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红薯的孩子》(原文全文)
一小宝子迷迷瞪瞪觉得有人在拼命摇晃他的头。他懒懒散散睁开眼,吃了一惊:眼前尽是骑自行车的人,男人和女人,来来往往,急急忙忙,像汹涌的河水在流。他们都绷着脸,都不说话。“这是哪儿呀? 这是在哪儿呀?”小宝子迷惑不解。“起来,起来,快起来,愣怔啥哩? 还没有睡够啊?”李大爷把小宝子从怀里推开,指着身边儿一堆红薯说:“你就坐在这里别动,要是坐累了就背靠着麻袋躺一会...
一
小宝子迷迷瞪瞪觉得有人在拼命摇晃他的头。他懒懒散散睁开眼,吃了一惊:眼前尽是骑自行车的人,男人和女人,来来往往,急急忙忙,像汹涌的河水在流。他们都绷着脸,都不说话。“这是哪儿呀? 这是在哪儿呀?”小宝子迷惑不解。
“起来,起来,快起来,愣怔啥哩? 还没有睡够啊?”李大爷把小宝子从怀里推开,指着身边儿一堆红薯说:“你就坐在这里别动,要是坐累了就背靠着麻袋躺一会儿直直腿。”他们的背后戳着好多麻袋,装的都是红薯。
小宝子是没睡够。他眯着惺忪的眼,歪着细细的长脖子东张西望。东边儿半条街搭着塑料篷,绿色的。早上的太阳照在塑料篷上,光芒万丈,也是绿色的,绿得温和,绿得让人心里舒坦。这绿色大篷子全是一溜串儿货架,摆满了鸡鸭鱼肉,摆满了萝卜白菜葱姜蒜。西边儿一溜串地摊儿,全是卖红薯的。绿篷子和地摊儿中间隔着十来个笨头笨脑的垃圾桶,虽然也是绿的,却绿得肮脏,绿得让人头晕,绿得让人恶心,还不断散发着一股酸不溜唧的怪味儿。
小宝子和李大爷的红薯摊儿就紧挨着这些大绿铁桶。
“这是北京? 这就是北京? 天安门呢? 北京的天安门呢?”
小宝子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记得昨天晌午,李大爷夹着几条破麻袋从外边儿回来,高兴得咧着掉了一多半牙的嘴,对他说要上北京卖红薯去,叫他吃罢晌午饭哪儿也别去玩儿,把那些匀实的、看着光溜顺眼的红薯挑出来,装进麻袋,等吃罢晚饭汽车一来就装车,就上北京。李大爷说:“城里人天天鸡鸭鱼肉吃得顺屁股流油,老想吃点儿红薯刮刮肚里的油水。咱就得赶紧把红薯拉到城里卖了,换几个现钱攥手里。要不,明年的化肥钱、平常过日的开销呢? 省得到用钱时现抓挠,急死人。”李大爷还说,他活了70多了还没见过这世道,子饱粒圆的小麦硬是卖不出去,不起眼的红薯倒成了抢手货。
李大爷啰嗦着,把麻袋扔到红薯堆上。
院里堆着小山似的一堆红薯,是昨天夜里借着惨淡的月光,用邻居家的手扶拖拉机一趟一趟从地里拉回来的。李大爷年岁大了,经不住起五更、熬黄昏,南集北街的捣腾买卖,他和小宝子全年的用项就靠这堆红薯。几天前,村里的人商量要租一辆个体户的汽车,拉红薯上北京去卖,人家看他和小宝子日子过得艰难,就算了他一份。
小宝子高兴得晌午饭都没吃,他和李大爷忙乎半天,挑红薯、装麻袋、过秤,直到天黑。可是,吃罢晚饭了,汽车还没来,他们又一直等到半夜,小宝子困得都没魂儿了也不愿睡。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汽车才扯着沙哑的破喇叭嗓子大吼一声进了村。司机一跳下车就说来晚啦、来晚啦,说他整整跑了3天3夜都没合眼啦,刚刚给人家拉回一车大同煤,卸完车,饭都没顾得吃就往这儿跑。他说他真想美美实实睡两天缓缓神儿,无奈乡里乡亲掰不开面子,只好再熬这一夜眼。
人们七手八脚把装满红薯的麻袋弄上车,向司机点钱的时候,李大爷把好不容易凑起来的40块钱递给司机。小宝子看见司机只捏走三张整的,说:“行啦! 我就是再穷也不能在您这老头儿身上刮油水,那不是坏良心吗?”
