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喀什的耍蛇少年》(原文全文)
“Japan!Japan!”
这又是在招呼我们吧? 在摩洛哥参观访问期间,我们——中国青年代表团一行十二人,时常被误认作日本人。这实在令人不快!
“Japan! Japan!”
你看,那古城堡的墙根下,不是有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拎着一条绿色的蛇,在冲我们摇晃吗? 他想叫我们这伙“日本阔佬”,去看他的耍蛇表演,然后慷慨解囊……
此刻,我们正在游览马拉喀什的露天游艺场。马拉喀什是摩洛哥的着名古都,露天游艺场又是民间技艺和传统小吃的荟萃之处。这儿有耍猴、耍蛇的,斗鸡、斗羊的,吹着喇叭变魔术的,弹着弦子吟唱传奇故事的;有卖烤羊肉串的,卖甜薄荷茶的,还有高声大嗓地叫卖煮蜗牛的……。熙熙攘攘的人流,嘈嘈杂杂的声浪,飞扬的尘土,扑鼻的汗味,红火得叫人兴奋,热闹得叫人头昏。
“Japan! Japan!”
那耍蛇少年,为什么远离这喧嚣的氛围,独自站在古城堡的角落里? 是他的表演比不过那些成年艺人,还是他不敢和他们抢生意呢? 走,咱们过去看看吧。
那少年见我们向他走来,乌亮的眸子立刻闪出喜悦的光采。他忙把手里那条绿蛇放回小木箱,又从里面拎出两条粗大的蛇:一条是黑褐色的眼镜蛇,另一条是全身带白环的银环蛇。光从颜色和花斑上,就能判断出两条都是毒蛇。
“哎呀,毒蛇!”女同志尖叫起来,吓得直往后退。
那少年得意地笑了。惊险、吓人,正是耍蛇人希望赢得的效果。他把那两条毒蛇,往铺在脚下的小毯子上一扔,女同志们又尖叫了一声。他于是更加得意,咧开厚嘴唇,嘿嘿地笑出了声。
可是,两条毒蛇却似乎拒绝表演,在毯子上盘蜷起来,要埋头睡觉了。少年人掏出一块红绸子,捏住一角,去捅那条眼镜蛇的头。捅了一下,它懒懒地躲开了;再捅,它又躲开了。冬天已经降临,生物的本能告诉它:应该冬眠了。可那讨厌的红绸子,却不停地挑逗它,骚扰它,使它忍无可忍,只好被迫还击了。它昂起菱形的头,射箭般地射出信子,少年人急忙缩手,叫它扑了个空;旋即又用红绸子捅它、搔它,不叫它安宁。凶猛而傲慢的眼镜蛇终于发火了,它就象被弹簧弹起来,猛地竖起前半身,嗖嗖地吞吐着尖细的信子,用毒牙去叼那块红绸子。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这场危险的游戏。
眼镜蛇又一次扑空了。那绸子的血红颜色刺激着它,“敌人”的狡猾激怒着它,它的火气越来越大。它笔挺地竖立着上半身,扁平的颈部膨胀起来,显示出白边黑心的眼镜状斑纹,同时发出了“呼呼”的声音——这副可怕模样,足以使青蛙吓昏、野兔瘫痪,使任何小动作在恐怖中就擒。不料,那红蝴蝶似的“敌人”却毫不畏惧,还敢在它眼前飞动,还敢用“翅膀”搔它的脑袋。眼镜蛇狂怒了! 颈部一缩一胀,“呼呼”地连续进攻。随着进攻的动作,它展开了盘蜷着的下半身,开始向前游动。那少年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再退,脊梁就贴在古城堡的石墙上了! 而那毒蛇利箭般的信子,几乎触到了他的鼻子尖……
“小心!”我们失声大喊。
“别逗啦,停止!”翻译小琼一把拉开他。
耍蛇少年一扭头,看见了小琼那双急得流出泪水的眼睛。
眼镜蛇失去了目标,以为“敌人”逃遁了,便胜利地摆摆脑袋,又复蜷成一盘,屈服于难以抗拒的冬眠的倦意中了。
耍蛇少年闪动着睫毛,惶惑地望着小琼,似乎在问:你这个姑娘真奇怪! 蛇正欢势起来,你怎么不叫我逗下去了? 你们大老远地跑来,不就是为了寻欢取乐吗? 啊,你为什么还要流泪? ……
我告诉他说:我们怕你被毒蛇咬伤,不想再看下去了。说完,掏出三枚摩洛哥硬币,放在了他手里。
小琼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用略带羞怯的目光,环顾着我们全体。当他那目光又落在小琼的胸前时,突然呆滞了;接着,脸上漾开了一缕笑纱。
“China!”他突然大叫一声。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当中没有人穿中山服,他从哪里辨认出我们并非日本人,而是中国人来了? 没等问,他便把那三枚硬币还给了我,指着小琼西装翻领上的纪念章,说:“我不要钱,可以把这个送给我吗?”
那是一枚长城纪念章,方形,墨绿的底色,衬托着金灿灿的八达岭。——啊,原来是这样!
小琼高兴地摘下纪念章,替他别在胸前。这个小小的摩洛哥人,也穿着无领的白色长袍,那纪念章别上去十分醒目。他捏起纪念章仔细看了看,又咧开厚厚的嘴唇笑了,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个躬:“谢谢!”
