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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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拥挤》(原文全文)

虎豹乐处山林,人则聚居城市集镇。人和山林,其实并无太大缘分,虽然说人原自树上下来。谢灵运当年呼啸游山,一方面固与山水相亲,一方面也是显示他的势力。当其流放岭南康乐村,瘴厉之地,势颓金尽,残喘不久,他就死了。群居城市之人类社会,其繁殖速度之快,是恐怖的。看看今日之所谓风景胜地杂沓如织的游人,大型商场万头的攒动,居室鸽笼般的空间,车船飞机上密集的麻木蠢动的面孔,...

虎豹乐处山林,人则聚居城市集镇。人和山林,其实并无太大缘分,虽然说人原自树上下来。谢灵运当年呼啸游山,一方面固与山水相亲,一方面也是显示他的势力。当其流放岭南康乐村,瘴厉之地,势颓金尽,残喘不久,他就死了。

群居城市之人类社会,其繁殖速度之快,是恐怖的。看看今日之所谓风景胜地杂沓如织的游人,大型商场万头的攒动,居室鸽笼般的空间,车船飞机上密集的麻木蠢动的面孔,如林的高楼,如蚁的平房,残存的一点点所谓诗意趣味,也就飘絮流云一样,倏忽散尽了。人既不可能学野兽独处山林,而在聚居的社会里,摩肩接踵,磨擦穿梭,推拉摇移,遐迩亲仇,生存竞争也就剥下了它本来脆弱的面具,就像那个地方密集的蛆,交纠缠绕,你死我活,上升滑落,往复绞动,万难解脱。人虽是地球身上细小的虱子,搅得地球奇痒难忍,但他自己并不以为然,反而人人以为做人上人为最终鹄的,结果矛盾辗转,经络纵横,生存环境酿成一种不可逆转的恶性循环,人类就在其中自生自灭。

拥挤不会有什么好心绪。梁实秋早年在北京,以为北海公园的濠濮涧有雅淡之趣,可发幽思,最为难得。但游人一多,人气扑鼻,噪声盈耳,也就了无趣味了。闻一多先生尝作《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一诗言志,描写书桌的拥挤,墨盒喊渴,字典咒雨,信笺折了腰,钢笔被烟灰塞住,香炉嫌书太挤太重,铅笔抱怨牙刷压了他腿,火柴、钢笔、笔洗、桌子、水壶也都各各骂将开来,诅咒埋怨这种没有秩序的机制。闻先生代他们总结道“生活若果是这般的狼狈,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倒还不如没有生活的好! 真是字挟风霜的呐喊。今日去城不远,情境幽雅的种种花园别墅,大腹贾怡然居之,他们本来在拥挤纠缠的经济社会中鼓捣,一俟功成,旋即同此拥挤保持游离状态关系,此间人心的好尚欲求,也真可以不问而知了。在拥挤中鏖战,正是为了离开这拥挤! 拥挤之可怖,即在生物的反应中,也可见出。美国专家分老鼠为两组,正常组平方围栏十二只,拥挤组平方围栏三十六只,结果后者雄性猛烈搏斗,雌性焦燥不安,同时导致习性变异和生理疾病。及至释放出来,空间增加,才渐趋正常。今日之大城市高密度之人群聚居,我们看到的是烦躁、火爆、争吵、敌视、猜疑,一有碰撞火冒三丈,毫无秩序,更谈不到仁爱。没有半点绿意,春天来了,无处栖落,只得向人心里萌动,结果添了种种肮脏苟且之事,和高密度环境恰是一物之两面。如此环境之中,人人自危,渐至变态,新萌的生机才发芽就落了蒂,而恶人险人如鱼得水,窥视欲若热带蔓草野藤般疯长,小市民低级趣味与伪道学相与顾盼,中国人没有私生活,大半由此。

鲁迅说:“二士处室,亦有呼吸,于是生颢气之争,强肺气者胜。故杀机之起,与有生偕;平和之名,等于无有。”(《摩罗诗力说》)人类相聚,连呼吸吐纳,也在本能意义上相抗争,而拥密之区,矛盾迭起,万祸俱作,争竞之昭昭,更不必讳掩。五十年代猛批马寅初,人多好办事之论倡行,国人繁殖之力,达于极点,此苦果现已显出它的效力,将祸延二三代以后,思之殊堪浩叹。拥挤如当世,却又缺乏有效管理规划,环境污染,就业困难,粮食短匮,人际摩擦种种问题又一时俱来,仿佛一团经年渍水之乱麻,结果千头万绪,治丝益棼,强梁横走,小人蟹行,良懦者张皇四顾,终至躲进小楼作茧自缚,身心两端的溃疡积为沉疴,最后在甘雨润物的幻觉中,与草木同朽。那末,拥挤是同艺术、人生趣味等等绝缘的了? 倒也未必,李健吾先生《威尼斯》一文尝谓,在水城威尼斯,街道细小得窄不容船,房屋稠密,人多如蚁,黄昏时节,红男绿女,从各巷口,和泻下的江水一样,倾入广场。男女杂沓,歌舞解闷,“这些人无忧无虑,我想不到人间同时竟有许多享乐者”,这真是令人心仪仰止的,然而我们今天也仅剩临渊羡鱼的心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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