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五》(原文全文)
一“房新画不古,必是内务府。”那五的祖父作过内务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爷卖府的时候,那房子卖的钱还足够折腾几年。福大爷刚七岁就受封为“乾清宫五品挎刀侍卫”。他连杀鸡都不敢看,怎敢挎刀? 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没等他到挎刀的年纪,就把大清朝推翻了。福大爷有产业时,门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会玩鸽子,能走马,洋玩意能捅台球,还会糊风筝;最上心的是唱京戏,拍昆曲,给涛...
一
“房新画不古,必是内务府。”那五的祖父作过内务府堂官,所以到他爸爸福大爷卖府的时候,那房子卖的钱还足够折腾几年。福大爷刚七岁就受封为“乾清宫五品挎刀侍卫”。他连杀鸡都不敢看,怎敢挎刀? 辛亥革命成全了他。没等他到挎刀的年纪,就把大清朝推翻了。
福大爷有产业时,门上不缺清客相公,所以他会玩鸽子,能走马,洋玩意能捅台球,还会糊风筝;最上心的是唱京戏,拍昆曲,给涛贝勒配过戏,跟溥侗合作过《珠帘寨》。有名的琴师胡大头是他家常客。他不光给福大爷说戏、吊嗓,还有义务给他喊好。因为吊嗓时座上无人,不喊好透着冷清。常常是大头拉个过门,福大爷刚唱一句:“太保儿推杯换大斗”,他就赶紧放下弓子,拍一下巴掌喊:“好!”喊完赶紧再拾起弓子往下拉。碰巧福大爷头一天睡的不够,嗓子发干,听他喊完好也有起疑的时候:
“我怎么觉着这一句不怎么样哪?”
“嗯,味儿是差点,您先饮饮场!”大头继续往下拉,毫不气馁。
福大奶奶去世早。福大爷声明为了不让孩子受委屈,不再续弦。弦是没续,但今天给京剧坤伶买行头,明天为唱大鼓的姑娘赎身,他那后花园子的五间暖阁从没断过堂客。大爷事情这么忙,自然顾不上照顾孩子。
那五也用不着当老子的照顾,他有自己的一群伙伴。三贝子、二额驸、索中堂的少爷、袁宫保的嫡孙,年纪相仿,门第相当。你夸我家的厨子好,我称你府上的裁缝强。斗鸡走狗,听戏看花。还有比他们老子胜一筹的,是学会些摩登派的新奇玩意儿:溜冰、跳舞、在王府井大街卖呆看女人,上“来今雨轩”饮茶泡招待。他们从来不知道钱有什么可珍贵的;手紧了管他铜的瓷的、是书是画。从后楼上拿两锦匣悄悄交给清客相公,就又支应个十天半月,直到福大爷把房产像卖豆腐似的一块块切着卖完,五少爷把古董像猫儿叼食似的叼净。债主请京师地方法院把他从剩下的号房里轰出来,这才知道他这一身本事上当铺当不出一个大子儿,连个硬面饽饽也换不来。
福大爷一口气上不来,西方接引了,留下那五成了舍哥儿。
二
那五的爷爷晚年收房一个丫头,名唤紫云,比福大爷还小个八九岁。老太爷临去世,叮嘱福大爷关照她些。福大爷并不小气,把原来马号一个小院分给紫云,叫她另立门户,声明从此断绝来往。
紫云是庄子上佃户出身,勤俭惯了的,把这房子守住了,招了一户房客。寡妇门前是非多,不敢找没根底的户搭邻居,宁可少收房钱,租与一家老中医。这中医姓过,只有老俩口,没有儿女。老太太是个痨病底儿,树叶一落就马趴在床上下不了地。紫云看着大夫又要看病,又要伺候老伴,盆朝天碗朝地,家也不像个家,就不显山不露水地把为病人煎汤熬药,洗干涮净的细活全揽了过来。过老太太开头只是说些感激话,心想等自己能下地时再慢慢补付。那知这病却一天重似一天。老太太有天就拉着紫云的手说:“你寡妇失业的也不容易,天天伺候我我不落忍。咱们亲姐妹明算帐。打下月起咱这房钱再涨几块钱吧! 我不敢说是给您工钱,有钱买不来这份情意。”紫云一听眼圈红了,扶着老太太坐在床沿上说:“老嫂子,我一个人好混,不在乎几块钱上。那边老太爷从收了我,没几年就走了。除去他,我这辈子没叫人疼过。想疼疼别人,也没人叫我疼。说正格的,我给您端个汤倒个水,自己反觉着比光疼自己活得有精神。您叫我伺候着,就是疼了我了。这比给我钱强!”
又过了两年,老太太觉着自己灯碗要干,就把过大夫支出去,把紫云叫到床边,挣扎着依在床上要给紫云磕头。紫云吓得忙扶住她说:“您这不是净意儿的折我的寿吗?”过老太太说:“我有话对你说,先行个大礼!”紫云说:“咱姐俩谁跟谁呢?”于是过老太太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她和过大夫总角夫妻,一辈子没红过脸。现在眼看自己不行了,一想起丢下老头一个人就揪心。这人鹰嘴鸭子爪,能吃不能拿。除去会看病,连钉个纽扣也钉不上。她看了多少年,没见紫云这么心慈面软的好人,要是能把老头交给她,她在九泉下也为紫云念佛。紫云回答说:“老姐姐,您不就是放心不下过大夫吗? 您把话说到这儿就行了。以后有您在,没有您在,我都把过大夫这个差事当正事办。您要还不放心,咱挑个日子,摆上一桌酒,请来左邻右舍,再带上派出所警察,我当众给过家的祖先磕个头,认过大夫当干哥哥!”
过老太太听了,对紫云又感激又有点遗憾。和过大夫一商量,过大夫却是对紫云钦敬不已。紫云借过端午的机会,挎了一篮粽子去看福大爷,委婉的说了一下认干亲的打算,探探福大爷的口气。福大爷说:“从老太爷去世,你跟那家没关系了。别说认干亲,你就嫁人我们也不过问。”紫云擦着泪说:“大爷虽然开通,我可不敢忘了太爷的恩典。”
6月初一摆酒认干亲,紫云不记得自己父母姓什么,多少年来在户口上只写“那氏”二字;席间她又塞给警察一个红色,请他在“那”字之下加个“过”字。正式写成过大夫的胞妹。
过老太太言而有信,这事办完不久就架鹤西游了。紫云正式把家管了起来。人们为此对她另眼相看,称呼她云奶奶。
三
听说那五落魄,云奶奶跟哥哥商量,要把他接来同住。她说:“不看金面看佛面。不能让街访邻居指咱脊梁骨,说咱不仗义。”过大夫对这老妹妹的主张,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就到处打听那五的行止,后来总算在打磨厂一家客店找到了他。过大夫说明来意。本以为那五会感激涕零的,谁知那五反把笑容收了,直嘬牙花子。
“到您那儿住倒是行,可怎么个称呼法儿呢? 我们家不兴管姨太太称呼奶奶!”
过大夫气得脸色都变了,恨不能伸手抽他几个嘴巴,甩袖走了出来。回到家不好如实说,只讲那五现在混得还可以,不愿意来,不必勉强吧!
云奶奶不死心,再三追问。过大夫无法,就如实告诉了她那五的原话。云奶奶叹口气说:“他们金枝玉叶的,就是臭规矩! 他爱叫我什么叫什么吧。咱们又不冲他,不是冲他的祖宗吗?他既混得还体面,不来就罢了。”
谁知过了几天,那五自己找上门来了。进门又是请安,又是问好,也随邻居称呼“云奶奶,
叫过大夫“老伯”。尽管辈分不对,云奶奶还是喜欢得坐不住站不住。云奶奶问他:“我怕你在外边没人照顾,叫你搬来你怎么不来?”那五说:“说出来臊死人。我跟人合伙做买卖,把衣裳全当了作本钱,本想货出了手,手下富裕点,买点什么拿着来看您,谁想这笔买卖赔了……”
云奶奶说:“自己一家人,讲这虚礼干什么? 来了就好。外边不方便,你就搬来住吧。”
那五难道是个会作买卖的人么?
