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槐》(原文全文)
一狗脖上有圈儿硬扎扎的红毛,很亮,叫它“红脖儿”。红脖儿不叫,连声“呜呜”也没有,就跟着石子,一步也不离。红脖儿是哑狗?石子是哑巴,喊他“哑巴石”。哑巴石生下时就哑,耳朵不聋,听得到石场的炮声以及牛的哀号。村头牛圈后挺着棵大墨槐,树干黑黑粗粗,要三个孩儿手把手才可围拢,数不清的枝杈龙爪似地向空中抓去;叶儿挤得老密,呈墨绿色,从树底往上望,不见一点天日。牛圈里...
一
狗脖上有圈儿硬扎扎的红毛,很亮,叫它“红脖儿”。红脖儿不叫,连声“呜呜”也没有,就跟着石子,一步也不离。
红脖儿是哑狗?
石子是哑巴,喊他“哑巴石”。哑巴石生下时就哑,耳朵不聋,听得到石场的炮声以及牛的哀号。
村头牛圈后挺着棵大墨槐,树干黑黑粗粗,要三个孩儿手把手才可围拢,数不清的枝杈龙爪似地向空中抓去;叶儿挤得老密,呈墨绿色,从树底往上望,不见一点天日。牛圈里便落下一大块浓荫,牛歇晌就卧在这块荫地里倒嚼儿,打歇儿。长辈的都说,有了这村落之前就已有了这棵墨槐。
天不亮,山还睡在夜神的怀里的时候,村民便被一声凄惨尖利的怪喊惊醒。都知道谁在喊,也都不说。女人轻轻叹气,男人就默默地卷大喇叭烟,闭眼狠命地吸。沉沉的夜空,怪喊声像利剑穿过,远山那边应了几应,天际便有灰淡灰淡的一抹光慢慢地洇出来。
这时,就见哑巴石从高高的墨槐上滑下,形如黑猴,脸上有一种满足和激动,眼睛极亮,如同马牙石相击迸出的火花儿。等候在树底下的红脖儿便摇着尾巴,用毛茸茸的脸去贴主人,脖上那圈儿红毛似火焰。狗一点声响没有。哑巴石也不再响一声。停一会儿,在白花花的山道上,便出现一群牛,不很急地走。后面跟个黑黑的男孩,再后面是条狗,脖上有一圈儿火在跳跃。
二
北山子是外村的。早听说这儿有个哑巴,比虎还凶,比鬼还怪。
那天下学,北山子去冠山那边姨家,回来打山上过,看到一群金黄黄的牛,身上都沾着牛屎,瘦都不瘦。有个放牛的男孩,也跟牛一样,很脏,瘦也不瘦,黑是黑了点,头发黄而蓬乱,像个长毛黑鬼。北山子心想:这该是那个哑巴石。
哑巴石躺在一块青石上,眼斜斜地望着北山子白白的衣、沉甸甸的书包。有风刮过,山林“簌簌”一阵响,哑巴石那一头黄发就更乱,遮了眼。
北山子心口微微一震。
北山子的爹会理发,村里男人的头发都是他爹一手理,女人也来找齐发,不收半个子儿。村民便觉得很不应该,有时就送瓶酒或半瓢红豆,他爹也不接。北山子也跟爹学理发,不过理得不那么好,爹尽说他理发像狗啃过。同学们却不觉得,愿意叫他理,一个个脑袋任他怎么收拾都行。
北山子很想替哑巴石把头上那堆乱草割掉,就朝那块大青石走去。他想告诉哑巴石,明天这个时候来这儿给他理发。
没有一点声响,四下静静的。牛在吃草,舌头一卷一卷,吃圆了肚子就懒懒地卧着。哑巴石见北山子走来,翻立起,立在那块大青石上,眼仍斜斜瞪着他,有一种敌意。就这么着,一条狗就一声不响地从身后扑向北山子……
三
次日上学,北山子瘸一条腿。
狗乐就笑他。狗乐跟哑巴石住一个村。狗乐说:“俺村孩子都不敢靠近哑巴石,你敢? 上回那狗撵俺,裤裆都给撕开,跑落一本书,叫哑巴石扯个稀烂,这怪鬼,跟他妈一样,疯!”
这两天,放学时狗乐喊北山子:“走,去看俺们治哑巴石的狗。”
还有狗乐同村的几个鼻涕鬼,裤腰里都插根青萝卜,来到哑巴石放牛那山上。
天阴阴的,要下雨。槐林里落满厚厚的金黄的叶子,走在上面,像踩着金色的雪,有软绵绵的声响。在一道伏着横七竖八的枯草棵子的土坎下,燃起一堆干柴枝,五六根鲜活活的萝卜扔火里烧。柴燃得极旺,“噼噼剥剥”响。萝卜生出“咝咝”声,听着难受。一会儿,有萝卜味儿冒出,如同吃了萝卜打出的嗝儿、挤出的闷屁。
萝卜从火堆里扒出,炭一样黑,滚烫滚烫,用带尖儿的树枝插住,一人似握把黑铁锤。狗乐几个就跑到牛群前骂:“石哑巴,哑巴石,没粮吃,饿肚皮,送你一根黑萝卜,尝尝好吃不好吃!”