李大爷过意不去,感动得手直哆嗦。他的手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盒大前门烟给小宝子。小宝子很机灵,忙把烟塞进司机的衣兜里。不知道司机是看不上这烟还是真的不要,又把烟掏出来扔给李大爷,说:“上车,上车,老头儿和小孩儿跟我坐前头去。”
小宝子记得,司机发动汽车时,汽车头拚命地哆嗦,弄得他的心颤颤悠悠。
小时候,月光明亮的晚上,他爹老爱坐在院里的大石板上,把他抱着放在膝盖上,两条腿使劲儿哆嗦,弄得他心里舒舒服服直发痒,他禁不住嘎嘎大笑。他笑,他爹也跟着笑。
小宝子记得,汽车出村口的时候,使劲儿颠了几家伙,把他和李大爷从座上颠起老高,脑袋都撞上了汽车顶篷。
小宝子还记得,汽车上了公路以后,他看见一只老兔子领着3只小兔子在公路上玩儿。他大喊一声“兔子”! 司机把汽车的灯开得贼亮贼亮,使劲儿开着汽车去追,想把他们轧死。可是,车上装的红薯太多,汽车累得直哼哼就是跑不快。老兔子带着3只小兔子得意洋洋地回头看看司机,笑了笑,不慌不忙钻进了路边儿的洋槐树从里。
除了这些,他还记得什么呢? 他想了想,好像再也没有了。汽车是什么时候把他们拉到这儿的? 他是怎么从汽车上下来又怎么钻到李大爷怀里睡觉的? 汽车是什么时候开走的? 他,全都不知道了。
李大爷从背后摸到一个塑料壶,拧开盖儿,小心谨慎的往手巾上倒点儿水把手巾湿湿,递给小宝子说:“擦擦脸,醒醒劲儿,别再迷瞪啦!”
小宝子用湿手巾擦着可怜巴巴的两只小眼睛。李大爷又没完没了地嘱咐着:“听我跟你说:要是有人问你这红薯咋卖哩? 你就说一块钱4斤。人家要说5斤卖不卖? 你就说不卖。人家要说咋这么贵? 你就说俺这是黑土地的红薯,吃着干面干面,像栗子,好吃。人家要是不买,你也别生气。不管对谁,说话都要和和气气,和气生财。给人家秤红薯时,秤要高点儿,别少了人家的斤两。红薯是咱自己地里长的,不值个啥。”
眼睛用湿手巾一擦,是管用。小宝子顿时变了一个样,眼睛也大啦,眼珠子也圆啦亮啦,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和虎气。他张着大眼睛看着来往的人群。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都这样慌慌张张,急急忙忙? 为什么都板着脸,不挂一丝笑容? 好像他们都抢着要到一个什么地方捡金子、捡银子去。可是,那个地方在哪儿谁都不说,憋着。乡下人不这样。乡下人自在、消闲,心里藏不住事儿。他们到了一块儿总是说呀、笑呀、骂呀。男人们骂,女人们也骂。骂娘、骂奶奶、骂八辈子老祖宗。也有骂恼的时候。骂恼了就抱住撕打、抱住摔。摔倒了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还照样说、照样笑、照样骂。小宝子喜欢这样。突然,人们都使劲儿按起自行车的铃来。铃声响成一片,跟大年初一早上的鞭炮声一样,响得乱七八糟、响得一塌糊涂,根本分不出个儿。小宝子伸着脖子看看,前边儿拐弯的地方,两辆自行车撞在了一块儿。骑自行车的两个人都下了车,推着车站着,你瞪着我我瞪着你,眼睛里都喷着火。倒是没吵也没骂,谁都不说一句话。可是,谁也不让谁,就这样瞪着,僵着,堵着。汹涌的人流不流了,骑自行车的人们一个一个跳下车,一个劲儿地按铃。小宝子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宁肯没完没了的按铃,也没有一个人肯到前边儿去劝一劝,把他们拉开?