买卖是做了一次,但没成交。天津有个德国人,在中国刮了点钱,临回国想买点瓷器带走。到北京几处古玩店看了看,没有中意的。那五到古玩店卖东西,碰上他在看货,就在门外等着。等外国人出来,就上去搭讪,说自己是内务大臣家的少爷,倒有几宗瓷器想出手,可以约个时间看看。外国人要到他府上拜访,他说这事要瞒着家里进行,只能在外边交易。约定三天后在西河沿一家客店见面。那五并没瓷器,但他知道索家老七从家中偷出一套“古月轩”来,藏在连升客栈。索七想卖,又怕家里知道不饶他。那五就找索七说,现在有个好买主,买完就运出中国,不会暴露,又能出大价,你出面怕引起府上注意,我担这个卖主名义好。事情成了,我按成三破四取佣金,多一个大子儿不要。可你得先借我几十块赎赎当,替我在这客栈包一间房,要不够派头,外国人就不出价儿。索七比那五还窝囊,完全依计照办。过大夫来找那五时,那五刚搬进客店,还在作发财梦,当然毫不热心。
索七嘴不严,这事叫廊房头条的博古堂古玩店知道了。博古堂掌柜马齐早知道索七偷出这套东西来,一直想弄到手,谈了几次都因为要价高没成交。可是东西看到过,真正的“古月轩”,跟他所收藏的几个小碗是一个窑。恰好德国人来他店中看货,他就悄悄吩咐大伙计,把几个“古月轩”的小碗摆到客厅茶几上。外国人看完货,他让到客厅去休息,假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提起茶壶就往那“古月轩”碗里倒茶,并捧给了德国人。德国人接过茶碗一看,连口称赞,奇怪地说:“你们柜上摆的瓷器都并不好,怎么平常用的茶具反倒十分精美?”
马齐一听,哈哈大笑,说:“你要喜欢,卖给你,比你认为不好的任何一种都便宜,连那一半钱也不值!”
德国人说:“你开玩笑?”
马齐说:“完全实话。”
德国人问:“为什么?”
马齐说:“这是假的。你看的不中意的那些是古瓷。这是当今仿制品! 买瓷器不能光看外表! 要听声、摸底儿,看胎!”他说着从前柜拿来一件瓷器,一边比较一边讲,把个外国人说得迷迷糊糊。最后他把没倒茶的两个碗叫学徒用棉纸包了,放到德国人跟前说:“买卖不成仁义在,这一对不值钱的假货送你作纪念!”
那德国人把这碗拿回去,反复地看,没两天就把“假瓷”的特征全记在心里了。等他去客栈拜访那五时,那五一打开箱盖他就笑了起来。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货一模一样吗? 但他却出于礼貌并不说破。问了一下价钱,贵得出奇。再看那五住的这么寒酸,也不像个贵胄子弟,连说“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柜教给他知识,到那儿把柜台上摆的假瓷器当真货扫数买走,高高兴兴回德国了。
买卖不成,索七怪那五作派不像,闹着叫他还赎当的钱,也不肯付房间费。那五把赎出来的衣服又送回当铺,这才投奔云奶奶来。
过了不久,马齐终于由人说合,只花了卖假瓷器的一半钱,把索七的真货弄到了手。等索家发觉来追查时,他早以几倍的高价卖给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四
云奶奶是自谦自卑惯了的,那五肯来同住,认为挺给自己争脸,就拿他当凤凰蛋捧着。那五虽说在外边已混得没了体面,在这姨奶奶面前可还放不下主子身份,嘴里虽称呼“云奶奶”,那口气态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妈子。他是倒驴不倒架儿,穷了仍然有穷的讲究。窝头个儿大了不吃,咸菜切粗了难咽。偶而吃顿炸酱面,他得把肉馅分去一半,按仿膳的作法单炒一小碟肉末夹烧饼吃。云奶奶用体己钱把衣裳给他赎出来之后,他又恢复了一天三换装的排场。换一回叫云奶奶洗一回,洗一回还要烫一回。稍有点不平整,就皱着眉说:“像牛嘴里嚼过似的,叫人怎么穿哪?”云奶奶请来这位祖宗,从早到晚手脚再没有得闲的时候了。
过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来后,他尽量的少见他少理他,还是忍不住气。有天就借着说闲话儿的空儿对那五说:“少爷,我们是土埋半截的人了,怎么凑合都行。可您还年轻哪,总得想个谋生之路。铁桩庄稼那是倒定了,扶不起来了,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不是? 别看医者小技,总还能换口棒子面吃。您要肯放下架子,就跟我学医吧。平常过日子,也就别那么讲究了。”那五说:“我一看《汤头歌》《药性赋》脑壳仁就疼! 有没有简便点儿的? 比如偏方啊,念咒啊! 要有这个我倒可以学学。”过先生说:“念咒我不会。偏方倒有一些,您想学治那一类病的呢?”那五说:“我想学打胎。有的大宅门小姐,有了私情怕出丑,打一回胎就给个百儿八十的!”过先生一听,差点儿背过气去,从此不再理他——那年头不兴计划生育、人工流产,医生把打胎看作有损阴德的犯罪行为!
五
那五在云奶奶家住了不到一个月,虽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可耐不住这寂寞,受不了这贫寒。好在衣服赎出来了,就东投亲西访友想找个事由混混。也该当走运,他随着索七去捧角儿,认识了《紫罗兰画报》的主笔马森。马森见那五对梨园界很熟,又会摆弄照相机,就请那五来当《紫罗兰画报》的记者。
这《紫罗兰画报》专登坤伶动态,后台新闻,武侠言情,奇谈怪论。社址设在煤市街一家小店里。总共两个人,除去马森,还有个副主笔陶芝。这两人两个作派。马森是西装革履,陶芝是蓝布大褂。马森一天刮两次脸,三天吹一次风。陶芝头发披到耳后,满脸胡子拉茬。这办公室屋内只有两张小桌,三把椅子。报纸、杂志全堆在地下。那五上任这天,两位主笔请他到门框胡同吃了顿爆肚,同时就讲明了规矩:他这记者既不拿薪金也没有车马费,稿费也有限。可是发他一个记者证章。他可以凭这证章四出活动,自己去找饭辙。
那五一听,这不是涮人吗? 但已答应了,也不好拒绝,决定试试看。他干了两个月,结识了几个同行,才知道这里大有门道。写捧角儿的文章不仅角儿要给钱,捧家儿也给钱。平常多遛遛腿儿,发现牛角坑有空房,丰泽园卖时新菜,就可以编一篇“牛角坑空房闹鬼”的新闻,“丰泽园菜中有蛆”的来信,拿去请牛角坑的房东和丰泽园掌柜过目。说是这稿子投来几天了,我们压下没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送个信儿,看看官了好还是私了好! 买卖人怕惹事,房东怕房子没人敢租,都会花钱把稿子买下来。那五很得意,觉着又交上一步好运。
《紫罗兰画报》连载着言情小说《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发红的“醉寝斋主”。不知为什么,发到第十六回,斋主不送稿子来了。正好那五在报社。陶芝委托他去拜访醉寝斋主,带去稿费,索取下文,告诉那五这“醉寝斋”在莲花河后身十号。
六
这莲花河在石头胡同背后,一条窄巷,有三五户民宅。十号是个砖砌的古式二层楼,当中一个天井,院角有一条一踩乱晃、仅容一个人走动的楼梯。一转遭儿上下各有几间房子,家家房门口都摆着煤球炉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观望,从楼梯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烫着发、描着眉、穿一件半短袖花丝缂旗袍、软缎绣花鞋的女人;一个是穿灰布裤褂、双脸洒鞋,戴一顶面斗帽的中年男人。这两人一见那五,交换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问:“先生,您找谁?”
那五说:“有个编小说的……”
“嗯!”男人用嘴朝楼梯下面一努,有点扫兴地冲女人一甩头,两人走了。那五弯腰绕到楼梯下,才看见有个挂着竹帘的小房。门口用白梨木刻了个横额“醉寝斋”。
这房里外两间。里间什么样,因为太黑,看不清楚。外间屋放着一张和这房子极不相称的铁梨木镶螺钿的书桌。两把第一监狱出产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书桌上书报、稿纸、烟盒、烟缸、砚台、笔筒堆得严严实实。随着脚步声,从黑间屋门口钻出一个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着八字胡的人来:“您找谁?”
“醉寝斋主先生住这儿?”
“就是不才,请坐,您从哪儿来?”
“报社,主笔叫我取稿子来了。”
“噢,坐,坐,这两天应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这个碴忘了!”
“哎哟,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呐!”
“甭忙,您坐一会,现写也来得及,上一段写到哪儿啦?”
“啊?”那五并没看这几版小说,红了脸。斋主一笑说道,“没关系,您不记得不要紧,我这儿有帐!”
他坐到书桌前,从纸堆中拉出个蓝色的流水帐本,翻了几页问:“在您那儿登的是《燕双飞》吧?”
那五说:“不,我们是《紫罗兰画报》,登的是《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斋主把帐本掀到底,扔到一边,又拉过一本帐来,翻了翻说:“啊呀,这《小家碧玉》上哪儿去了呢? 噢,有了!”他又扔下这本账,从抽屉里找出本毛边纸钉的一厚册稿子,找到用金枪牌香烟盒隔着的一页,笑道:“您好运气,不用现写,抄一段就完了。”马上铺下一张格纸,拿起毛笔,刷刷刷抄了起来。那五临来受了指教,便把一张一元钱的票子捏在手中,转眼斋主把稿子抄好,叠起来放进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斋主看了一眼钞票,却不动它,回身冲里屋喊道:“来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里走出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圆脸,元宝头,向那五蹲了蹲身说:“早来了您哪,请坐您哪!这浅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话。”就提起一把壶,伸手从桌上抄起那一元钱说:“我打水去。”
那五问道:“我看外边的小报上,全在登您的小说,你同时写几部呀?”