这时,从牛群后跳出了哑巴石,两眼窜火,一头黄发在风中直直立起。也就在这同时,红脖儿狗不声不响从一头黄牛肚下蹿出来。顿时,几根黑萝卜飞弹一样向狗砸了去。狗凶恶地咬住狗乐投出的那根萝卜,那根最大最烫的黑萝卜。没有一声叫,狗又向前跑了几步,便痛苦地跌倒了。牙齿上还牢牢地挂着半根烫萝卜。没有一声叫,狗拚命地用前爪扒嘴里的萝卜,脖子上一圈儿红毛在风中颤栗。哑巴石见了,疯一般跑过去,搂住狗脖子,把那半根烫萝卜拔掉。泪水在哑巴石的眼眶里闪动。
狗乐他们像山兔似的眨眼便消失在槐林里,林中留下长长的一串笑声。
北山子落在后面,腿上让狗咬得那伤没愈,跑疾了很疼。其实,还不是因为这个,北山子觉得一双腿好沉,像给什么拖着,好像是哑巴石和那狗在拖。他心里挺怕,第一次干过一件傻事坏事。
忽然,哑巴石“哇哇”吼着,向他跳来。一双铁钳似的手死死揪住他。他被重重地摔倒在枯草棵里,哑巴石骑在他背上,拳头像雨点落在他头上、后颈上。北山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仿佛死了。
哑巴石还在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喉咙里“呜哇呜”地响,像饿虎在撕吃一只羊。
北山子还是一动不动,心里想:让他打吧,让他打吧。
………
四
红脖狗的口腔被烫成半熟,牙一颗颗脱落,隔了两夜,嘴里开始溃烂,化了脓,什么也不吃,水都不喝了。田里的一片片金黄割倒了,收净了,狗死了。咽最后一口气时,狗猛然一声长吠“汪呜——”悲悲壮壮,只一声,死去了。那眼仍直直热热地望着主人,脖上那圈儿毛依然火一样的红,亮。
哑巴石哭了,“呜呜哇哇”地恸哭。
哑巴石明白了:这狗原来并不哑,不哑的!
哑巴石记起:那年冬,爹放石炮崩死了,妈变疯了,一个家垮了,他魂儿也丢了,人变了,变得很孤很凶。他常常抓住村里那些骂他“哑巴”的孩子往死里揍。他常常圈了牛,一个人坐在牛圈后那棵墨槐下,呆呆痴痴,一坐就是半夜。也怪,那些个日子,红脖儿不知怎么就变哑了,就不再“汪汪”叫了! 那回它给外村一头独角犍顶了,背上破了一个血窟窿,疼得它脖上那圈儿红毛直颤,也没叫一声。
哑巴石想红脖儿,想红脖儿那圈儿硬扎扎火一样的红毛,;想红脖儿那双眼,那双含着火炭一样暖的眼睛。想得饭也吃不下,守在狗窝旁,手揉着狗睡过的那团软软的稻草,目光死灰死灰的。奶奶淌着老泪去喊哑巴石的四爷,想让四爷劝哑巴石吃口饭。四爷背着双老茧手来了,看看哑巴石红肿肿的眼泡,摸摸哑巴石头上那堆乱蓬蓬的黄发,什么也没说,闷闷地走去。一会儿,四爷打发人抱来只黑黑的狗崽儿,放在哑巴石跟前。黑狗崽儿去舔哑巴石的鞋子,哑巴石一脚踢开了它,黑狗崽儿就叫着跑去了。
五
夜,有风,深秋的风。
墨槐“簌啦簌啦”摇动着枝梢上的一串串籽夹儿,宛如在絮絮地讲着一个遥远的神话。空中斜吊着半只冷月,不时给碎云捉住,又放开,地面上冷冷的月辉及墨槐洒下的剪纸花似的影儿,也就忽明忽暗,时隐时现。
哑巴石把牛群圈上后,就一直坐在墨槐下没动。有村民来拉他,想拉他到屋吃口热饭,也没拉得动。
牛都静静地卧着,头都一顺儿朝哑巴石,嘴不停地倒着嚼儿,眼睛都闭着,似睡非睡。哑巴石就守着这些牛儿,守着墨槐,守着墨槐讲的那古老神话,怀念着他的红脖狗。
走来一个男孩,白白的上衣,月光里忽闪忽闪。走近了,哑巴石看清楚,是他,北山子。
北山子走到哑巴石跟前,哑巴石狠狠地将头扭到一边,嘴里像牛咀嚼着一根枯草梗儿,头发乱乱地遮了大半张脸。北山子从怀里掏出两块油黄黄的玉米饼,还带着温热,放到哑巴石怀里。“叭!”玉米饼飞到牛圈里,牛们被惊动一下。
北山子觉得一阵委屈,想哭,忍住了,于是不声不响坐下,坐在墨槐下的另一边。
两个孩子就这么傻坐着,默默的,仿佛夜里的两块石头。后来都睡了过去,半夜里冻醒了,竟发现俩人是挤在一起睡的,相互对视一眼,都吸吸鼻涕,又都将头扭开……
六
那天,狗乐跳起来骂北山子:“叛徒! 哑巴石揍你揍轻了?!”