小宝子不明白。
二
开张头一天,小宝子就不走运。整整一天,他除了憋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去撒了两泡尿外,连窝儿都没敢动,总是挺挺地坐在他的红薯摊儿前。可是,竟没有一个人来看一眼他的红薯,更别说来问问价钱。晌午的时候,李大爷掏出一张葱花儿饼给小宝子。小宝子正往嘴里塞饼,听见有人喊:“嗨,白薯怎么卖?”小宝子不知道北京人为什么把红薯叫白薯?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问他? 他迟疑了一下,抬头看看,没有见人,又低头啃他的饼。那人又喊一声:“听见没有?问你哪!”小宝子觉得好像是在问自己,又抬头看看,这才看见路那边儿老槐树底下站着一个膀大腰圆、披头散发的小伙子。他双手捏着自行车的闸,屁股歪坐在车座上,一只脚脚尖儿点着地,一只脚高高翅着,没有穿鞋。老槐树底下还坐着一个修鞋的小孩儿,正在给他钉鞋。小伙子歪着脖儿,脸倒是冲着小宝子,只是他戴着一个又大又黑的眼镜,严严实实遮住了他的两只眼,也严严实实遮住了他多半个脸。眼镜又贼黑贼黑的闪着刺眼的黑光,小宝子看不见他的眼,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看着自己? 他迟疑着,没敢搭腔。鞋钉好了,修鞋的小孩儿把鞋给他套在脚上。他踏上脚蹬,猛一使劲儿,自行车窜出好几丈远。从自行车后边飘来小伙子的骂声:“狗日的,聋子。”
这声音很轻,小宝子却听得很清楚。小宝子认定这是在骂他。他从还没有被人骂过,又当着这么多人,他脸一红,心里一阵难受。
修鞋的小孩儿肯定也听到了这骂声。他向小宝子笑笑,朝已经走远的小伙子呶呶嘴,摇摇头。
修鞋的小孩儿这微笑,这举动,使小宝子心里热乎乎的。小宝子也赶紧还他一个善意的微笑。
到了晚上,路边儿的电灯亮起来时,自由市场已经空空荡荡。小宝子无意中看见他们一块儿来的伙伴儿们似乎都在借着灯光,在默默数钱。只有他和李大爷还在直挺挺坐着,还在并无希望地等待着,期望着,像两尊泥塑的神胎。小宝子看看李大爷,李大爷看看小宝子,这一老一小默默地笑了。
突然,李大爷把小宝子搂在怀里,说:“明儿个,赶明儿个,卖了红薯有了钱,咱们爷儿俩找个好馆子美美实实吃一顿。”
三
第二天是星期天。
小宝子已经快一年没过星期天了。去年秋天,他妈走了以后他就退了学,天天跟李大爷在地里滚,上哪去过星期天?乡下人也没有星期天。在城里,星期天就像节日一样,吃呀、喝呀、玩呀,大人孩子都盼着星期天。乡下人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有这么多节日?城里人也不理解乡下人为什么就只知道一年一个春节?
