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在谷底燃烬》(原文全文)
为什么已如此遥远,野火已将泥泞的记忆燃烬。那夜的雾,仍凝结于你的短暂我的永恒,情人谷里没有你的足音,归去时那段泥泞路上没有你的足印。
给我遗忘,给我忧郁,给我诗情,呵,月光。属于你的逃亡夜也属于我,异乡人。没有一样属于记忆的曾在今夜复活,复活节的夜晚属于复活情人谷的情人们,不属于将泥泞的记忆抛入野火燃烬的异乡人;情人们的国土上,我也是野火旁一个默默伫足的异乡人。
今晚,如灵魂在此触撞在此碎裂,如今夜碎塑为一段神话的凄美,呵,是否能再给我一次,再给我一次那夜的贝壳,那夜我们听贝壳里爱琴海柔柔的潮音?
就在此沿河谷奔跑,奔跑,奔跑,追逐落日。3000年前3000年后一直就如此沉落的那个太阳,夸父的太阳,我的太阳。我知道,我永不能将黑夜抛掉。
给我遗忘……月光。那指环套在我无名指上无以名之,而去年夏日已早在去夏枯去。
编一些芦苇圈环,给乖女孩,给林怀民带回去,你们初次来此,总该携些圆圆的记忆归去。“在火中看你,在雨中看你,在夜中看你……”,你看到什么呢! 这芦苇环圈不住今夜一小片火花,圈不住我们今夜围火相聚的一小片时光。请莫将鞋遗落谷底,你的鞋呢? 为什么你坚持要来此流浪? 明年春天,夏威夷的春天,当仍是这双鞋渡你泊于那甜甜的海岸,当草裙围着你旋转,吉它燃起的火堆即将焚去这谷底的夜晚,而那个春天此刻还很遥远。
此刻他们喊着“你好,春天”! 他们说,他们听到一卷长发的漩涡里有春天的声音,在沿着结于发边的浅紫缎带溢出来,如果我竟属春日的今夜,我当在此复活,当能听到复活节的钟声。
围野火旋转围野火唱,一圈一圈人影于河谷上幌,落在草地,浮于河水里,一圈一圈流呵,流呵……下一次约会时,将在河的下游等你……
原是闯入的异乡人,在情人的国土上,总无法将急旋的节奏踏准。独坐河岸,听你吟班江生的抒情诗缓缓从水里流淌:饮盈盈眼波的句子,小情人神话的窗口流过月光的句子……赤双足哗哗划风,将夜踢入河里,河水凝固,凝住短暂,凝住永恒,凝不住那夜听贝壳里爱琴海柔柔的潮音。
他将那女孩遗落在河谷的上游,而你遗落在此。归去时,他的约会将在复活节的次日,你呢? 山上一日,山下已千日,你的约会在哪一日?
只在今夜逃亡。那指环套在我无名指上无以名之,你在环外,我在环内……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为何——呵,为何已如此遥远,今夜的野火,已将一个又一个泥泞的记忆燃烬,请莫那样凝视我,那些泥泞的记忆已抛在野火里燃烬。吟你自己的故事吧,少年摘星的故事:“那夜的雨,那夜的刹那,那夜走了一段道南路的永恒。”
少年林怀民,少年翱翱,少年维特——之烦恼,乖女孩,你可有维特烦恼? 甜甜的烦恼,甜甜的泪和笑,丁丁当当的泪和笑。丁当的回忆,好好保存着,折好放在右边小口袋里,放好了吗?别让野火烧掉。今夜带回去,下次来时,别再把她遗落在栅里。穿上鞋吧,我们即将归去,乖女孩归去。归去归去,不再逃亡!
交换礼物,交换舞伴,不能交换的只是情人的地址,只是记忆。我空手而来,却燃一盏小小的灯笼回去(如何捻亮我的灵魂呢? 异乡人!)情人路上,定有人成单,二百零一、二——○——一,定有人成单……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泥泞路上,没有你的足印,没有那夜我们听贝壳里爱琴海柔柔的潮音。今夜已扔在谷底的野火燃烬。轻轻唱着,想扔去吉卜赛的感觉。
流浪归来,逃亡归来,这段泥泞路好长,异乡人却说太短,在谷里谷外都是流浪,不如永远走在这段泥泞路上,永远——永远也不要走完。
196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