“滚!”北山子把狗乐推个趔趄。
狗乐不恼,反而乐了:“给,给俺剃剃发。看多长了?爹骂俺‘想留辫儿呀’。”
北山子给他剃了,从头中间掏出一趟沟沟,说:“好了。”把理发用具收起。狗乐眨巴着小眼睛,摸摸脑盖儿,又跑到教室前面拿老师的小镜照,咧个大嘴叫:“妈也!”班里的同学都笑破了肚皮。
七
这几日,哑巴石吃饭了,长头发剃得短短的,脖上也少了些污垢,眸子里又有了两颗亮亮的星儿。
哑巴石有了个朋友。朋友就是北山子。
起先,哑巴石心里犯着嘀咕,怎么呢?北山子同他在一起时,从来不说话,只是用笨拙的手势打哑语,有时也“哇啦哇啦”叫几声。
北山子也是哑巴?
哑巴石纳闷儿,就慢慢地回忆,回忆他是否听到过北山子的说话声。没有,在哑巴石的记忆里,从第一次见到北山子时就没听到他说过话。
哑巴石的心里开始变得难受起来。
有天,北山子去哑巴石家。哑巴石的疯妈妈在院里堵住他,抱他,乱亲他。哑巴石奶奶赶来轰开疯子。进屋里,哑巴石奶奶捧些酸丁儿给北山子吃,问北山子是哪村的娃,几岁?北山子就“哇啦哇啦”用手势作回答。老太婆听了半晌,也糊涂,就重一口轻一口地叹气,自个儿叨叨着:“也是个哑巴,俺说咋跟石子合得来哟。唉! 命都苦,怪可怜。”走的时候,哑巴石奶奶给北山子满满装了两衣兜酸丁儿。那天哑巴石一直把北山子送过村头那棵墨槐下。
回来时,哑巴石心里难受极了,难受得想把脑袋往墨槐上撞。哑巴石很后悔,很后悔,北山子也是个哑巴,跟他一样,说不了话,那天揍他揍得太狠,太重了。哑巴石悔恨得吃睡坐立不定,于是就开始在肚里核计着一件事,是一件很秘密的事。他想把这个秘密告诉北山子。
八
那个秘密是哑巴石的爹告诉他的。
爹活着的时候待哑巴石最好。到乡上卖牛,去时爹让他骑牛背上,牛卖了,爹也不舍得让他走一步,就把他驮在肩上,翻七道岭,趟三条河,一直把他驮来家。爹累得像牛“呼哧呼哧”喘,可还是高兴。爹是可怜他呀! 满村的孩子都会说话,独独他是个哑巴。爹就觉得很对不住他,就格外疼他,爱他。爹死了,哑巴石想爹。想了就跑去采石场,找到爹生前劈过石头的石坑,一坐就是半晌。奶奶找来了,四爷找来了。奶奶说:“回家吧石子,你爹会来家看你的。”四爷也安慰说:“你爹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爹到底没忘了他,那天就回来看他。
是在梦里。
爹说:“去吧,去牛圈后那棵大墨槐最高的杈上,每天趁毛愣星隐去前使劲喊上几喊,喊三千三百天,你就会说话了……”
爹说完便匆匆地去了,肩上扛把十八磅大锤,还是去采石。
哑巴石醒了,哭了,死死抱着爹穿过的那件油光光的皮袄。爹没忘了他,爹一定是在那个世界为他找到了会说话的秘方。哑巴石悄悄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里,冲着爹使过的那把大锤跪下,一连磕了十八个响头。
那天起,每天天不亮,村里便回荡着一声声凄厉而又激奋的怪喊,直到毛愣星隐去。
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连哑巴石奶奶也糊涂着,都以为是哑巴石也跟他疯妈一样在耍疯儿。
哑巴石心想,让北山子也喊吧,喊三千三百。虽然爹在梦里叮嘱过,不能对别人说,说了就不灵了。但哑巴石想,我不灵不怕,我放牛,牛也不说话。让北山子喊,让北山子灵,北山子念书,村里念书的孩子都会说话。
这么想着,哑巴石就去了,去找北山子。
往常走哪儿,有红脖儿做伴。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一个黑影在山路上晃。但他并不感到孤单。他有朋友,一个识好多字儿而且跟他一样不会说话的朋友。想着,哑巴石就疾步朝山下那闪着点点灯火的村落走去。后面有夜风来追,没追上,扭成根柱柱向空中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