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原文全文)

“咪咪……咪咪……”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你走过彬彬家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听见这凄凉而悲哀、撕人心肺的声音，你也许会感到毛骨悚然：这是猫在叫唤? 还是人在呼喊?
是啊，别说一个陌生人难以分辨清楚，就连彬彬的老奶奶也常常搞错。
下面我要讲的这个悲惨的故事，就发生在那动荡不安的1966年。

一

一个雪花飘飘的夜晚，头发白得像雪花的老奶奶正坐在火炉边打盹，忽然房门“吱吜”一响，老奶奶睁开眼睛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小成子把新棉袄卷成一团抱在胸前，身上只穿一件绒衣，帽子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小脸蛋冻得通红。
“小成子，大冷的天，还不快穿上棉袄。”老奶奶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说：“彬彬没上你家呀?”
“嘻嘻，我在这儿，奶奶——”彬彬像一只机灵的小鹿从小成子身后闪出来，冲着奶奶笑，“奶奶，你猜，成子抱的啥?”
小成子明亮的眼睛一闪，冲着奶奶憨笑。
老奶奶佯装生气的样子说：“彬彬是个淘汽包，你别跟他学。”
小成子小心翼翼地把棉袄一掀，笑嘻嘻地说：“奶奶，你看——
刹时，像变魔术一样，从棉袄里钻出一只可爱的小花猫，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望着慈祥的老奶奶。
老奶奶伸出一双暖烘烘的大手抚摸着只有她巴掌大的小花猫，笑呵呵地问：“成子，这是你们家的猫仔呀?”
成子点点头说：“嗯，我送给彬彬了。”
彬彬从成子手里抱过小花猫，亲了亲它的脸蛋，对奶奶说：“小花猫的妈妈死了，猫妈妈留下两个孤儿，老大叫妙妙，老二叫咪咪，成子养哥哥，我养弟弟，我们比赛看谁养得好。”
奶奶没有言声。她想，彬彬的爸爸妈妈在内地做事，常常来信问起彬彬的学习成绩，眼看彬彬就要上中学，这孩子玩起来没个够，如今再养个猫，耽误了功课可不得了。想到这里，老奶奶说：“乖孩子，学校里功课那么紧，哪有工夫养猫，你把猫还给小成子吧……”
“不，不嘛!”彬彬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撒娇地摇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你看，多漂亮的小花猫!”