“八九部!”
“全写好了放在那儿?”
“不,写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刚才我看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写好了吗?”
“,那是二手活。”
“什么是二手活?”
斋主告诉他,有人写了小说,可是没名气登不出去。也有人写来消遣,却不愿要这名气。还有人写好了稿子,急着用钱,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们就把稿子卖了。斋主买下来,整趸零售,能赚几分利!
那五奇怪地说:“照这么说,只要有钱买稿,自己不动手也能出名喽?”
斋主说:“当然,这古已有之。明朝有个王爷,一辈子刻了多少部戏曲,没一个字是他写的!”
那五听了,眉开眼笑,拿真话当假话说:“明儿一高兴我也买两部稿子,过过当名人的瘾。”斋主正色说:“像您这吃报行饭的,没点名气到那儿都矮一头,玩不转,应该想办法创出牌子来。再说买来稿子您总得看,不光看还要抄。熟能生巧,没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会写了。写小说这玩意是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说来说去,斋主把一部才买到手的武侠小说《鲤鱼镖》卖给了那五,要价一百大洋。那五正拿着甘子千造的假画要去当,这下就更鼓起了兴头。等他分到三百元当价后,从便宜坊出来就直接来到了“醉寝斋”,对斋主说:“钱我是带来了,得先看看货啊!”
斋主说:“您又老斗了不是? 买稿子这玩意不能像买黄瓜,反过来调过去看,再掐一口尝尝。您把内容看在肚子里,放下不买了,回头照这意思又编出一本来我怎么办? 隔山买老牛,全凭的是信用。”
那五把钱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斋主一拍桌子说:“罢了,我交你这个朋友了!”回身进里屋,从床下找出个破鞋盒子,在那里边掏出一本红格纸的稿本,拿到门外拍打拍打尘土,交给那五说:“你先看看回目吧!”
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炽热闹。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说:“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 我一百块钱买下来,登三十段完了……”
斋主说:“说您年轻不是? 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块来。您不是先求名吗? 这稿子写得好,保您一鸣惊人,出名以后再图利!”
那五把钱交了出去,夹着稿子出来,自己没顾上看就交给编辑部,请求逐段发表。马森收下,一放个把月,没有回音。他每次问,马森都说:“还没看完,我看还不错。”可就不提发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听消息。陶芝笑道:
“那人卖给你稿子,就没告诉你登稿子的规矩?”
那五问:“我看咱们登醉寝斋主的稿子也没有什么规矩呀,不就发一段给一块钱吗?”
副主笔笑了起来,对他说:“醉寝斋主好比马连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没人捧场。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戏不能挣钱,而要花钱。租场子自己出钱,请场面自己出钱,请人配戏自己出钱,临完还要请人吃饭、送票,人家才来捧场。演员唱戏为的是吃饭,票友唱戏是图出名。图找乐子! 捧红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钱打下底儿来。”
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请陶芝给他开个名单,在宴宾楼请了一桌客。《鲤鱼镖》这才以“听风楼主”的笔名登载出来。自这天起,有些朋友见面就叫他“作家”,祝贺他“一鸣惊人”,说是重振家声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谦虚,可心里就像装了四两烧刀子①,晕乎乎热腾腾,说话声音也变了,走道脚下也轻了,觉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尽管那张假画露了马脚,逼他又卖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劲,竟没挫了他的锐气。
小说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点不对了。不知是陶芝开的名单不全,怠慢了什么人,还是有人故意为难。另外几家小报上,出现了评论《鲤鱼镖》的文章。这些文章连挖苦带骂。有说他偷的,有说他剽的,有说他“热昏妄语,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人查出来“听风楼主者,某内务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门某拳师,故写小说贬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点沉不住气,他跑去找醉寝斋主,问他说:“您这稿子犯了点什么忌讳吧? 怎么招来这么多闲话呀?”斋主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块钱买的一位烟客的,自己并没看过,就双手抱拳说:“我说您一鸣惊人不是? 这儿给您道喜哪! 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红了。当初我专门花钱请人写稿骂我呢! 您想想,光登小说,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见一回报吗? 别人一评论,骂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这名字就得提好几回,还怕众人记不住? 再说,天下之事,成破相辅,大凡有人骂的,相应就会有人捧。他们斗气儿,您坐收渔人之利,岂不大喜?”
那五听了,觉得确有此理,又转愁为乐。可没乐了几天,这天一进编辑部,马森就递过一封信来说:“五爷,这是您的信。咱们合作原本是好换好,您可千万别连累我们哥俩,给我们留下《紫罗兰》这块地盘混粥喝吧!”
口气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开信封一看,他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处坠呢。
这是一张宣纸八行朱栏,用浓墨行书写道:
“听风楼主那先生台鉴。兹定于本月初六午后3时,在大栅栏福寿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临,谨防止戈。言出人随,勿谓言之不预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问马森:“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
马森没说话,把一张小报扔给他。那上边用红墨水圈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体衰,力辞某县长镖师之聘!”下边说武存忠乃形意门传人,清末在善扑营当过拳勇,民国以后在天桥撂场子卖艺,“七七事变”后改行打草绳。近年有位县长以重金礼聘他去当保镖,他力辞不任。那五看完,马森加了一句:“你听说前些年有个俄国大力士在中山公园摆擂台,谁要打败他,他让出十块金牌这件事不?”
那五说:“不就是叫李存义扔下台去,摔折一条腿的那回吗?”
马森说:“对了。武存忠是李存义的师哥!”
那五一听,后脊梁都潮了,带着哭声说:“他见我一来劲,不得把我劈了吗?”
马森埋怨他说:“登小说就登小说不结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门户之争干什么?”
那五说:“老佛爷,我哪儿懂哪! 那不是买来的稿本吗?”
陶芝见他怪可怜,就安慰说:“你也别急,这路人多半倒讲情面。你去了多磕头少说话,他见你服了软,也未必会怎么样。”
马森说:“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来把这客店拆了,到时候咱包赔不起!”
打这天起,那五三天之内没吃过一顿整桩饭,没睡过一宿踏实觉。
七
初六这天,偏又是大热天,晒得树叶发蔫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从钱市拐进一个巷子,见一家门口大白瓷电灯罩上写着“福寿境土膏店”,就推门进去。迎门却是个楼梯,阴暗、潮湿。他上了楼梯,这才看见两边都挂着白布门帘。掀开一个探探头,就有个中年胖子摇着薄扇拦门坐着:“您买烟?”
我找个人,武存忠……”
“那边雅座二号。”
那五又掀帘进了另一间屋。这屋是一长条房子,被两排木隔栅隔着。每边四个小门,门上悬着半截布帘,帘上印着号头。他找到二号,轻轻问了声:“武先生在吗?”
里边没有动静。这时过来个女招待,手中托着擦的锃亮的烟具,冲他努努嘴。那五感谢地点点头,掀帘走了进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烟榻一把椅子,但收拾的干净雅致。榻上铺着凉席枕席,墙上挂着字画。一个穿白竹布裤褂,胸前留着长髯的老人仰面躺着,两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那五轻声说:“武先生,我遵照您的吩咐来了!”
老头连眼皮都没哆嗦一下。那五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过来。那五掏出一元钞票,往女招待围裙的口袋里一塞说:“武先生高睡了。您找个地方叫我歇歇脚,等他醒了叫我一声。”
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号门,摇摇手,推那五一把,径自走了。
那五第二次又进到二号房,一声不响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睁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热了。偏这大烟馆的规矩是既不许开窗户,又不能安电扇的。他站在那儿只觉着脸上身上,汗珠像小虫似的从上往下爬,心里急得像有团火,却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钟,看老头还没有睁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横就在榻前跪下了。
“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 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黄。您大人不见小人怪,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动肝火! 我……”
老头绷着绷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欠起身说:“起来起来,别这样啊!”
“我这儿给您赔礼了!”那五就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起来。武老头笑道:“看你写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那五说:“我什么也不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武老头问道:“既是这样,下笔以前也该打听打听,不能乱褒乱贬哪。”那五说:“哎哟我的大爷,跟您说实话吧,那小说也不是我编的,我是买的别人的,图个虚名,没想惹您生了这么大气!”
老头哈哈笑了起来,那五一个劲服软。他早消了火了,口气和缓了一点说:“你坐,会抽烟吗?”
那五坐下,武存忠问了他几句闲话,打听他家庭出身,听说他是内务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起来有缘,那年我往蒙古地去办差,回来时带了蒙古王爷送给你祖父的礼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还招待了我一顿酒饭。内院我当然见不着,就外院那排场劲我看了都眼晕哪!当时我就想,太过了,太过了!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照这么挥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儿孙们不知谋生之难,将来会落到哪一步呢? 你现在就凭胡诌乱扯混日子?”