星期天就是不同往常。从一早起来,人就特别多,特别乱。熙熙攘攘,连平时懒得出门的老头儿老太太,也愿意挽着扶着到自由市场上来晃悠晃悠,买不买东西别说,看看热闹和新鲜是真的。自由市场上卖东西的摊贩们,遇到星期天心境就格外好,情绪也就格外振奋。因此,各种各样的叫卖声,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南腔北调,混成一团。
李大爷和小宝子也把希望寄托在这个星期天上。但是,小宝子天性腼腆,不会、也拉不下脸扯起嗓子参加这叫卖的大合唱;李大爷瘦得像根棍儿,一阵西风恨不能把他刮得满地打滚,哪有这底气大喊大叫? 他们爷儿俩只好听着人家的喊叫,暗自在心里头乐,觉得这北京城倒是比在乡下赶集热闹得多。
天快晌午的时候,两个女人在小宝子的红薯摊儿前蹲下来。小宝子既高兴又紧张,心里按捺不住地咚咚跳。他准备着按照李大爷的嘱咐,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一样回答她们的问话。可是,她俩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伸手就在红薯堆上扒拉。你扒过来,她扒过去,拿起这个又捡起那个,把小宝子这堆红薯都扒拉几个过儿了,硬是没挑出一块称心如意的红薯来。小宝子不起急、不上火,让她们尽情尽意的去扒、去挑、去拣。等到她们自己都挑得心烦的时候,才随手拿起几个红薯扔进小宝子的秤盘儿里。小宝子提起秤正要称,一个女人却站起身来:“嗨,那边卖白薯的多着哪,咱们再到那边儿看看去。”
小宝子一直悬着的心,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摔得还不轻,隐隐约约有点儿疼,也有点儿气。本来嘛,扒拉半天,生红薯都快扒拉熟了,却站起来抬腿就走,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小宝子心里有点窝火,但是他忍着。就在她俩站起身来的时候,小宝子看见她们的嘴唇都抹得血红血红。小宝子一阵恶心。他想起了他爹活着的时候,他家养的那只长毛大白猫。大白猫漂亮得很,虎头虎脑,浑身洁白,一根杂毛都没有,拖着一条一尺多长的粗尾巴,走起路来一步一步、不慌不忙、气势汹汹。它知道自己漂亮,就特别爱干净。不管什么时候,它吃完了老鼠,总要蹲在床底下把嘴上、爪子上粘的血舔得干干净净以后,才出来见人。小宝子不明白,他们把嘴唇抹得血乎淋啦的,还怎么吃饭?
想到这里,小宝子暗自一笑,肚里的气倒也消了。
老槐树底下修鞋的小孩儿又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照例对小宝子轻轻笑笑,然后瞪着刚刚离去的两个女人的后背,哼了一声。小宝子也照例冲他笑笑。
修鞋的小孩儿把小铁锤放回木箱里,解下脏兮兮的围裙,朝小宝子指指头顶的太阳,拍拍肚子,又指指路口的小饭馆。小宝子笑着摇摇头。修鞋的小孩儿从兜里摇出一大把零钱让小宝子看看,小宝子还是笑着摇摇头。修鞋的小孩儿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他刚要起身,一个推自行车的漂亮姑娘在他面前停下来,脱下一只鞋给他。修鞋的小孩儿只好重新系上围裙,重新拿起锤子。他先拿一个小凳儿让漂亮的姑娘坐下,又从工具箱里翻腾出一本破杂志,放在地上,让姑娘垫脚。他怕弄脏了姑娘那双长得很秀气的脚。然后,他抓一把钉子含在嘴里,再从嘴里掏出一个往姑娘的鞋上钉一个。 修鞋的小孩子一边儿叮叮给漂亮的姑娘钉着鞋,一边看着小宝子,不时的递给小宝子一个得意洋洋的憨笑。
修鞋的小孩儿把漂亮姑娘的鞋钉好,站起身要去吃饭的时候,小宝子才发现他是个瘸子。小宝子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充满了心间。
眼看着修鞋的小孩儿一拐一瘸地走远了,小宝子才觉得自己也确实累了。他两腿一伸,靠在了身后的麻袋上。他这腿一伸,恰好蹬倒了塑料壶,壶里的水偷偷地流了一地。李大爷伸手去扶时已经晚了,壶里的水早已流得净光。他拿起塑料壶摇晃着,说:“小宝子,别躺啦,快去找地方灌壶水,咱们也该吃饭啦。”
小宝子提着壶要走,李大爷又拦住他,说:“见了人多叫声大伯大妈,人家要是不让灌就多给人家说几句好话。出门在外,比不得家里。”
他们红薯摊儿的斜对过就是一座高门大院,光门洞就有一间房子大。小宝子站在门洞里往院里看看,第一眼就见到院子的西北角有一个水池子,水龙头还在滴嗒滴嗒滴水。可是院里没人,小宝子不敢进。他站着、等着。他希望能从里院出来一个人,他好求求人家去灌壶水。他站了一会儿,没有人出来,才壮着胆子过去灌了一壶水,并把滴水不止的水龙头拧紧。他转过身要走,从里院跑出一个孩子,年龄个头跟他差不多,只是比他胖,戴着眼镜。小宝子站住了,他喊起来:“奶奶快来,有小偷!”