这确实是一只非常漂亮非常招人喜爱的小花猫：一身金黄色的柔软的毛，黄色的脑门上有几道老虎纹一样的棕色条纹，从肚子到嘴巴有一道像雪一样白的绒毛，那毛绒绒的爪子，就像四团小雪球，特别是那双圆圆的明亮的蓝眼睛，就跟透明的玻璃球一模一样，可爱极了!
彬彬黑眼珠一闪，故意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奶奶，可怜可怜小花猫吧，它没有妈妈，小成子一个人照顾不过来，没人照顾它，它要饿死冻死的，你要不让我养，我就不吃饭!”
彬彬一边说一边向小成子使眼色。小成子会意地一笑，对老奶奶说：“是的，奶奶，你可怜可怜咪咪吧。”
不知道是可怜没有妈妈的小花猫，还是心疼小孙子，老奶奶终于答应了。她说：“彬彬，可要好生养着它，千万别糟蹋它!”
彬彬说：“我保证不打它! 不骂它!”
成子说：“不让它冻着! 不让它饿着!”
老奶奶笑了：“瞧你们俩，一个敲锣，一个打鼓，亲兄弟也没有你们俩亲呀。”
是的，彬彬和成子从上幼儿园到现在，都是同班同学，上学手拉手，放学肩并肩，两个人在大街上走，不是一前一后，就是一左一右。成子上房掏家雀，彬彬就在下面扶梯子，彬彬要是上树逮知了，准是蹬在成子的肩膀上。
咪咪自从在彬彬家安家落户以后，彬彬也像对待好朋友成子一样，喜欢它。为了让咪咪快快长大，彬彬常常到护城河钓小鱼，一口一口地喂它;还特意给咪咪做了一个便盆，盆里垫上牛皮纸，装上炉灰，让咪咪在里面拉屎，每天，彬彬都要按时倒换;晚上，还搂着咪咪睡觉哩。
彬彬对咪咪关怀备至，咪咪对彬彬难舍难离。每当彬彬背着书包放学归来的时候，咪咪便立刻跑上前去，亲热地在小主人脚上蹭痒痒，翻筋头，或者撒欢儿地扑到彬彬的怀里，幸福地眯着眼睛，任小主人那双温暖的小手抚摸着它那柔软的毛……
有一次，彬彬感冒了，发着烧，姐姐不让他上学，强迫彬彬躺在床上。咪咪见小主人病了，它也默默地卧在床头，陪着小主人。奶奶端来一碗鸡蛋挂面，彬彬摇摇头，不想吃，对咪咪说：“你吃吧!”咪咪用鼻子闻了闻，连舌头都不伸一伸。被高烧折磨得无精打采的彬彬望着懒洋洋的咪咪，他心慌意乱地喊道：“奶奶，你快来，咪咪也病了，怎么办哪?”
奶奶急急忙忙从厨房里跑进来，她一会儿看看紧锁双眉、满脸通红的小孙子，一会儿瞧瞧眯着眼睛躺在彬彬枕头旁边的咪咪，老奶奶突然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说：“傻小子，咪咪有灵性，就像你跟成子一样，你对他好，他也对你好，赶明儿你退烧了，咪咪的病也就好了。”
听了奶奶的话，彬彬感动得眼泪差一点流下来，他把滚烫的嘴唇紧贴着咪咪的脸上亲呀，亲呀，喃喃地说：“咪咪，我的好朋友，咱们俩永远永远不分开……”