那五红着脸点点头。
武存忠说:“你还年轻,又识文断字,学点生技还来得及。家有万贯不如薄枝在身,拉下脸面,放下架子,干点什么不行? 凭劳动吃饭,站在哪儿也不比人低,比当无赖不强吗?”
“是您哪! 我爸爸死的早,没人教训我,多谢您教训我。”
武存忠见那五虽然油腔滑调,倒也有几分诚心感谢他的意思,就说:“我在先农坛坛根住,攒钱买了架机器打草绳子。你别处混不上了,上我这儿来,你又识字,我正少个帮手!”
那五心想,你可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我这金枝玉叶,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苦大力呀! 可又不敢让武老头看出他瞧不起这行当,忙说:“我现在还混得下去,将来短不了麻烦您!”
武存忠看出他不愿意,也不再劝,就告诉他小说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来有几个师兄弟很不忿,当真想找到《紫罗兰》把那报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决定先和这“听风楼主”谈谈再作道理。他作主了结,别人也不会再缠着不放。那五连声称谢,又鞠了几个躬,这才告辞。武存忠挡住他说:“别忙,既叫你来了不能叫你白来。中国的武术是衰落了,国家不振,百业必定萧条。不过各派里人才还是有一点。你出去宣传宣传,也给咱们习武的朋友们壮壮气儿。老朽是没什么真本事的,给你表演个小招儿解闷吧! 老三!”
这时隔壁就有人虎声虎声地应声:“在!”
“点灯去!”
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紧紧腰上的板带领头出了二号门。这时走廊站着有四五个汉子。有两个年轻人搭过一张桌子来。女招待帮忙点上了三盏大烟灯。
这些精壮汉子,见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开嘴笑。那五有点胆怯。武存忠说:“你甭担心,这都是我的徒弟。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会个三门科四门斗的,提防着要交手。现在好了,和为贵!大家交个朋友吧!”
说话间就又聚来了几个闲人,把走廊围满了。
这大烟灯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灯”,一个个茶杯粗细,下边是个铜盏,上边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砖磨成,立在那儿像个去了尖的小窝头。平常要俯首向下,对准对圆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点亮之后,一个徒弟就把它从里向外摆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亲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开外,骑马蹲裆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气,板带之下腹部就鼓起个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稳之后,“呼”地一口把气喷出。只见三个烟灯一齐火苗摇摆,挨次熄灭了。两边看的人齐声喊了声:“好!”
武存忠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耻笑。”
那五两腿发颤,觉得连汗都变凉了。他挣扎着雇了辆三轮,回到编辑部,向两位上司报告这段险遇。两人听了同声祝贺,请他去丰泽园,要了个菜、一壶酒,为他压惊。席间马森把《鲤鱼镖》原稿奉还,说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时也表示,那五已成了着名人物,《紫罗兰》树矮难栖金凤凰,收回了那个珐琅的记者证章。
八
自从当记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和紫云断绝了来往。这时眼看房钱既拿不出来,饭钱也没着落,厚着脸皮买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几个月没见面,情况大变。老中医已经由于急症去世,院里一片凄凉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给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见那五进门,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吃不爱吃,喝不爱喝,把你气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们不也是亲眷吗? 那家的人还剩下谁呢! 别看家业旺腾的时候大门口车轿不断流,一败落下来谁还认这门亲? 咱俩不亲还有谁亲?”几句话说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声:“奶奶!”这一声不要紧,老太太又哭了:“哎哟,你别折我的寿。你要心疼我孤苦零仃的,打今儿就别走了。我给人洗衣服做针线,怎么也能挣出两口人的吃喝来! 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们俩口子。有了孩子,我给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贱就成! 叫什么随便!”
那五答应下来。紫云高兴地连声念佛说:“你只管呆着,爱看书看书,爱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着,我给你打扫房子去!”
紫云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叫他过来看,还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给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净。外间屋还放着两个花梨木书架,上边堆满线装书。他随手翻了翻,除去些《灵枢经》、《伤寒论》,就是几本《四书集注》、《唐诗别裁》。紫云就说:“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了。就剩下这两架书,他的几个徒弟拦着不让卖,说要卖的话他们买,省得值仨不值两地便宜了打鼓的。他们这一说,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就说等你来了再定。要卖要留等你的话,你拣拣,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们得了。老头临死,几个徒弟跑前跑后没少出力,我没什么报答人家的,这也算个人。”
那五大大方方地说:“您叫他们把书拉走,光是书架儿留给我就行。”
打这天起,紫云脸上有了点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来,该洗的,该浆的,补领子,缀纽扣,收拾得整整洁洁。有点余钱就给他几角,叫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那五租了几本《十二金钱镖》,看着看着,又想起醉寝斋主卖他稿子这事来,觉得不能这么便宜这老小子。这天推说要去看个朋友,向云奶奶要钱坐车。紫云把刚收来的两块钱工钱全给了他,说:“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闷出病来! 可记住,别跟那些嘎杂子打连连,咱们是有名有姓的人家!”
一连气的粗茶淡饭,那五觉着肠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门先到东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双肠,这才坐电车奔珠市口。来到醉寝斋,一掀帘,斋主趿着鞋忙迎了出来,拉着手问:“哟,您是发财了吧,怎么到处打听就问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说:“有您那本《鲤鱼镖》,我还能不发财吗? 差点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斋主说:“这也怨你,哪有买来的文稿就一字不动往外登的? 你把形意门八卦门这些辞一改,编个什么雁荡派、剑门派不就百无事了? 这些旧话不用提,当前正有一注子财等你去取!”那五说:“您可别拿我离嘻!”斋主说:“信也罢不信也罢,你先坐一会,我去去就来。”斋主把那五稳住,倒上杯茶,走出门去,听脚步声是上了楼。过了一顿饭时,一边说着一边领进一个人来:“你不总想见见那少爷吗? 今天碰巧驾临茅舍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贾凤楼老板!”
那五认出是头天来时给他指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忙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咱们见过!”
“可不是吗? 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着您出众! 就看着您不凡! 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这么爱您! 能让我当面和您叙谈一次,这辈子都不枉做人……”
“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
“这是打心眼里掏出来的真话! 后来一打听,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爷! 我简直想打自己两嘴巴:这么高贵的人物,我这种贱民怎么敢忘想攀附哪?”
斋主插言说:“那少爷可就是文明开通,从不拿大!”
“是啊! 我这高邻可再三介绍,说您不摆架子,最开通不过! 我就说,您再来了,无论如何赏光到舍下去坐一会,咱们认识一下。”
那五说:“您太抬爱了! 我不过是沾祖上一点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
贾凤楼就笑着对斋主说:“我看就请我那边坐吧。”
斋主对那五说:“刚才我一提您来了,贾老板就派人叫菜,却之不恭,你就移步吧!”
那五推辞说:“初次见面这合适吗? 这么着,咱们上正阳楼,我请客!”
“不赏脸不是?”贾凤楼说,“我妹妹也想见您,要不叫她来劝驾?”
斋主就拉着那五胳膊,连搀带架,三人上楼去。
贾凤楼住着楼上四间房,他和他养妹各住一间,两间作客厅。凤楼把那五让进北边客厅。墙上悬挂着凤魁放大的便装照片和演出照片。镜框里镶着从报纸上剪下的,为凤魁捧场的文章。博古架上放着带大红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挂着三弦。红漆书桌蒙着花格漆布,放了几本《立言画刊》《三六九画报》和宝文堂出的鼓词戏考,戏码摺子。茶几上摆着架带大喇叭的哥伦比亚牌话匣子。那五这才知道贾家兄妹是作艺的。坐下之后,斋主就介绍说:“那少爷专听京评剧,不大涉足书曲界,您有空去听听,凤魁姑娘的单弦牌子曲,是正宗荣派,色艺双佳!”
那五欠身说:“有机会一定领教。”
凤楼说:“那少爷哪有功夫赏我们脸呢? 舍妹的活儿太粗俗,有污耳音。”
“这可是客气话!”斋主一本正经地说,“凤魁不光艺术精湛,而且最讲情义,最讲良心。我常说,捧角儿的主儿要碰上凤姑娘,是修来的造化。”
那五心想:你别摆罗圈阵。捧大姑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这心也没这力!
