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特朗当过战俘》(原文全文)
七十一岁高龄的社会党人弗朗索瓦·密特朗,担任法兰西共和国第二十一任总统之后,又一次在大选中蝉联,继续入主爱丽舍宫七年。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1940年6月14日,作为一名陆军中士的他,曾因受伤被俘,关进了德国法西斯的集中营。出身于生活优裕的资产阶级家庭,笃信天主教,专攻法律且酷爱文学的青年,这时才第一次睁眼看到了存在于大地上的另一种生活——从肉体到精神都备受折磨的非人世界。他决定越狱,前两次的尝试失败了,第三次终获成功。这一段不平凡的经历促使密特朗作出了人生的抉择:为自由,为普通人的尊严,为社会正义而斗争。
1943年11月,他绕道阿尔及尔前往伦敦,投奔抵抗运动的领袖戴高乐将军。但是,由于政治观点和个人气质两方面的歧异,虽然同处于一条堑壕之中,却并未成为战友。
1947年,由于他在战俘营内的出色纪录以及代表战俘组织所做的大量工作,他被任命为老战士部长,进入了上层统治圈子。这一年,他不过三十岁。他如此奋斗不息,使得社会党成为法国第一大党后,于1981年取得了最高权力。
上述生平,颇为荣耀。不过,倘用中国的正统眼光审视,必定习惯性地首先看到“污点”:“当过战俘”,这种人还配当总统? 就是担任一般公职,那也必须“内控”,其档案袋殊不知有若干公斤! 道理不难明白,所谓污点,就是疑点。
数千年来,主宰中国历史的“战俘观”,正是如此。
李陵的故事很有名。小时候读《古文观止》,那篇《李陵答苏武书》很令我感动。及至长大,虽然知道了其实是后人伪托之作,仍旧很感动。据记载,李陵系名将李广之孙,“善骑射,爱人下士”,是一员良将。汉武帝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奉命出征匈奴。将军李广利(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兄)统领主力,李陵则率五千步卒自居延北进,直捣敌军心脏;在李广利按兵不动,补给断绝的条件下,浴血苦战,将单于的大军斩杀近万,而且亲自发连弩直取对方统帅,吓得单于惊呼:“此汉精兵”,准备解围撤退。不幸,这时有人叛逃,密报真情,结果,一直拼到用树棒当武器,随从伤亡殆尽,孤身被擒。
安坐龙庭的天子,既不自责,也不审查李广利,却因此而屠尽李陵全家。李陵原来还打算相机潜逃回中原的,听到这个消息,便完全绝望了。然而,纵使这样,李陵也没有去当汉奸。李陵有罪乎? 他做到了一个将领乃至一个士兵所应做、所能做的一切;硬要说有罪,罪在未曾遭敌军杀害而已!
司马迁迂得很,竟出来替李陵辩护,惹得皇帝翻了脸,宣布要杀他;幸亏同僚力保,才改判宫刑。堂堂男子汉遭此,可谓奇耻大辱。这便是《报任安书》中,司马迁满怀悲愤叙述过的那桩千古冤案。
无独有偶,苏联也是这样。苏联和中国现在都是社会主义,但过去都是最野蛮、最黑暗、最愚昧的封建主义。我们从苏联作家创作的大量文学作品中间,每每能够发现:凡是当过战俘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斯大林前妻生的儿子雅可夫,在苏德战争的初期便被俘了。文件表明:只是由于他自幼失去父母抚爱,养成了孤僻易怒的性情,才在一次发作时,误触电网身亡。否则,倘或活到1945年遣返,结局又当如何? 他的父亲会怎样收拾这个“逆子”!? 很难想像……
最近,偶听传闻,说是苏北某地,有一位当年在朝鲜战俘营领导过自己的战友,和美国侵略者以及蒋介石特务面对面英勇斗争的前志愿军军官,在去北京上访途中,突然路遇一个从高级轿车里走出来的陌生者,然则,听那口音又极熟悉:“首长,这些年,您一切都好么?”愣怔良久,才记起是他从前的通讯员,眼下是回大陆探亲的台胞。据说,这位上访者所答非所问:“老子再也不告状了!”凄绝至极。
这则故事的可靠程度究竟如何,我未作调查。不过,我是相信的。因为,十年动乱期间,我在山西第二次发配农村劳动改造时,有幸接触过这天底下最最惨痛的心灵。
于是乎我从当过战俘的密特朗想到了李陵,又从李陵想到了雅可夫,再从雅可夫想到了那千百个被匪徒们捆住手脚,注射麻药,然后强行电刺上“反共抗俄”等丑恶字样,但心地洁白如雪且软和如絮的无罪的中国革命军人;我禁不住高声祈求:改革,改革,也改革一下我们的“战俘观”吧! 不是对放下武器的敌人还讲人道主义么? 或曰:那是策略——好,请对这些没有去台湾,当然也无法从台湾归来的“龙的传人”,实行同等的“策略”吧! 行吗?
1988年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