二

北方夏天的天气瞬息万变，刚才还是风和日丽，刹那间风狂雨骤。1966年的政治气候，也像这大自然一样千变万化，不可捉摸。正当我们书中的小主人公彬彬和其他在红旗下长大的少年儿童一样，对革命怀着诗意般向往的时候，“革命”这个神圣的字眼却受到有史以来最可怕的亵渎。打、砸、抢被戴上“造反有理”的桂冠，“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成了最时髦的口号，真、善、美和假、恶、丑完全颠倒了。
一天早晨，彬彬和小成子刚走进教室，一些自称是“红五类”子弟突然一拥而上，对小成子发动一场突然袭击。他们把小成子押上讲台，要小成子这个“狗崽子”低头认罪，和他的“黑帮奶奶”划清界限，承认他奶奶是“大坏蛋”，他自己是“小混蛋”。小成子昂起头，倔强地说：“不，我奶奶是好人，不是坏蛋;我也是好人，不是混蛋。”于是，几个自称“小造反”的同学便有节奏地高声喊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话音刚落，拳头就像雨点似地落在小成子身上。
“别打人，别打人……”彬彬勇敢地扑上前去，想把朋友从危急中解救出来，一个手持宽皮带的同学拽住他的胳膊，严厉地警告他：“彬彬，你要站稳立场，和成子坚决划清界限!”
彬彬懵了。
手持宽皮带的同学说：“过去，你们俩是好朋友，现在，你只要打他一拳，就算你和他划清界限了。”
彬彬脸色发青，额头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嘴唇抖颤着……
“打呀，胆小鬼!”
彬彬看看成子，只见他的脸被打肿了，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牙也被打出血来了。彬彬坚决地说：“不! 我不!”
手持宽皮带的同学无可奈何地说：“不打也行，只要你把成子送给你的小花猫还给他，也算你划清界限，要不，明天，连你一起斗!”
中午，彬彬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咪咪见主人回来了，像往常一样摇着尾巴，扑上前去，在彬彬脚上蹭痒痒。彬彬烦躁地吼了一声：“滚!”
咪咪吓了一跳，跑到墙旮旯里，呆呆地望着小主人发青的脸孔，它哪里知道小主人心情烦躁的原因呢!
奶奶端着饭菜进来了，看见小孙子站着发愣，嗔怪地说：“彬彬，还不张罗吃饭，你肚子不饿，咪咪可饿了。”
“奶奶，我要把咪咪还给小成子。”彬彬说。
老奶奶没有把小孙子的话当真，本来嘛，彬彬已经把咪咪当作家里的一个成员，亲热得不得了，一刻也离不开它。老奶奶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到厨房里去了。
彬彬饭也吃不下，愣愣地坐着。大街上的高音喇叭正在重播《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听着，听着，彬彬的眼前像过电影似的，出现了一幅幅惊心动魄的画面：
校园里，大字报铺天盖地……
礼堂里，正在召开批斗黑帮分子大会，老校长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大牌子……
教室里，拳头像雨点似地落在成子身上……
于是，手持宽皮带的同学的声音又在耳边回响：“明天，连你一起斗!”
………
想到这里，彬彬痛苦地看了咪咪一眼，毅然把自己最喜欢吃的糟鱼蒸蛋端到咪咪跟前，咪咪无限感激地看了看小主人。
彬彬抚摸着咪咪闪着光泽的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非常难过地对咪咪说：“咪咪，你如果不是成子家的该多好呀，咳，咱们要再见了!”
咪咪听不懂小主人的话，只顾用舌头舔着小主人的手。彬彬等咪咪吃饱饭，又给它洗了澡，然后抱着咪咪向小成子家走去。
当彬彬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成子家的时候，成子家早已被洗劫一空，成子正蹲在地上整理凌乱不堪的什物，妙妙静静地躺卧在他的身边。彬彬的心绷紧了，两只失神的眼晴直愣愣地望着伙伴，喃喃地说：“成子，我……我把咪咪还给你了……”
成子眼圈红了，嘴唇翕动了几下，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地从彬彬手里接过咪咪，眼眶里噙着泪水。他不让伙伴看到自己的眼泪，急忙扭过头去。
彬彬回到家里，伤心地趴在床上哭了。那呜呜的哭声传到老奶奶的耳朵里，老奶奶慌神了，摇着孙子的肩膀说：“彬彬，谁欺侮你啦?”
彬彬摇摇头，抹着眼泪说：“我把咪咪还给成子啦!”
奶奶说：“你啊，大白天说梦话，咪咪不是在这儿吗?”
彬彬眨巴着眼睛仔细一瞧，果然，咪咪正蹲在跟前看着他呢。
原来，彬彬刚回到家里，咪咪也悄然无声地跑回来了。
彬彬眼看着赶不走咪咪，也就不再管它了，手持宽皮带的同学知道彬彬确有“划清界限”的表示，也就吸收彬彬当了红小兵，跟着便一起随中学里的红卫兵到外地串连去了。

