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子问题》(原文全文)
研究面子问题,应该读稗官小说,因为正经书不爱记这种事,偶尔记几条,也往往一本正经,仿佛讲面子就等于道貌岸然。——我过去也是这么理解的,最近随便翻了翻假语村言的《红楼梦》,才茅塞顿开:原来面子的背后还有另一面,它往往更接近人物的本色和事情的真相。
例如贾府的爷们,出身诗礼簪缨之族,在社会交际场中,人大面大,自不待言。背地里偷鸡摸狗,又算得什么? 按照贾府官方的逻辑,猫儿嘴馋,历来如此;何况彼此心照不宣,也就罢了。不料傻大姐偏偏要误拾个绣春囊,这见不得人的东西又偏偏在光天白日之下明摆着,摆在西府的园里而又偏偏被东府的邢夫人掌握了把柄。这一回面子便成为了问题。或者说,问题刺激了贾府的主子,使他们意识到,而今应该是讲面子的时候了。这里有必要消除一种误解,即以为中国人之于面子,也在天天讲,月月讲。实际上,恐怕有的人还没有这份资格;有了资格的,又不一定有这份雅兴和余闲的工夫。至少贾府的材料足以证明,只要纸还能够包住火,面子也是可讲可不讲的。比方爷们爬灰,伤风败俗,但只做不讲,就与面子无关。你说是不讲面子,我说是不讲“问题”。“问题”者,丑事也,既然做了,岂能滴水不漏? 所以焦大就嚷嚷:我什么不知道! 知道也不准讲。这不仅由于焦大是奴才,而且还因为你讲了这个,把主子的脸皮抹黑,于是主子的面子也就到了非讲不可的时候了。所以焦大的话一脱口,便立刻吃了一嘴的马粪。
且说绣春囊事件发生之后,贾府的当权者,幸灾的乐祸,有谋的划策,最终决定,抄检大观园。开初我也纳闷,尽管园里分门别户,但是总而言之,主人一概姓贾,如今贾府派人往贾府抄家,这段文章又用啥法儿通下去。其实读者不必担忧,抄检的对象并不是贾府而是贾府的丫头。主子怀鬼胎,手术刀却落在奴才的身上,真是妙处难与君说。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表达,那就干脆说得抽象一点:大人物得病,小人物吃药,此乃封建时代上层人士讲求面子之通例也。
为了佐证《红楼梦》描写的真实性,我想引述一点清代的官场轶闻。比方县太爷问案,应将审断结果写成报告,呈送上级机关复核。据说整理此类文件之要点有三:一曰案情翔实,天衣无缝;二曰拟律恰当,无懈可击。尽善尽美,上司肯定满意。然而事情哪有这么简单,官还有大小之分嘛,小小知县,你就正确完了,我这堂堂上司的脸面又往哪儿放去? 所以有经验的县官深知个中三昧,权衡利弊,仍以积极配合、争取主动为上策,即使大人物不得病,小人物也不妨先吃药。于是总结出了要点之三:上述文件基本上应当“无缝”、“无懈”,然而在次要的地方,又务心保留一二破绽,专供上司驳议。“毕竟领导水平高,明察秋毫,我们的工作一时疏忽,请多多关照。”如此云云,上下皆大欢喜,相安无事。
不过这层意思,只宜领悟,切忌言传。贾政打灯谜,一边把谜底悄悄暗示给贾母,一边当众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中! 这和前面介绍的公文写作法,出于同一模式。但假戏必须真扮,“谜底”可以示人,“戏底”是绝对不能点穿的。清代有个江西巡抚布兰泰,公开向清世宗禀报:我在江西办案,一贯加码,从重从严,等待皇上从轻发落,恩自上出,使天下臣民都称颂皇上的宽仁厚爱。他的本意,是向皇帝脸上贴金,当然也希望皇帝赏脸。殊不知此中委屈,岂可直言不讳,泄露机关? 这一下不但金没贴上,还帮了倒忙,没捞到面子,反而丢掉了头上的乌纱。平心而论,世宗御下苛刻,滥杀无辜,布兰泰吃的药未必不能治他的病,但聪明人不动声色,一把“戏底”亮出来,那就败事有余了。
还是说句公道话,在面子问题上,小有小的难处。小人物先吃药,大人物也许还可以少得病。否则有朝一日,大人物得了大病,比如患了健忘症,翻脸不认帐,昨天你按他的指示办,今天气候一转,说是办“修”了,他照样坐在主席台的中间,指着你的脑袋,说:好一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这时候,完全不顾上级的面子,行吗? 然而下边的小人物就真的只有吃不完,兜着走了。
唉! 面子问题,似乎问题不仅仅是面子,我看它更像是一种官场病。
199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