这时一掀门帘,贾凤魁进来了。
贾凤魁今天没涂脂粉,只淡淡的点了点唇膏,显得比头次见面年轻不少,多说也不过十七八岁。穿了件半截袖横罗旗袍,白缎子绣花便鞋,头发松松的往耳后一拢,用珍珠色大发片卡住,鬓角插了一朵白兰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双手平扶着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
“迎接晚了,少爷多包涵,请那屋用点心吧。”
贾凤楼又把那五让到隔壁另一间客厅里。桌上已摆下了几个烧碟,一壶白酒,一壶花雕。
饮酒之间,无非还是说些奉承那五的话。那五几杯落肚,架子就放下来了。开始和贾凤魁说起逗趣的话来。凤魁既不接碴儿,也不板脸,仿佛她是个局外人。有时听他们说话拣个笑,有时两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
饭后贾凤楼又把客人往另一间客厅让。斋主推说赶稿儿,抢先溜了。凤魁要收拾残席,先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辞,贾凤楼拉住他说:“我正有事相求,话还没说到正题上,您哪能走呢?”
那五只得又坐了下来。
贾凤楼让过一杯茶后,对那五说:“如今有一注财,伸手可取,可就少个量活的,想借少爷点福荫。”
那五知道“量活”是作帮手的意思,就问:“什么事呢?”
“有位暴发户的少爷,这些日子正拿钱砍舍妹。我们是卖艺不卖身的!”
那五说:“可敬,可敬。”
贾凤楼说:“话说回来,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人不能随他摆弄,钱可得让他掏出来。他们囤积居奇,钱也不是好来的,凭什么让他省下呢?”
那五说:“有这么一说,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着人,又心甘情愿的花钱呢?”
贾凤楼说:“得出来另一个财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钱跟他比着花! 他既爱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连底端出来。钱花净了还没压过对手,不怕他不羞惭而退!”
那五说:“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着往令妹身上扔钱!”
“着,着,着!”
那五一笑,嘲弄地说:“这主意是极好,我对令妹也有爱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涩。”
贾凤楼说:“您想到哪儿去了? 咱们是朋友,怎么说生分话? 既叫您帮忙还能叫您破财吗?得了手我倒是要给您谢仪呢!”
那五这才郑重起来,精神抖擞地问:“你细说说这里的门子。谢仪我不指望,可我为朋友决不惜两肋插刀!”
贾凤楼说:“有这句话,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儿起,您天天到天桥清音茶社听玩意去。到了那儿自有人给您摆果盘子送手巾,您都不用客气。等舍妹上台后,听到有人点段,您就也点。他点一段您也点一段,他赏十块,您可就不能赏十块,至少也得十五,多点二十也行!”
那五说:“当场不掏钱吗?”
贾凤楼说:“当然得现掏。不过您别担心,到时候我会叫人把钱暗地给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赏多少,别留体己,别让茶房中间抽头就行! 活儿完了,咱们二友居楼上雅座见面,夜宵是我的。亲兄弟明算帐,谢仪我也面呈不误!”
那五兴致勃勃地说:“行! 情好吧!”
“不过……”贾凤楼沉吟一下,压下声音说,“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泄露。还有,您得换换叶子!”
“什么叫叶子?”
“就是换换衣裳。您这一身,一看是个少爷。少爷们别看手松,可底不厚,镇不住人。因为钱在他老子手里,花的太冲了还让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当家、有产有业的身分。”
“行!”那五笑道,“装穷人装不像,作阔佬是咱的本色!”
“要不我头一眼就看着您不凡呢?”
临走,贾凤楼把个红纸包塞在那五手中,说:“进茶社给小费,总得花点。这个您拿去添补着用。”
那五客气地推辞了一下。贾凤楼说:“亲是亲,财是财,该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费!”
九
那五回到家,却跟云奶奶说,有个朋友办喜事,叫他去帮着忙活几天。云奶奶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点心是好事。”那五说:“可我这一身儿亮不出去呀! 想找您拆兑两钱,上估衣铺赁两件行头。”云奶奶说:“估衣铺衣裳穿不合体,再说烧了扯了的他拿大价儿讹咱,咱赔不起。我这儿有爷爷留下的几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给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说着,云奶奶就给那五量尺寸,然后从樟木箱中找出几件香云纱的、杭纺的、横罗的袍子、马褂,让那五挑出心爱的,连夜就着煤油灯赶作起来。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睁眼,衣裳烫的平平整整,叠好放在椅子上。他兴冲冲地爬起来试着一穿,不光合体,而且样式也新——云奶奶近来靠做针线过日子,对服装样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过去道谢,云奶奶已经出门买菜去了。他自己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确像个极有资财的青年东家,只可惜少一顶合适的帽子,没钱买,赶紧去剪剪头,油擦亮点,卷儿吹大点,也顶个好帽子使唤。
这清音茶社在天桥三角市场的西南方,距离天桥中心有一箭之路。穿过那些撂地的卖艺场,矫板凳大布棚的饮食摊,绕过宝三带耍中幡的摔跤场,这里显得稍冷清了一点。两旁也挤满了摊子。修脚的、点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写书信,细批八字、圆梦看相、拔牙补眼、戏装照相。膏药铺门口摆着锅,一个学徒耍着两根棒槌似的东西在搅锅里的膏药,喊着:“专治五淋白浊,五痨七伤。”直到西头,才看见秫秸墙抹灰,挂着一溜红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门口挂着半截门帘。一位戴着草帽、白布衫敞着怀的人,手里托个柳条编的小笸箩,一面掂得里面硬币哗哗响,一面大声喊:“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 还有不怕甜的没有?”
那五心想:“怎么,这里改了卖吃食了?”
可那人又接着喊了:“听听贾凤魁的小嗓子吧! 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 旱香瓜、喝了蜜、良乡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喽……”
灰墙上贴满了大红纸写的人名,什么“一斗珠”“白茉莉”,有几个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贴上的,其中有贾凤魁。
那五伸手一掀帘,拿笸箩的人伸胳膊挡住他问道:“您贵姓?”
“我姓那呀,怎么着,听玩意还要报户口……”
那人并不理会那五的刺话,只把布帘一挑,高声喊道:
“那五爷到!”
里边就像回声似的喊了起来:“那五爷到!”“五爷来了,快请!”“请咧!”有两三个茶房,一块拥了过来。先请安后带路,把那五让到正中偏左的一个茶桌旁。桌上已摆满了黑白瓜子,几片西瓜。一个茶房送来了茶碗,紧接着就有人送上一块洒了香水的热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软软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过脸,低头一看,二十元纸币包着一张字条,上写“风雨归舟”。
那五定下神来,这才打量这茶社和舞台。
茶社不大,池子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盘。靠后边几桌空着。前边几桌子,多半都坐着三五个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边外的一桌上,也是单人独坐。看来比那五还小几岁,西服革履,结着大红底子绣金龙的领带。两廊和后排,全是窄条凳。那儿人倒是挤得满满的,不过一到段子快刹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钱的过去,又呼呼地坐进来。
这舞台是没有后台的。台后墙上挂了些“歌舞升平”、“声遏青云”之类的幛幅。幛幅下边沿着半月形放了十来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各种打扮、浓装艳抹的女人。台前尽管有人在表演,坐着的人仍不断向台下点头、微笑、打招呼。
这时台上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驴段”。她唱完,檀板一撂,歪着头鞠了个躬。台下响起掌声。几个茶房就举着笸箩向两廊和后排冲去,嘴里喊着:“钱来,钱来! 谢!”台口左边,像药店门口的广告板似的也竖着一块板,上边搭着白粉连纸写的演员姓名。在这纷乱声中,捡场的走过去掀过去一张,露出“贾凤魁”三个大字。这名字一露,那穿西装的青年就喊了一声:“好!”随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个茶房赶过去,弯着腰听他吩咐了几句什么,接过钱飞快的从人丛中钻到台口,抄起一个方木盘,捧着走上台高声喊:“闫大爷点《挑帘裁衣》,赏大洋拾元!”台上坐着的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齐声喊道:
“谢!”
贾凤魁从座上袅袅婷婷走到台中,笑着朝那青年鞠了躬。
今天贾凤魁换了身行头,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裤子,袖口、大襟、裤口都镶了两道半寸宽的绣花边,耳后接上假发,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红辫根,红辫捎,坠了红流苏,耳朵上戴着一副点翠珠花长耳坠。那五心想:“难怪方才坐下时没认出她来!”
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送毛巾的那个茶房:
“五爷!”茶房朝那二十元钞票努努嘴。
他急忙点头,把那卷钞票原封不动又给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台口,拿木盘托着跑上台喊:“那经理点个岔曲《风雨归舟》,赏大洋二十块!”
台上台下又是一声吼。贾凤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紧不慢的说了声:“经理,我们这儿谢谢您哪!”
人们嗡嗡地议论成一片,刷的一下把视线投向了那五。那西装青年站起身来虎视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台上响起弦子声这才坐下。一霎时,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声势赫赫的时代,扬眉吐气,得意之态不由自主、尽形于色。刚进门时候那股拿架子演戏的劲头全扫尽了,作派十分大方自然!
