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尴尬》(原文全文)
男人和女人呆在一块儿,应该注意给女人留面子,特别是给客人身份的女人留面子。夫妻则不同。有涵养的妻子总是当着客人“捧”丈夫,越“捧”丈夫自己也越有面子。如果反过来妻子处处领先,男人脸上肯定就“挂不住”了。
想当初,母亲刚刚缠绵病榻之时,我曾为她代笔写了一些散文。父辈友人见到都讲“如逢故人”。我听了多少有些得意。
未几年,妻子开始写稿,其“起点”颇吓人。《沉默的金婚》——两千五百字的散文,写我父母半个多世纪的感情,赫然发表在《人民日报》八版头条,顿时她声誉鹊起,压得我“够呛”。使我略感“安慰”的是,这文章是我送到报社一位部主任手中的。可不久又听到传言——该部主任事后曾说:“最初我没在意,稿子上一笔破字儿。可一读,就放不下来了,眼泪也唰唰地往下掉……”
她写我父母没费劲儿,大约是生活底子够“瓷实”,一抄笔就“哗啦、哗啦”不止。既然“鹊起”,她又开始写别人。这回则大不同,写一千字短文,往往要用五千字稿纸,她还是抄笔就“哗啦”,一旦“哗啦”远了,就只好撕掉重来。我曾“教导”过她——写文章要先在脑子里“立”线儿,线儿既要直又要有小弯儿,切不能因大弯儿伤及主干。妻子不服:“我就佩服你妈,趴在桌儿上抄笔就写,根本没什么线儿不线儿、弯儿不弯儿的。想哪儿起就哪儿起,想哪儿停就哪儿停。你妈的文章没你那章法,可充满了性灵,别人想学还学不来……”
“别人学不来,你就学得来?”我心想着。
妻子还是我行我素,写了撕,撕了写。并且在写之前多了一“看”——“看”所写对象本人的作品和别人写他的作品,数量常有十几万字之多。我没拦她,这倒是我父亲当年采访的一个“笨招儿”——采访前尽量把被采访者的主要成就和正打算“做”的事情摸透,采访时开门见山,一下子就接触到被采访者最关键、也最感兴趣的问题。只要对谈几句,父亲就可以写出洋洋洒洒的长篇文章,因为对“几句”背后的潜台词早已了如指掌。
妻子撕稿纸的数量明显减少,发文的数量明显增多。有一次去北京大学,金克木先生忽然妙语惊人:“你爸是学者型的记者,你妈则是诗人型的。你爸当初采访经济、实业的新闻,一发就是一大版。你妈写东西则重在抒写感觉,这一点小叶很像子冈当年……”
那一会儿,我真希望金先生也论一论我。倘使平分秋色——一人像一个,也还罢了。
更让我难堪的,则是我所崇仰的黄宗江先生见异思迁。初见他时,曾对我赞不绝口,后来见到妻子和她的文章,立场骤变。夏公(衍)九十大寿时,黄甚至把我妻子文章的复印件连同一坛绍兴黄酒当作了寿礼……
已经难堪尽尝,谁期雪上加霜。画界前辈叶浅予出版了一本回忆录,妻子有幸担任了后期责编。妻子无意中讲到——在叶老家,看到香港印行的一大本画册,精美之极。其中有一幅“男旦在后台”的漫画,可能与我在《京剧文化初探》一书中所求的插图暗合。《初探》是我新近花大力气写成的,海峡两边均已接受,只差一幅表现男旦的插图而火烧眉毛。我问能否借来复印一下? 妻子连连摇头:“你说是借,人家一准认为你想要。这本画册有定价……港币九百哪!”我思来想去,于是自做主张,把我的三本谈京剧的书送到叶老所住大院的传达室,另附信说明原委,特别强调了一个“借”字。不料,第三天接到叶老的毛笔回信,盛赞我写得好,“其中一本已经吞了一半”;也夸妻子的千字文“俗家叶浅予”妙不可言,“好像吃了一餐她手制的佳肴,至今舌头还是甜的”云云。叶老明确指示,让妻子下星期一去他那里取画册……
好容易熬到下星期一,好容易看到妻子抱着画册进了家门,只听妻子高声嚷道:“画册是送咱们的,还题了字——”我急忙把报纸铺上桌面,再把画册摊开,一看扉页处——“赠稚珊 叶浅予赠 九二年九月”
我急忙把头转向了妻子——“叶老从不轻易给人签名,今儿也怪,我一进门,他指着书架说,画册在那儿,你自己去拿,我拿不动。说着抽出一支毛笔,在砚台上掭着。我一看这是要题字的架势,莫非是送? 我赶忙把画册的扉面摊开,只见叶老哆哆嗦嗦写开了,先写了我的名字。我以为是西方规矩,把女的放前面,可叶老随即就签了名……”
只有遗憾。后来一位老画家告诉我,因叶老有过四次婚姻,他但凡题赠给夫妇的画册,向来只写一个人的名字。可能在他眼里,婚姻只是过眼烟云……
我佩服叶老的一切,只不信这种解释,更希望这解释属于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