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三位现代作家的藏书票》(原文全文)
藏书票原是洋人的发明,五四前后传入我国,与一部分醉心西洋文学的新文学作家结下不解之缘,使用和收藏藏书票逐渐形成一种风尚。
20~30年代的新文坛高手中,戏剧家宋春舫的“褐木庐”藏书票、散文家叶灵凤的“凤凰”藏书票、小说家施蛰存的“无相庵藏书之卷”,都是他们亲自设计,兼具艺术和史料双重价值的珍品,已是可遇而不可求。据说鲁迅、郁达夫和茅盾也都有自己的藏书票,但笔者查阅过鲁迅、郁达夫的一些中、西文藏书,均未发现使用藏书票。鲁迅倒是收藏了广州“现代版画会”1935年出版的《现代版画》“藏书票特辑”,但这与本人使用藏书票是两回事,不可混为一谈。也许积习相沿,他们还是喜欢钤盖藏书印,当然两者都是文人雅事,各有各的乐趣,各有各的情调,不能厚此薄彼。
这里介绍的是三位现代作家长期不为人所知的藏书票。第一位票主是硕果仅存的新月派大诗人孙大雨。1926年夏,孙大雨到美国新罕布什尔州有名的达德穆学院深造。在异国的书店里,孙大雨被五彩缤纷的藏书票所吸引,最后挑选了这种由航行的帆船和整洁典雅的书桌组合成画面的“My Book”藏书票供自己使用。藏书票制作者已不可考,但这别致的图案颇切合票主当时远涉重洋,渴求新知的心境。笔者见到的这枚粘贴于1912年伦敦出版的意大利文与英文对照本《米开郎琪罗十四行诗集》“封里”,上面还有孙大雨亲笔签名M.C.Sun(孙大雨学名孙铭传的英文缩写),迄今已近七十个春秋,书和藏书票都已成了珍贵的“文物”。
第二位是女诗人、翻译家赵萝蕤。她是新月派另一位名诗人陈梦家的夫人,1944年秋由昆明西南联大启程赴美,入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这枚藏书票也是赵萝蕤自己在纽约的书店里选定的,原作者为美国着名木刻家Rockwell Kent,这幅木刻构图简洁,线条遒劲,远航的帆船背景上一位捧着书本的青年姑娘若有所思,意味深长。赵萝蕤因这姑娘的面影与自己相像,十分喜爱,遂请书店再加英文姓名Chao Lo-Jui作为自己的藏书票。据赵萝蕤回忆,她收藏的许多好书都使用这种藏书票。令人痛惜的是,大部分已与书一起在十年浩劫中散失。现在幸存的这枚粘贴于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的名作《金碗》“封里”,这部小说还是新月派另一位重要诗人邵洵美送给赵萝蕤的礼物,更具纪念意义。
第三位是已故马来西亚华人作家温梓川。温梓川20年代末从南洋到上海暨南大学求学,热衷新文学,与许多新文坛名家交往甚密。他40年代出版的小说集《美丽的谎》曾得到郁达夫的赞赏,50年代在星洲世界书局出版的《文人的另一面》,写耳闻目睹的新文学作家的奇闻轶事,文笔清新活泼,风行一时。笔者四年前与温梓川通信,承他割爱惠赠《文人的另一面》初版自存本,扉页正中就赫然粘贴着他自己的藏书票,也是乘风破浪的大帆船图案,只不过构图更单纯,风格更凝重,上面还加钤温梓川名印,中西合璧,相得益彰。与前两种相比,温梓川这枚藏书票最年轻,但估计至少也已到而立之年了。
有意思的是,这三位现代作家经历各异,成名有先后,相互之间也未必认识,却都不约而同地把扬帆的航船图案选作自己心爱的藏书票,这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吧? 他们三位当年为完成学业,都曾飘洋过海,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的感觉是复杂的,甜酸苦辣,有时难以言传,这种感觉也许就有意无意地在这小小的藏书票上得到了抒发与宣泄。诗人莱蒙托夫有一首感人至深的《帆》,其中有这样几句:
大海上淡蓝色的云雾里,
有一片孤帆闪耀着白光! ……
它寻求什么,在迢迢异地?
它抛下什么,在它的故乡?……
这首《帆》的深远意境莫非正能对这三位现代作家的藏书票作恰切的诠释。这种感觉的寻觅,真可谓方寸之间见真情。
藏书票虽小,作为书斋长物,除了其本身的艺术鉴赏价值之外,所保留的文化信息也可能是非常之丰富的,而那些经历过历史风尘的藏书票更可引出一个个可长可短,甚至可歌可泣的故事,传送出票主的性情和爱好,透露出一点时代的眉目。它们与那些下落莫测的珍本书一样,往往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什么,倾吐着什么。文坛耆宿叶圣陶生前曾对一位藏书家说过,搜集作家签名本“确有趣味”。签名本必有上款,又可以考究受书者何以不能保存,以至传到旧书铺,此亦掌故也”(1980年2月10日致姜德明函)。对作家的藏书票也不妨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