一个老太太急急忙忙从里院跑过来,边跑边嚷着:“又是小商贩! 这眨眼不见他就钻进来偷东西,今儿可算逮住你啦! 你说,你都偷过几回啦?”
小宝子颤颤地说:“我不是小偷!”
老太太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她指着大门洞说:“我在这儿坐了半天啦,就是专门看着你们这些人的。我在这儿坐着的时候你不敢进来,我刚去上个茅房,你就溜了进来,还说不是小偷?”
大门洞里果然放着一把红色的塑料小椅子,还有一个暖水瓶、一个大茶缸。
小宝子真的害怕了,说话的声音都哆哆嗦嗦:“我不是小偷!”
老太太说:“不是小偷你怕什么? 还嘴硬! 告你说吧,我们院里丢的东西多了去啦,毛衣毛裤、床单被面、皮鞋凉鞋旅游鞋”,光我们家孩子的耐克鞋就丢了两三双,都是你们这些人干的。这回可叫我逮住啦,走,咱们上派出所去!”
老太太拉着小宝子的胳膊往外拽,小宝子死活不去! 戴眼镜的孩子夺过小宝子手里的塑料壶扔到房顶上。壶口正好朝下,壶里的水汨汨地流。水从壶里流到瓦沟里,又顺着瓦沟流到地上,溅了老太太一裤子。小宝子拽着戴眼镜的孩子叫着:“你赔我塑料壶! 你赔我塑料壶!”戴眼镜的孩子又死死拉着老太太的胳膊不松手,3个人扭成一团。
李大爷等了半天不见小宝子回来,怕他迷了路,赶紧过来找。走到大门洞前,听见了小宝子的声音,进来了。小宝子一看见李大爷,“哇”地一声哭起来。李大爷知道孩子是受了委屈,鼻子一酸,差点儿流出老泪。尽管小宝子受了委屈,他还得数落他:’叫你嘴放甜着点儿就是不听,又惹奶奶生气了吧?”
老太太看见了李大爷,肚里的气也减了几分,说:“小孩子家,嘴倒死硬死硬的。来,你们来看看。”她把小宝子拉到大门洞里,指着大门框上贴的一张纸说:“这儿明明写着严禁小商小贩入院,你们就是不听,大白天就敢偷偷摸摸往院里钻,说他他还顶嘴。”
小宝子含着眼泪说:“他们说我是小偷。”
李大爷说:“要说这孩子小,不懂礼貌,我信,可是这孩子从来不拿人家东西。”说着,他拉着小宝子要走,小宝子不走,指着戴眼镜的孩子说:“他把我塑料壶扔到房顶上啦,他得赔!”