三

一天早晨，彬彬的奶奶被街道居委会叫去游行了，留着咪咪看家。
一会儿，彬彬回来了。他穿着草绿色的军衣，腰间束上一条宽度带，身上背着一个绣着“忠”字的挎包。彬彬一进屋就把挂在墙上的“三好奖状”和照片收起来，把早已写好的两条时髦的标语贴在毛主席像的两边，一条是“造反有理”，一条是“大破四旧”。然后，他站在大立柜的镜子前面，一边唱着《造反有理歌》，一边欣赏着自己的装束，忽然，他在镜子里看到了咪咪，彬彬眼睛一瞪，猛地回过头，解开皮带，冲着咪咪神气地挥舞了两下“啪! 啪!”两声，把咪咪吓呆了!
“咪咪，过来——”彬彬向咪咪下达了命令。
咪咪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听到小主人的声音，它睁着一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审视着小主人，一步一步地向小主人走去，温柔地躺在彬彬脚下。它刚刚用小嘴舔着小主人脚上的解放鞋，彬彬就一把揪住咪咪的脖子，用力把它四脚悬空地提起来，然后在咪咪被弄得晕头围向的一瞬间，使劲向前一抡，然后猛一撒手，咪咪的头“通”地撞在墙上，随着咪咪发出的一声惨叫，彬彬又扑上去，一只脚踩在咪咪的两只脚爪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得意洋洋的声调对咪咪说：“咪咪，我要把你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咪咪，痛苦地呻吟着，颤成一团的身躯极力想从彬彬脚下挣脱出去。这就更加激怒了彬彬，他一边敲打咪咪的脑袋，一边喊道：“打，打，打，打倒牛鬼蛇神!”这时，老奶奶正好从街上游行回来，一见这情景，气得直打哆嗦：“彬彬，你……你疯啦?”
“奶奶，这是革命行动!”彬彬不以为然地说。
奶奶哭笑不得，叹口气说：“好好的一只猫，你这样糟蹋它，罪过啊! 还不快放了它!”
“咪……咪……”咪咪吓得浑身颤抖，可怜巴巴地哀求，声音低沉而凄楚。
咪咪这可怜的样子，使奶奶的眼睛也湿润起来。奶奶看了小孙子一眼，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出去一个多月，像是中了邪啦!”
“滚，滚你妈的蛋!”彬彬说着又狠狠踹了咪咪一脚，“妈的，以后再跑回来，我打断你的腿!”咪咪一跛一拐地逃出门去。
“彬彬，你疯啦!”奶奶气得浑身发抖。
“奶奶，造反有理，你懂吗?”彬彬理直气壮地说。
“我不懂，你懂!”奶奶瞪了小孙子一眼，气咻咻地说，“造反有理，造谁的反呀? 像王校长那样的好人，腿都打折了……”
彬彬说：“她是走资派，黑帮分子!”
“奶奶不管她什么派，奶奶知道她是好人……”奶奶越说越激动，用袖子擦去了溢出来的泪水，接着说：“就说小成子吧，才12岁，有什么罪? 你走了一个多月，小成子天天都在太阳底下罚站，可怜的孩子……”
“奶奶，你别说了……”一提起成子，彬彬的心也被搅乱了。
夜深了，咪咪提心吊胆地回来了。可是，迎接它的是一扇关得死死的大门，咪咪不敢叫喊，便顺着墙走了一圈，竟找不到一处可以进屋的通道。有家不能归，它痛苦极了，只好躺在门外一块冰凉的石板上，黑洞洞的夜空中，几颗星星闪着光，空荡荡的院子里，静极了，一点声响也没有，偶尔从窗户里传来了老奶奶的咳嗽声。咪咪多么希望老奶奶悄悄起来给它开门呀，但老人家哪里知道，咪咪竟被她的小孙子关在门外受着风寒……
第二天早晨，老奶奶一开门，见咪咪缩成一团躺在门外。老奶奶急忙把咪咪抱到屋里，彬彬一见咪咪，抢起笤帚刚要打，老奶奶一把夺过小孙子手上的笤帚，气得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没良心的孩子，咪咪招你惹你啦? 你想打死它呀?”
“打死了，又怎么着!”彬彬梗着脖子说。
“造孽啊! 罪过啊! 这孩子算是给毁了!”奶奶痛心地说。
不管奶奶怎么说，彬彬打定主意不让咪咪进家门。咪咪终究是一只家猫，肚子饿了，便习惯地往家走，可是一看到彬彬，吓得撒腿就跑。晚上，咪咪想回家睡觉，可是，大门紧闭，进不了屋。一连几天，可怜的咪咪像一个备受惊吓、举目无亲的孤儿，在大街小巷徘徊流浪。一切动物都有自尊心，天长日久，咪咪决心不再回到小主人家里。终于，它带着满身的伤痕，满腹的辛酸，离开了它的小主人，永远地离开了……

