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原文全文)

八月走河西，在安西大漠见一城：东西长三百余米，南北百米不足，黄土版筑，墙垛完整;四周无一山一树障碍，天空地阔之间，便古拙壮观突出到了极致。戈壁滩上裹足行走了数日未曾遇见过什么村镇，偶尔有三户两户人家了，要么搭一间四方的不苫瓦复草的泥棚，要么撑一顶毡包，泥棚前羊群或聚或散，毡包外孤烟直长，骆驼则负重而无声。突然竟有了一座城池，好不令人冲动! 忙查地图辨方位拍照留念，却不见门洞里有人出入，也未听到鸡鸣狗咬。探头探脑步进城去，街巷屋舍却俱废了，唯有一些断墙残壁大小长短方圆错落，沙石遍地，金刚荆隆起如刺猬，马蛇子窜行，快极，只见影子不能辨其身纹。远远的败墙豁口，一只黄羊一闪，立即不知了去向。疑心是进了鬼窟，惊叫着逃出再不敢回头。一路仓仓惶惶，一看见风沙旋成立柱从身边疾过，就以为是追来的空城鬼魅的大脚，心怦怦跳荡不已。

夜里到安西，问起空城所见，安西人大笑，说：此梦城也，清代物事。相传康熙爷做了一梦，梦到一处城池甚美，便差人以梦境查访此地，遂到桥湾，景与梦合，便拔巨款令一大臣父子去造筑一座紫禁城一样的城池。大臣父子以为地处遥远，便大肆贪污，仅修了一个小城，后被人告发，康熙爷处其死刑，并剥下人皮做大小两个鼓挂在城门以戒天下。

康熙可谓荒唐啊! 大臣可谓卑鄙啊! 17世纪，到20世纪，日月运行，沧桑变迁，当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的大漠却是一所天然的博物馆：一座空城，日不能晒曝，风不能吹走，雨不能淋塌，几个世纪地记载着一代天子的梦，记载着贪官污吏的耻。

安西人问：在那里听到人皮鼓响吗? 没有。又说：鼓是谁也未见过，但有人在飞沙走石、狂风四起之时，听到过一种卜卜声，如人的哀鸣。自恨没有耳福，一边感激大漠这所博物馆，一边又遗憾这博物馆离人群太远，不能使天下更多的人都看到那空城，都细辨出那鼓声，一边惴惴追记而已。

83.11.30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