,流氓的靠山是习惯势力,而他们的对手又不是浩荡的强敌(欺软怕硬),于是他们就在其间横行过去。所以流氓憎恶社会改革者(详见《鲁迅全集》第四卷123—124页)。鲁迅先生剖析文人恶德曰:才子加流氓。他在《文人无文》中,总结中国金字招牌的“文人”表现时说:“编几张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舞文弄墨兼作广告,一边打鼓一边司号,自编自演自吹自擂,您不觉得累吗? 而如今经过“四人帮”一折腾,流氓的繁殖尽管速度之快,数量之多有后来居上之势,但质量却大大的不行了,他们蜕化得很厉害:才子加流氓变成棍子加流氓,一代不如一代,起哄鼓噪的本事、气力、花色、质量……实在太差劲了。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把发财分为三等:“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本富就是今天我们说的“大农业”、“大粮食”而致富;末富指制造业、商业、服务业;奸富是指违法犯禁。太史公的重农抑商的经济思想姑且不论,但他憎恶奸富却是正确的。旧社会,北京小摊上卖估衣的小贩,尚且还讲点职业道德嘛,就连卖布头的还讲究“赔本赚吆喝”呢,何况新社会的堂堂人物哉! 这种人口口声声的“爱国”,同喳啦喳啦数钞票的声音倒是相映成趣的。他如果是知识分子的话,我倒想反问一句:你爱国吗?
政治上喜欢个“乱”字,经济上只认一个“钱”字,这同政治上进一步安定,经济上进一步调整是背道而驰的,腾蛇游雾,混水摸鱼,趁火打劫,他们眼中的目标是坚定而明确的,手段是百折不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应该研究流氓的“长处”。
社会要久安么?不研究和制裁起哄,恐怕不行;国家要长治么? 不研究和制裁流氓,肯定不行。善良的人们啊,可得防备妖雾又重来呀。爱好起哄成癖的头头,今天想搞臭张三,明日想搞臭李四,可惜他们看错了皇历,最后搞臭的却是起哄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