从这儿开始,茶房就拿着那二十元钞票一会儿放在盘子里送到台上,一会儿悄没声地装作送手巾给那五塞到手中,走马灯似转个六够。后来,那位闫大爷大概把带来的钱扔干净了,就气哼哼地拍桌子往门外走。茶房一连声地喊:“送闫大爷!”闫大爷回眼扫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说:“明天给我在前边留三个桌子,有几个朋友要一块来给凤姑娘捧场!”
那五听了这几句话,浑似三伏天喝了冰镇酸梅汤,打心里往外痛快。这几个月处处受人捉弄,今天也算尝到了捉弄人的美劲,连画儿韩那儿受的闷气似乎都吐出来了! 不过随着这位冤大头出门,茶房取走那二十块钱再没往回送。没过够摆阔的瘾头,他勉强又听了两个段子,感到没兴头了。茶房送话儿来,贾凤楼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几毛小费摆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边收钱一边又喊了声:“那经理回府了!”他就在“送”的喊声中出了门。
贾凤楼在二友居门口等着那五,一路上楼一路说:“天生来的凤子龙孙,那派头学是学不像的! 您可帮了大忙了!”
虽说就两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临分手贾凤楼又塞给那五一个红包。到洋车上打开一看,原来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钞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头今天一晚上少说赏了也有一百五十块,分这点红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爷跟这种下九流争斤论两有失身分,会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儿还挣钱,也算一乐! 路过“信远斋”,他下车买了两盒酸梅料。云奶奶正给他等门。他把酸梅料送进堂屋说:“给您尝尝鲜!”云奶奶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忙问:
“哪来的钱?”
“打牌赢的!”
“往后可别打牌,咱们赢得起可输不起,欠赌帐叫人笑话。蚊子轰了,帐子撂下来了,冲个凉快歇着吧! 大热的天够多累呀!”
十
那五连着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闫大爷少说花了也有一千多块钱。这天竟干脆提个大皮包走了进来。一来一往点了足有十几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许超过十二点散场。管事的和贾凤楼下来说情,请二位爷明天再赏脸。那五摇了几下脑袋,算是应允了。闫大爷却不依不饶:“你们不是就认识钱吗? 大爷没别的,就几个闲钱,还没花完呢!”
这时园子乱了,艺人们也纷纷下了台。凤魁悄没声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说:“要出事了,你还不快走!”那五这才从梦里醒来,急忙钻出了茶社。
那五来到门外,才觉出夜已深了。两边的小摊早已收了个一干二净。电车也收了。天桥左近又黑又背,他有点胆怯,就清了清嗓,唱单弦壮胆儿。
“山东阳谷县,有一个武大郎。身量儿不高啊二尺半长。跐着那板凳儿还上不来炕……”
“有跟车的没有?”一辆双人三轮从身后赶了上来。上边坐着一个穿灰裤褂的人,打着鼾声,脑袋摆来摆去。三轮车夫冲那五问:“上东城去的再带一个啊! 收车了少算点!”
那五正想乘车,就问:“少算多少钱?”
“一块钱到东单!”
“一块还少算!”
“您往前后看看,花两块叫得着车叫不着? 在这地方一个人蹓跶? 不用碰上黑道儿上的哥们,碰上巡逻队查夜,你花一块钱运动费能放您吗?”
拉车的嘴里说话,可并不停车,露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派头。车已超过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没说不坐,你别走哇!”
三轮这才停下,推推车上那位说:“劳驾,边上靠靠,再上一个人!”
“什么再上一个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说,“你一个车拉几份客?”
“两份。您没看是双座的吗!”三轮车夫连推带搡,把那人往边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稳当,把车飞快地蹬起来。车出了东西小道,该往北拐了,他却一扭把向南开了下去。
“喂,拉车的,”那五喊道,“上东城,你往哪儿走!”
“老实坐着!”那睡觉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声我捅了你!”
“哎哟,您……”
“住嘴!”
那五虽说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车箱板咔咔直响,比说话声儿还大。拿刀的人掐了他大腿 一把说:“瞧您这点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盐白吃了!”
这车左拐右拐,三转两转来到一条大墙之下。这里一片树林,连个人影都没有。拉三轮的停了车,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车来说:“朋友,漂亮点,有钱有表掏出来吧!”
那五语不成声地说:“表有一块,可是不走字,你爱要请拿走。钱可没有多少,我出来就带了两块钱车钱。”
拉三轮的说:“大少爷,没钱能捧角儿吗? 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
拿刀的说:“少费话,搜!”
搜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两块钱,一块连卖另件也没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两个嘴巴,厉声说:“把衣裳脱下来!”
那五从里到外,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儿乱颤。现在他不害怕了,可觉着冷了,上牙直打下牙。
拉三轮的说:“皮鞋!”
那五说:“您留双鞋叫我走道啊!”
拿刀的说:“往哪儿走? 上派出所报告去? 脱下来!”
那五弯腰脱鞋,只觉后脑勺叫人猛击了一掌,就背过气去了。等他醒来,发现鞋倒还在脚上。可天还不亮,赤身露体的上哪儿去呢? 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浑身冻的都透心凉了。
慢慢的有了脚步声,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儿声。“我说驸马,你来到我国一十五载……”有人一边说白一边走了过来,听声儿是个女的。那五赶紧又躲到树后头。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渐渐透白了。有个人弯腰驼背的从他身后慢慢走了过去,那五喊了声:“先生……”
那人停下来,朝这边望望,走了过来。那五眼尖,还差六七步远就认出来是拉胡琴的胡大头!
“胡老师!”那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着? 那少爷呀? 怎么总不来园子采访了? 上这儿练功来了! 哭什么? 云奶奶老了?”
“哪儿呀,我叫人给扒光了!”
“咳,这是怎么说的!”胡大头赶紧把自己大褂脱下来给那五披上,可他里边也只有一件没有袖儿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说:“不行,这一来不光您动不了窝,我也没法儿见人了。这么着,你先在这儿等会,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别乱动。要不叫巡警看见说你有伤风化,还要罚大洋五毛!”
“这是到了哪儿了? 还有巡警吗?”
“嗨,您怎么晕了,这不是先农坛吗!”
胡大头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齐齐走了。那五端详一下方位。冤哉,这儿离清音园只隔着一道街,记得东边把角处就有个挂着红电灯罩的派出所! 这时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弯的越来越多。那五躲在树下再也不敢动弹,那模样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别人的靴掖子!
十一
不到一顿饭时,胡大头领着武存忠来了。武老头还有老远就喊:“人在哪呢? 人在哪呢?”那五闻声站了起来。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我当是谁呢,听风楼主啊,怎么上这喝风来了? 快穿上衣裳嘛! 再冻可成了伤风楼主了!”
那五接过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块蓝粗布,先皱了皱眉头。打开再一看,是一身阴丹士林布裤褂,洗得泛了白,领子上还有汗渍,又吸了口气。武存忠说:“这是我出门作客的衣裳,您将就着穿。干净不干净的不敢说,反正没虱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请他们一道到家去吃点心。那五问:“你们二位早就认识?”胡大头说:“我天天在这坛根遛弯,常去看老先生打绳子,见面就点头,没说过话!”
武存忠的家就在坛根西边。远对着四面钟,门口一片空场,堆着几垛稻草。稻草垛之间,有两帮人练武。一帮是几个半大孩子,由一个青年人领着练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叫着号:“蹦,劈,专,炮,横!”另一帮是两个小丫头自己在练剑,一边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钓鱼……”武存忠一边走路,一边指点:“小辛,剑摆平,别耷拉头!”“你们那炮拳怎么打的! 高射炮啊! 冲鼻子尖打!”说着话领他们进了个门道,门洞里就摆着架用脚踩的打绳机,地上放了好几盘才打好的粗细草绳。武存忠领他们穿过这里,走进一间小南屋,南屋迎门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间摆了一盘鬼子姜,一盘腌韭菜,十来个贴饼子。武存忠在让座的工夫,他老伴又端来一盆看不见米粒的小米汤。
“没好的,就是个庄稼饭。”武存忠说,“那少爷也换换口味!”
那五生长在北京几十年,真没想到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既不从估衣铺赁衣裳装阔大爷,也不假叫苦怕人来借钱,不盛气凌人,也不趋炎附势。嘴上不说,心里觉着这么过一辈子可也舒心痛快。
他问:“武先生还有点嗜好?”
武存忠说:“你是说抽大烟哪? 我哪有那个福气,上一回是借地方办事,图那种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绳子不够两烟泡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也当喝风楼主吗?”
那五也笑了起来。喝了几口米汤,他缓过点劲儿来了,吃了口饼子,也觉着满口香甜,凑趣说:“您这嚼谷还真是味,明儿我真来跟您学打绳子吧!”
“您吃不了那个苦! 细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的没皮了。您看看我这手是什么手?”