第二天,主人招待我们去参观乌凯麦丁滑雪场。乌凯麦丁在马拉喀什南郊,距市区四十多公里,早饭后,宾主便同乘一部旅游车出发了。
经过露天游艺场时,我又想起了那个耍蛇少年。他从长城纪念章上,认出了我们是中国人,这并不希奇。谁不知道世界闻名的万里长城在我们的祖国呢? 难得的是这贫穷的小艺人的那句话:“我不要钱,可以把这个送给我吗?”……
汽车驶出市区,在盘山公路上越爬越高。横贯西北非的阿特拉斯山脉的主峰,戴着银光灿灿的雪冠,高耸在透蓝的天边。但今年还没有下过大雪,到了乌凯麦丁,放眼看去,滑雪场空旷而寂寥,没有一个滑雪者。让我们参观什么呢?
原来,热情好客的主人另有安排:请我们乘坐登山的电缆车。滑雪场经理和他的助手们,把我们带到那座最高的雪峰下,破例开动了尚未启用的电缆车。于是,我们两人一组,乘上座斗,飘飘欲仙地上升,上升,直升到海拔3265米的山巅。举目四望,红岩、绿谷、农舍,秀丽而壮观。下山后,经理先生又在一个叫“滑雪者之家”的漂亮旅馆里,用茶点款待了我们一番。告别时已近正午了。
归途中,大家一路说笑,畅谈着乘电缆车登山的特殊滋味。在经过一个小山村时,突然有人喊道:“快看,那不是他吗?”啊,是他! 是那个耍蛇少年! 他坐在一户农舍的门槛上,在吃“库兹库兹”——一种浇了番茄汁的小米饭。我为这意外的重逢大为兴奋,忙叫司机停车,情不自禁地用中国话招呼:“孩子! 孩子!”
他抬头一看,捧着饭碗陡地站起来,又惊又喜。然后,扭头扎进屋里去了。等到我们下了车,走到他家门口,他又乐呵呵地迎出来,怀里抱着装蛇的木箱,嘴上还叼着一根木笛。陪同我们的主人说:“他要为你们表演毒蛇跳舞了。”
果然,他打开木箱盖,便吹奏起木笛来。笛声圆润、清亮,滴溜溜象云雀鸣啭。也不知为什么,木箱里的那两条毒蛇,竟探出了头,仿佛要聆听那悦耳的木笛独奏。听见我们笑了,他就吹得更加起劲,用脚踏出节拍,双肩耸动,身姿如舞。于是,奇迹出现了! 只见那条眼镜蛇从木箱里爬出来,那条银环蛇也紧跟着爬出来了,在草地上随着笛声起舞了。它们仰起前半身,一伸一屈,一摇一摆,动作恰与笛声的节奏合拍;接着,又互相把颈子缠在一起,吐着信子。是拥抱?是接吻? 还是在跳“双人舞”? 耍蛇少年的笛声,活泼而清越,象小溪滚下山坡,冲激着碎石,在峡谷奔流欢唱……
笛声停止了,舞兴未尽的两条蛇,渐渐松弛下来,又爬回了木箱。我们热烈地鼓起掌,惊叹毒蛇真变成了“美女”!
“太好了! 太有趣了!”我拍着那少年的肩膀说:“为了感谢你的精采表演,请你今晚到马拉喀什中心剧场,去看我们代表团和本地青年的联欢演出,好吗?”
小琼把我的话翻译给他,他高兴得“啊”了一声,象大人似地和我紧紧握手。陪同我们的主人递给他一张票。趁他接票时,我又掏出那三枚硬币,悄悄地放在了装蛇的木箱上。
………
当满城灯火的时候,马拉喀什中心剧场的舞台上,正在举行中、摩两国青年的联欢演出晚会。双方富有民族特色的歌舞节目,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最后,当我们的女高音歌唱家冯健雪放开歌喉,高唱《中摩友谊歌》时,台下的上千名观众,包括马拉喀什市长和其他高级官员,一齐起立,有节奏地鼓掌,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我从晚会一开始,就坐在市长先生身旁,回答着他提出来的各种问题:关于演员的年龄和职业;关于节目的内容和艺术特色。因此,也就把我自己特别邀请的那位少年观众完全忘记了。等演员卸完装,我们一块走出剧场时,又被一大群热情的姑娘和小伙子所包围,握手、拥抱、签名、留地址……以致市长先生不得不亲自出面干预,指挥工作人员把我们一个个推上了汽车。
汽车启动了,年轻的摩洛哥朋友们,高举起紧握的双手,向我们致意、道别。
车子逐渐加快了速度,凉爽的晚风扑进了车窗,吹拂着我们热烘烘的脸。突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看,有个孩子还在追咱们呢!”我向窗外看去,只见一个孩子飞快地跟着汽车奔跑。他拉起白色长袍的下摆,一双赤脚在夜深人静的马路上叭唧叭唧地响。在路灯的光晕下,他胸前有个东西一闪一闪地发光。啊,那是一枚长城纪念章!
车厢里一阵欢呼,同志们都认出了他。
我探出车窗,朝他频频挥手。他拚命地追上来,伸起手臂,把什么东西塞在了我手里。车速增加到八十迈,耍蛇少年被甩在了车后。
“他给了你什么? 什么?”坐在我身旁的小琼和附近的几个同志,凑过来问。
我张开手——手心里是三枚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