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蝈蝈儿》(原文全文)
这三百六十行里头有一行鲜为人知的是卖蝈蝈儿。这卖蝈蝈儿跟干别的不同,它不像卖包子大饼、修脚理发、拔牙卖耗子药,解决人的实际问题。不就是个蝈蝈儿嘛,不顶吃不顶喝,不听蝈蝈儿叫唤,人家还是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它叫唤得好听,也不能跟歌星交响乐队比,后者那叫艺术,意识形态范畴。人也是怪,喜欢养蝈蝈儿。也不尽然。要是兵荒马乱,或老是搞个啥运动,一家子人整天灰不溜秋,活的比夹尾巴狗都不如,哪还有闲心养蝈蝈儿? 一般是日子安定,吃穿不愁,心气儿顺,有那么个闲情逸致,才养鸽子养蝈蝈儿什么的,那一群鸽子在天上那么一飞,鸽哨满天价响,小四合院里边的蝈蝈儿“吱儿”“吱儿”一叫,泡上一壶茉莉花茶您慢慢品着,特有北京城的味儿,纽约巴黎也没这个神韵。
蝈蝈皮实。夏天往笼子里塞点菜帮子西瓜皮就得了。冬天养在个小葫芦里头,小葫芦扁圆,外边刻着花卉戏出什么的,山东鲁西南出这个。葫芦有高级的,大清国王公贵族老爷和“秧子”(阔少)们玩的一路是特殊工艺做的,紫檀象牙雕花的盖儿,葫芦上是花鸟春宫人儿,平头百姓玩不起。冬天把葫芦揣在怀里,天上飘着雪花,隔着棉袄听它“吱儿”“吱儿”地叫唤,也是个乐儿。在暖和的屋子里,把它放出来,爬在娇嫩的白菜叶子上,这翡翠般绿的活物,有着春水一样艳翠欲滴的色儿,叫人为之一快,感到严冬将去,春天不远了。
卖蝈蝈儿的在东方大都集中在河北易县。易县山区多,光靠种地,日子太紧巴了。靠山吃山,山上出蝈蝈儿。易县农村卖蝈蝈儿的全国哪儿都跑,北京天津是近处不说,就是上海兰州沈阳哈尔滨也去。北京一个蝈蝈儿两块来钱。上海5块钱一个,卖得还快,只是去上海一是道儿远,来回打车票、吃饭住店就是一笔开销。二是去一回要带五六千个蝈蝈儿,不易,侍候不好得赔。三是要给火车上管事的人塞钱,啥地方都讲个靠山吃山。北京天津近,二百里地左右,骑自行车去,带一两千个蝈蝈儿能卖一个星期。
蝈蝈儿要放在笼子里才好卖,易县农村妇女编蝈蝈笼子是副业,编一个六分,一个快手一天能编一百个左右。高粱杆劈成的篾子先要用水掸湿了柔软了以后才能用。也有专门上山逮蝈蝈儿的。逮是门技术,蝈蝈儿挺贼,有一点动静它就吱一声蹦跑了,得悄悄地用棵艾蒿或一把草引它爬上来,然后放在一个装尿素的那种编织的袋里,袋里放些草棵子。太阳晒着它叫得最欢,可是大毒日头之下,一上午能把人晒出油来,逮蝈蝈儿也真遭罪。
到城里去卖蝈蝈儿也不易。叫工商管理的看见了,要没收。一是无照经营,二是噪音污染环境。少费话! 跟我走一趟! 到了管你的地方,先把你身上的钱翻出来,没收。再往一两千个蝈蝈儿的笼子上泼汽油,点根火紫给烧了,蝈蝈们给烧得“吱吱嘎嘎”地惨叫,卖蝈蝈儿的乡下人跺着脚大哭。认倒霉吧,说啥都没用了,走吧。心眼儿活的会来事儿的,陪着笑脸作揖说小话儿,塞给人家钱,外带白送人家几个或几十个蝈蝈儿。破财免灾。卖蝈蝈儿的人,旅店澡堂子都不叫住,那么些蝈蝈儿半夜“吱儿”乱叫,别人还睡不睡? 只能在二环路之外的马路牙子上或是水泥管子里过夜,蛟虫咬,委屈点儿吧。
也能碰上白拿蝈蝈儿扬长而去的爷,不敢问他要钱,干吃哑吧亏,敢要钱?! 打你丫挺(丫挺,北京土话:丫头养的)! 打了也白打,一个山沟里的乡下人举目无亲,公安局长又不是你二大爷,若是有这么硬的后台,谁还卖蝈蝈儿? 是不是这个理儿?
卖蝈蝈儿也就是一夏,秋凉就不行了。再干别的,卖烤白薯、卖白菜土豆、卖心里美(萝卜)。闲着没人给饭吃。
老大不小了,攒几年血汗钱,到时候也得“说”个人儿。娶过来,也算是个家。
1993年7月于白菜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