李大爷说:“算啦,算啦,咱不要啦。这个壶我都用了四五年啦,也该扔啦!”他拉着小宝子往外走时,还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都怨我,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我不该让你来灌水,都怨我。”
四
秋天到底是秋天。白天,太阳当头照着的时候,身上还暖融融的。太阳一落山,立刻就有凉意袭来。路边儿的电灯又亮了的时候,一块儿来的几个人对李大爷说:“今儿黑你们爷儿俩在这儿给我们看摊儿,我们去找个地方喝一点儿,再找个旅馆美美睡一觉,解解乏。赶明儿我们大伙帮你们卖。”
他们走了以后,李大爷从怀里掏出一张已经毛了边儿、缺了角儿的5块钱,跑到一家私人饭馆买了一斤饺子,装在塑料袋里提着;买了一瓶啤酒、两瓶百事可乐,夹在胳肢窝儿里,高高兴兴对小宝子说:“人家说这饺子是茴香馅的。茴香可是好东西,吃了顺气。你得多吃点儿,肚里的气就消啦。”他在地上铺条麻袋,把塑料袋和啤酒都放在麻袋上,把两瓶百事可乐戳在小宝子跟前。“这玩意儿人家说叫百事可乐,你把它都喝了,咱也高兴高兴,乐和乐和,不能老是愁眉苦脸的。”他又把啤酒的盖咬开,说:“这玩意儿也是好东西,又当酒又当水,喝着水解渴又解饿。要不你也喝口尝尝。”他突然想起来还没有筷子,又说:“这里人就是刻薄。到饭馆吃饭也不给你筷子,弄两根棍儿用白纸一包,就要你一毛钱。咱不上这个当。”他撅了两根槐树枝,用指甲剥着皮。
李大爷没完没了说着,小宝子依然撅着嘴,不吭声。这两天,他俩尽啃干饼喝凉水啦。比起来,今晚这顿饭已经够阔绰和富有了。可是小宝子不吃。小宝子不吃,李大爷自然也吃不下去。他把几条空麻袋铺在地上,用装着红薯的麻袋围了个圈儿,像一座严严实实的围墙,说小宝子:“饭不吃,总不能也不睡觉吧?”
小宝子不声不响地钻进了这个小小的避风港湾,躺下了。
半夜的时候,起了风。先是西风卷着老槐树的落叶,在地上打旋儿。接着便是稀稀落落的雨点,借着风威狠狠地往地上砸,噼里啪啦,李大爷被砸醒了,他推推小宝子,喊:“快起来,快起来,下雨了,赶快到大门洞里避避雨去!”小宝子好像睡得很死。 他揪着小宝子的脖子把他㨄起来。可是他手一松,小宝子又倒下了。李大爷急啦,说:“我的小祖宗,一会儿被子就淋湿啦!”
“淋湿了我也不去。”
小宝子根本没睡着。他还没有咽下这口气。
李大爷说:“咱们也不进她的院里,就在外边儿的门洞里避避雨又不犯法,怕他个啥?”
小宝子就是不去,他躺着死活不起来。李大爷气得手直哆嗦,可又急不得、恼不得。他深深叹口气,自言自语着:“你呀,真是一头小犟驴。那咱爷儿俩就在这儿干淋着吧!”