武存忠把一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哟”了一声,真是又粗又厚。光有茧子没有皮,比焊水壶的马口铁还硬实。
胡大头问那五怎么会遇上恶人的? 那五不好意思说和贾家兄妹连手作套摆弄人,只说听大鼓散场晚了,如何如何。大头问他在哪儿听的大鼓? 那五说:“清音茶社”。
大头摇了摇头说:“唉! 听大鼓东城有东安市场,西城有西单游艺社。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吗?”
那五说:“反正消遣,哪儿不是唱大鼓呢?”
大头说:“唱与唱可大有分别。清音茶社里献艺的是什么人? 有淌河卖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娘;还有是养人的买了孩子,在这儿见世面! 光叫人抢了几件衣掌还真便宜了!”
那五一听,暗中直咋舌,没想到这里还有许多说道。武存忠听到这里,笑笑说:“您要说的是实话,这几件衣掌也许还能找回来。”
那五一听,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
“那倒不敢说。”武存忠说,“多少有点路子。这天桥管界的合字号朋友,都跟派出所联着,他们有个规矩,不论抢来的偷来的,是现钱是衣物,十天之内不会动它,防备派出所有人来找。过了十天,他们或是卖或是分,照例给局子里一份喜钱。”
那五说:“那么我马上去报案。”
武存忠说:“只要一报案,当天就可消赃。东西留着不是等报案,凡是报案的都是没门子的。”
那五说:“那怎么办呢?”
武存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可以托人打听一下。还是那句话,得是偷的抢的。若是报私仇,斗势力,后边别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这个范围,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实话。”
那五脸红一阵,摇摇头说:“话是实话。东西不用找了,这点玩意我买得起,犯不上再劳您费心。”
武存忠笑笑,再没说什么。
吃过饭,胡大头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进城,难以见人,就说:“我把衣裳穿走怎么办,不耽误武老先生用吗? 麻烦您上云奶奶那给我取一身衣裳来。我在这儿等着。”
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说:“你穿走吧,有空送来,没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
大头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这股死要排场劲,就说:“不瞒您说,我送您回家是顺路上票房去说戏。下午、晚上又都上园子,我哪有空再来接您呢! 作艺吃饭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闲工夫?”
那五只得和胡大头一同告辞。出来时草绳机已经开动了。只见满屋尘土草屑,呛得睁不开眼,那个叫号练拳的小伙子赤着胸背,一边踩踏板,一连往机器里续草。那两个练剑的小姑娘头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盘绳子。那五看了看,觉着实在不是他能干的营生。疾走几步穿过那过道,让武老先生留步。
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说:“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缘,又比您虚长几岁,我就卖卖老,嘱咐您几句话。”
“您说,您说。”
“依我看,家业败了,也未见得全是坏事。咱们满族人当初进关的时候,兵不过八旗,马不过万匹,统一天下全靠了个人心向上立志争强。这三百年养尊处优,把满州人那点进取性全消磨尽了,大清不亡,势无天理。家业败了可也甩了那些腐败的门风排场,断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脉,从此洗心革面,咱们还能重新做个有用的人。乍一改变过日子的路数,为点难是难免的,再难可也别往坑蒙拐骗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别往日本人裤裆下钻。宣统在东北当了儿皇帝,听说北京有的贵胄皇族又往那儿凑。你可拿准主意。多少万有血性的中国人还在抗日打仗。他们的天下能长久吗? 千万给自己留个后路!”
那五说:“这您倒放心。政界的边我是一点也不敢沾。我没那个胆量!”
武存忠几句话说得那五脸上直变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觉到:原以为自己与贾凤楼合伙捉弄人的,到头来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来自己不光办好事没能耐,做坏事本事也不到家! 不由得叹了口气。
胡大头错会了意,就说:“武先生说的是好话,你别挂不住。依我看,你也该找个正当职业,老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不是办法! 前些天听说你又辞了画报的事,这我倒赞成,那些报棍子吃艺人、喝艺人,还糟踏艺人,梨园界没有人不骂的!”
那五说:“就算我想改弦更张,干什么去好呢?”
胡大头说:“只要拉下脸来,别看不起卖力气活,路还是有的。”
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戏怎么样?”
大头笑了出来,说道,“少爷呀少爷,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了。这张口饭是这么好吃的? 坐科是八年大狱呀! 出来还要再认师傅,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给您说几出戏算什么,可那能换饭吃吗?”
那五说:“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会几出在票房混混,分俩车钱,拿个黑杵儿就行!我小时候跟我爸爸学了几段,您不还说过我有本钱吗?”
胡大头看出这那五是不会安分守己一本老实地谋生活了,便不再进言。
云奶奶见那五半夜没回来,急得整宿没睡,一早起就给菩萨上香,祷告许愿,求佛爷保佑少爷别出差错,让她死后难见老太爷。看到那五这么个打扮回来了,城不城乡不乡,粗布裤褂又大又肥,脚下却一双锃亮的新皮鞋,实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听说他遇了险,又哆哆嗦嗦地劝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别去惹祸。她拿衣裳给那五换过,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干净,压板正,又不声不响放了两块钱在那衣裳口袋内,等武存忠来取。过了两天,胡大头来了,说是来东城票房说戏,顺便把衣裳给武老头带回去。
云奶奶说:“又劳您不是,好歹赏个脸,吃了饭再走,要不我心里不落忍。”
胡大头在府里原是见过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气。喝茶的功夫,那五又提学戏的事,大头哼哼哈哈,不说准话。过一会那五出去买菜去了,云奶奶就问:“刚才怎么个话头儿?”
大头就说那五想跟他学戏:“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个状元,可未必出个好戏子。他这么大岁数了,能吃那个苦吗? 这不是又云山雾沼吗?”
云奶奶说:“胡大爷,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挣钱,只要有个准地方去,有件正经事拴住他,他没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积了大德了!”
大头想了一想,等那五回来时,就对他说:“你要学戏也行,一是进票房跟大伙一块学,我不单教;二是你可别出去说你是我的徒弟!”
那五说:“这都依您,就这票房得出钱,我有点发怵!”
大头说:“这你放心,我带着你去,他们不能收费。”
从此,那五就学了京戏。
十二
这票房有穷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别。一等票友,要有闲,有钱,还要有权。有闲才能下功夫,从毯子功练起;有钱才能请先生,拜名师,置行头;有权才能组织人捧场,大报小报上登剧照,写文章。二等的只有钱有闲,也能出名,可以租台子,请场面,唱旦的可以花钱拜名师。然后请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着唱。三等的既无钱又无权,也要有条好嗓子,有个刻苦劲,练出点真本事,叫内外行都点头,方能混饭吃。那五算哪一等呢? 他只是跟着胡大头,作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着转了两年,学会几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戏,《二进宫》《文昭关》《乌盆记》。别人花钱租行头,赁场子,也没有让他过瘾的道理,所以一直没上过台。
日本投降前,云奶奶给人洗洗缝缝,还能挣口杂合面。国民党一回来,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苛捐杂税,没有谁做新衣裳了,也没有谁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让那五搬到北屋与她同住,南房腾空,贴出一张招租的条儿去。这时房子也并不好租,因为解放军节节胜利,有钱人、当官的纷纷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将就则将就,物价一天三涨,谁还有心搬家换房?云奶奶当尽卖空,三天两头断顿儿了。
那五没机会上台,总得想法混饱肚子。那时社会上不光有唱戏的票友,还有“经历科”的票友,专门约业余演员凑堂会。那五先是经这些人介绍到茶馆唱清唱,后来又上电台去播音。茶馆只给很少一点车钱,电台连车钱也不给,但是可以代播广告收广告费。三个人唱《二进宫》,各说各的广告。杨波唱完“怕只怕,辜负了,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进科场,七篇文章,没有下场。”徐延昭赶快接着说:“妇女有经病,要贴一品膏,血亏血寒症,一帖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满门无伤。”杨波也倒气似的忙说:“小孩没有奶吃是最可怜的了,寿星牌生乳灵专治缺奶……”
电台有个难得的好处,就是广播时报名。唱上几回,那五的名字在听众中有了印象。南苑飞机场的地勤人员办个业余剧团,请正式的艺人来教戏没人敢去,转而找到电台,请清唱的人去教。说好管吃管住,一月给两袋面。那五一想,这比在电台磨舌头有进项,就应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谓管住,不过是在康乐部地板上铺个草垫子,放两床军毯。而管吃呢,是开饭时上大灶上领两个馒头一碗白菜汤。想不干吧,又怕得罪老总们挨顿臭打,硬着头皮呆下来了。好处也是有的,大兵们个个是老斗,你怎么教他怎么唱,决不会挑眼。那五教了一个月,还没教完一出《二进宫》。解放军围城了,两边不断地打抢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国民党拉去当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战壕也受不了! 死说活说要下两袋面来,离开飞机场,找个大车店先住下。这两袋面怎么弄走呢? 跟大车吧,已经没有奔城里去的车了。雇三轮吧,三轮要一袋面当车钱,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时,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着大腿唱《文昭关》。唱了两天头发倒是没白,可得了重感冒,接着又拉痢疾。大车店掌柜心眼好,给他吃偏方,喝香灰,烧纸,送鬼,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瘦得成了人灯。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净,剩下一袋给掌柜作房钱。掌柜的给他烙了两张饼送他上路。就这么点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门。
来到家门口,大门插着,拍了几下门,里边有了回声,一个女的问:“谁呀?”