四

就在咪咪遭到无家可归的不幸时，彬彬家也受到了一场浩劫。
那天，奶奶刚买早点回来，彬彬正站在毛主席像前，手里举着红宝书，嘴里念着“万寿无疆”的时候，突然闯进来一帮戴柳条戴、挂红袖标的彪形大汉。他们抄了彬彬的家，翻箱倒柜，连彬彬的爸爸妈妈和外国专家合影的照片，也给他们抢走了，说什么这是当“特务”的罪证……
“造反者”扬长而去，老奶奶一边捶着胸口，一边放声痛哭：“天哪! 强盗! 无法无天哪!”……
“奶奶，别说了。”彬彬惊魂未定，脸色煞白，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让人家听见了，要说你反动……”
“天理良心，我不怕，大不了把我老太婆也抓起来……”老奶奶说着又号啕大哭起来。
自从被抄家以后，彬彬很少出门，他似乎害怕见到人，特别是学校里的同班同学，他觉得自己已经从“红五类”一下子变成“黑五类”。他自觉地摘下袖章。他常常独自坐在家里发呆，当大街上的高音喇叭传来游斗“黑帮分子”的喧嚣声时，彬彬感到非常恐怖，眼前仿佛看见爸爸妈妈头上戴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黑牌子，一会儿低头弯腰请罪，一会儿“坐喷气式飞机”。爸爸妈妈远在千里之外工作，到底犯了什么罪，他不知道，也无处问，想问奶奶，奶奶不是摇头，就是流眼泪。唉，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彬彬感到寂寞了。
人在孤单的时候，就会想起亲人。每当彬彬一个人躺在屋里觉得空虚无聊的时候，彬彬就格外想念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好朋友——咪咪;特别是当有人往他家扔石头子，或者骂他“狗崽子”的时候，彬彬对咪咪的思念就更加强烈。他后悔不该对咪咪那么凶，他下决心要把咪咪找回来。有时，他看到咪咪在垃圾堆中寻食，有时，他听到咪咪在小土坡上叫唤，彬彬总是抱着一线希望，想方设法去逮咪咪;可是，咪咪一看到彬彬，就惊慌地逃走了。
咪咪是一只很听话又很有骨气的猫，它思恋着彬彬一家，它留恋过去甜蜜的生活，它怀念胸前系着红领巾、身上背着小书包的小主人和好心肠的老奶奶，它对这一老一少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没有忘记这一家人曾经给予它的温暖和幸福……然而，它不愿意再进这个家。于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咪咪就在小主人家的四周徘徊，或者蹲在小土坡上，用两只受伤的爪子吃力地支撑着瘦骨嶙嶙的身子，久久地凝望着主人家的后窗户。窗上的玻璃虽已破碎，灯光还是那样的迷人，这里的一切对它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恐惧。望呀，望呀，咪咪那灰黄的身躯在寒风中颤动，咪咪从心中发出的哀怨，化作低回的长吟：“咪——咪——咪——”它每夜都这么叫，那让人心碎的哀鸣回响在小主人家的房前屋后，久久不绝。彬彬常常打开后窗，任寒风扑脸，面对着趴在小土坡上的咪咪说：“咪咪，你原凉我吧! 回家吧! 我再也不打你了!咪咪，回家吧……”然而，咪咪还是静静地趴在小土坡上，警觉地张望着，张望着……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彬彬正在迷糊的睡梦中，忽然被咪咪的叫声惊醒，那声音是那样的悲哀、凄凉、绝望。彬彬悄悄地下了床，趴在后窗上，睁大两只眼睛望着风雪弥漫的小土坡，只见咪咪四条腿叭在雪地上，一动也不动。彬彬看着看着，轻轻打开门，猫着腰，顺着墙根儿，蹑手蹑脚地往前走去。他怕惊动咪咪，悄悄绕到小土坡后面，把身体伏在雪地上，爬到咪咪跟前，乘其不备，把咪咪从雪地里抱回家。
彬彬把咪咪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的胸口突突地跳，两手颤颤地抖，激动地叫道：“咪咪，咪咪……”
咪咪不动也不叫。
彬彬慌了，赶快开灯一看，只见咪咪全身冰冷，双眼紧闭，四腿蹬直，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彬彬脸色苍白，嘴唇发青，眼泪夺眶而出。他把闪烁着泪花的脸贴着咪咪冰冷的身躯，发出了悲痛欲绝的呼喊：“咪咪——咪咪——”
咪咪不动也不叫。
彬彬泪眼模糊地望着咪咪，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小成子那张日益消瘦的脸孔，那双充满着痛苦的眼睛;他的耳边仿佛又听到奶奶的嘱咐：“彬彬，可要好生养着它，千万别糟蹋它!”
彬彬感到一阵痉挛，心脏在剧烈地颤动，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在咪咪身上。他把发烫的脸颊紧紧贴在咪咪冰冷的身上，发出无限悔恨、撕人心肺的呼喊：
“咪咪，我的好咪咪! 都怪我，怪我不好! 我对不起成子，对不起你! 我求求你，求求你睁开眼睛再看我一眼，我要向成子赔礼道歉，向你赔礼道歉，你听见了吗? 咪咪，咪咪……”
咪咪不动也不叫，它静静地躺在小主人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