五
小宝子躺着。借着灯光,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在秋风中任意飘洒的雨。他恨这风、这雨、这秋天。
两年前,他爹就是在这潇潇的秋雨声中死去的,他十岁。去年,他妈也是在风扫落叶的秋天,离他远去的。他妈临走的头天夜里,把他搂在怀里,说,她一个人再也没法活下去了。要带他到另一个地方去,问问他愿不愿意? 他知道妈这是要嫁人了,他紧紧地闭着嘴不说话。他爹死了以后,他天天提心吊胆的就是害怕妈再给他找一个爹,把他带走。
“你倒是说话呀? 愿意还是不愿意? 要是愿意你就点点头;要是不愿意你就摇摇头。妈知道你的心事重,可是妈也是万不得已。你不跟妈去谁养活你? 他可是个好人,会好好待你。”
小宝子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不说话,他是不愿意跟她去受别人的委屈。妈的心酸透了,趴在小宝子的脊梁上嚎啕大哭,泪水把小宝子的小棉袄都湿个精透。小宝子却一滴眼泪也没有。到天快亮的时候,小宝子看妈都哭不出声了,才摇摇头,说:“妈,你去吧! 我能活。”说完这句话,小宝子才一头扎在妈的怀里暗暗地流起泪来。
这时候,李大爷也睁着一双老眼,任那肆虐的秋雨在他脸上噼噼啪啪地砸。想到白天小宝子受的委屈,他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
小宝子的妈是在她临走的那天早上,把小宝子托付给他的。那天天刚刚发白,她就敲开了他的门,满含着眼泪哀求着:“李大伯,我是求你来啦! 你是个好人,看在咱们老邻居的面上,你就收下他给你当个小孙子吧! 我说死说活他就是不肯跟我去,我真是走投无路啦!”他心里一亮,明白了。他想了半天说:“你这样看重我,我哪能不留下他呢? 只要孩子愿意。可你知道,我一辈子孤身一人,日子过得很艰难,我怕孩子跟着我受苦。再说,跟了我,这孩子的学怕是上不成啦!”
小宝子瞪着明亮的眼球子,说:“我不怕苦,我也不上学啦,我天天跟你下地干活。”
自从小宝子跟了他以后,他处处小心,唯恐小宝子受了委屈,没想到今儿竟然让他受了这样大的委屈。
风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停的,雨还在悄悄地下。他们的被子、麻袋全都已湿透。小宝子和李爷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坐了起来,胳膊搂着膝盖。雨水从他们的头上、脸上往下淌,真正像落汤鸡。
六
修鞋的小瘸子,在老槐树底下叮叮又开始了他新的一天的工作时,他发现对面卖红薯的孩子不见了,还有那个瘦干巴老头儿。他心一慌,高高扬起的小铁锤砸在了他的手指头上。他哎呀一声,鲜红的血顺着他粗糙的小手指头嘟嘟往外流。他从围裙上撕下一块块儿脏布条儿,紧紧把手指头缠住,眼睛还在四下里寻觅小宝子的踪影。可是,他失望了。
小宝子和李大爷走了,他们的塑料壶还在房顶上扔着。有一天,这已经是冬天了,夜里飘了一夜雪花。戴眼镜的孩子早上去上学,无意中又看了看房顶上的塑料壶。塑料壶已经被雪盖上了,房顶跟大地一样洁白。只有塑料壶的壶口像一个妖怪的眼睛,黑洞洞的瞪着他。他突然有点儿害怕,心里开始有一种怪不是滋味的感觉。这是他头一回有这种感觉。从此以后,他每天上学都要不由自主地看它一眼。每次看到它心里都不畅快。这天,他看院里没人,就把塑料壶拿下来,藏到他的床底下。
第二年的秋天来了。这天半夜里,他听到一阵卡车的隆隆声。他知道这是卖红薯的人们又来了。第二天早上,他早早起来跑出去一看,一溜串儿的红薯摊儿摆得整整齐齐。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瘦干巴老头儿。他高高兴兴回去拿出塑料壶,刷洗干净,又灌了满满一壶水,找到瘦干巴老头儿,问:“那个小孩子儿呢?”
瘦干巴老头儿看看他,说:“你找他做啥?”
戴眼镜的孩子说:“我要还他塑料壶。”
瘦干巴老头儿说:“用不着啦! 他找他妈去啦。”
戴眼镜的孩子又问:“他妈在哪儿?”
瘦干巴老头儿说:“我老啦,脑筋不好使,记不清楚,反正很远很远。这个塑料壶是我的,你把他扔了吧!”
戴眼镜的孩子提着这个没人要的塑料壶,真正的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塑料壶,竟成了他精神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创伤——一个永远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