那五听着耳熟,可不像云奶奶。看看门牌,号数不错,就说:“我!”
“你找谁?”
“这是我的家!”
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是个年轻的女人。两人对脸一看,都哟了一声。还没等那五回过味来,那女人赶紧把门又推上了。那五使劲一推门,一个踉跄跌进门道里。那女人赶紧又把门关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
“五少爷,咱们远无冤近无仇的,您就放我条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贾凤楼干的,我是他们买来挣钱的,没有拿主意的份儿呀!”
“别,别,凤姑娘,您这是打哪儿说起。我没招您惹您,您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
云奶奶这时候赶到,直着眼看了一会儿,先把凤魁拉起来,又把那五扶起来,把两人都叫进屋,才问怎么档子事。那五说:“我差点没死在外头,好容易挣命奔回来,我知道是怎么档子事?”
凤魁这才知道那五确是这一家的人,不是来抓她的,后悔吓晕了头,再也瞒不住自己身分了,这才说她租云奶奶房住时隐瞒了真情。她从小卖给贾家,已经给他们挣下了两所房子。现在外边城围得紧,里边伤兵闹得凶,没法演唱了,贾家又打算把她卖给石头胡同。楼下醉寝斋主暗暗给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来的。先在干姐妹家藏着,后来自己上这儿找了房。说完她就给云奶奶跪下磕头说:“我都说了实话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给贾家图个谢礼也在您!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这世我报不了恩,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您。”
云奶奶叹口气,拉起凤魁,说:“我也是从小叫人卖了的,要想害你早就把你撵出去了。你一没家里人看你,二没有亲朋走动,孤身一人,听见有人敲门就捂心口,天天买菜都不出门,叫我给你带,我是没长眼的? 早觉着你有隐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着哭鼻子抹泪,咱娘俩又没长处,我不便开口问就是了。我没儿没女,你就作我闺女吧。不修今世修来世,我不干损德事!”
凤魁痛痛快快的叫了声:“妈!”娘俩搂着哭起来了。那五说:“你们认亲归认亲。这凤姑娘总这么藏着也不是事,纸里还能包住火吗?”
云奶奶说:“你看这局势,说话不就改天换地了? 那边一进城,这些坏人藏还藏不及,还敢再找人? 放坏?”
那五沿途过了解放军几道卡子,看到了阵势,点头说:“这话不假,那边兵强马壮,待人也和气,是要改天换地的样儿。”
云奶奶问凤魁和那五是怎么认识的。凤魁不肯说,云奶奶生了气:“你还认我这妈不认了?”
凤魁说:“少爷就是听过我的玩意儿。”
云奶奶说:“不对,那不至于一见面你就吓得跪下!”
凤魁无奈,只好遮遮掩掩的说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经过。云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也不说,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边又搓手,又跺脚,还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
“我也叫人蒙在鼓里了不是?”
凤魁也替那五开脱说:“这都是贾凤楼的圈套,五少爷是不知细情的!”
云奶奶朝门外作了个揖说:“那家老太爷您也睁眼瞅瞅。这大宅门里老一代少一代净干些什么事哟!”
凤魁很讲义气,把她偷带来的首饰叫那五拿出去变卖了,三口人凑合生活。又过了个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云奶奶和凤魁这才舒了口气,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凤魁问他:
“有钱有势的地痞恶棍怕八路,是怕斗争、怕共产。您愁个什么劲呢?”
那五说:“你不出去,你也没看布告。按布告上讲,八路军在城市不搞乡下那一套。有钱的人倒未必发愁。可就是我没辙呀! 八路军一来,没有吃闲饭这一行了,看样不劳动是不行了。”
凤魁说:“您还年轻,学什么不行? 拉三轮,掏大粪什么不是人干的? 您读书识字,总还不至去掏大粪吧!”
“说的也是,我就担心没有人要我。”
十三
过了些天,段上的巡警来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全算起义。在家眯着的可以到登记站报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领两袋白面和一笔遣散费。那五在街上看看穿军装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干部,待人都挺和气,就把他从飞机场拣来当小褂穿的一件破军装叫云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袄外边,坐车上南苑登记站去。登记站门口排了好长队,老的、少的、瞎子、瘸子都有,个个穿着破军装。那五就在后边也排上,好大功夫他才进了屋。屋里一溜四个桌子,每个桌子后边都坐着军管会的人。那五看到最后一张桌是个十几岁的小兵,就奔他去了。
“劳您驾,我报个到。”
“叫什么名字?”
“那五。”
“那个部门的?”
“南苑飞机场,我是国民党空军。”
“什么职务?”
“教员。”
那小兵去到身后,从一大叠名册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这本换了一本,又翻了一阵。
“你是什么教员?”
“唱戏的教员。”
“归哪一科?”
“没有科,票房的!”
这时另一个桌上有个四十多岁的人就走了过来,上下看看那五说:“一个月多少饷?”
“那五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两袋面。”
四十多岁的人对那小兵说:“你甭翻了,国民党军队没这么个编制!”又对那五说:“要有军籍才算起义士兵。你不在册。”
那五说:“那么我归谁管呢? 也得有个地方给我两袋面吧?”
四十多岁的说:“你教什么戏?”
“国剧! 我唱老生。这么唱:千岁爷……”
“知道了,你上前门箭楼,那儿有个戏曲艺人讲习会,他们大概管你!”
面虽没领到,可是摸到了解放军的脾气。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儿,也不打你骂你。那五挺高兴,回家把军装脱了,又换上件棉袍,坐电车奔了前门。
前门对着火车站,人山人海。还有人在箭楼下泼了个冰场,用席围起来卖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着道上了楼梯。刚一进门楼,就碰上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浑身灰制服又干净又板正的女干部,她问那五:“您找谁?”
“听说这儿有个艺人学习班,我来登记。”
“噢,欢迎,进屋吧。”
原来门楼里还隔开了几间屋子。那五随女干部进了把头的一间。女干部在窗前坐下,让那五坐在他对面。“叫什么名字?”
“那五。”
“什么剧种?”
“国剧,现在叫京剧。”
“哪个行当?”
“老生。”
“哪个班社的?”
“我,我没入班社。”
“那怎么唱戏呢?”
“上电台,也上茶馆。”
“您等等吧。”
女干部转身出动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对他说:“我打电话问了老梨园公会的人,没有您这一号啊!”
“我确实靠唱戏吃饭!”
“谁能证明呢?”
那五眼睛一转,立刻说:“我师傅,我师傅是胡大头! 我是胡大头的徒弟。”
女干部笑了:“你师傅叫胡宝林吧?”
“哎,就是他。”那五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头还有别的名字,这名字是不是他。
女干部又出去了。一会儿领进一个人来,这人也穿一身崭新的灰制服,戴着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头,忙叫:“师傅!”
“哎哟,我的少爷!”胡大头跺着脚说,“如今是新中国了,您也得改改章程不是? 可不许再胡吹乱谤了! 您算哪一路的艺人呀?”
那五说:“算什么都好说,反正得有个地方叫我学着自食其力呀!”
胡大头说:“您找武存忠去! 他有俩徒弟是地下工作者。他们正成立草绳生产合作社,他能安排人。”
女干部听得有趣,忙问:“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胡大头说:“他要填表可省事,什么也没干过!”
那五说:“您怎么这么说呢? 我不还当过记者吗?”
胡大头顶了他一句:“对,您当过记者! 还登过小说呢!”
女干部睁大眼睛问:“真的,登过小说?”
“那五说:“登是登过,不过,没写好……”
女干部责任心很强,她虽然分工管戏曲,可是她那机关也有人管文学,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当记者时的报纸全拿来,另外写一个履历表。
那五一看有缓,千恩万谢出了门。下午就把女干部要的东西全抱来了。他游移了一下,没说那本《鲤鱼镖》是买别人的。万一女干部说那书不好,再说明这来历也不迟。
女干部当晚就看了他的履历,又花几个晚上看了小说和报纸。终于得出结论:此人祖父时即已破产,成分应算城市贫民。平生未加入任何军、政、党派,政治历史可谓清楚。办的报纸低级黄色,但并没发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敌伪和国民党的文章,不存在政治问题。小说虽荒诞离奇,但谈不到思想反动。文字却是老练流畅,颇有功底。对这样的旧文人,按政策理应团结、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后来问消息时,她已和某个部门联系好了,开封信叫他上一个专管通俗文艺的单位去报到。
正是:错用一颗怜才心,招来多少为难事! 此后那五在新中国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
1982年3月1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