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遣悲怀有时回》(原文全文)
窄窄的海峡,浪滔天,心有怀人悲难遣。
蓼蓼者莪,哀哀父母,生死一别远,思念更难。
世界上,有一种人最悲哀,那是有家归不得,父母身死不能认的人。柏林围墙、板门店三十八度线,终是顽强得像一条吊人索似的,吊得人生息残喘,吊得人气臆涨胸,吊得人流离两地,吊得人音信全无。中国,一峡之隔,所有的人皆在苦苦地等待,苦苦地接受事实。
他不知如何获知信息的,一如惊梦,明明知道自古天下谁无死,却是满襟泪流终自吞! 在那宛若遥远的家,隔着铁蒺藜、山陵海线,而毫无阻拦锥心刺骨的袭击旋至,是那么不可思议,无法容忍地直逼目前! 他感到一阵极端的沉痛而不知所措。
母亲死了。连看一眼也不能够,只是独自暗暗神伤,受屈一般低泣,进而崩溃的将内心激动出在整个屋子与生活里。在那时间中,他像断了线的木偶,颓然失神。窗外的雨势歇歇续续地落着,他心中也有一片雨。
密闭的室内,潮湿的感觉,不只心情能触及到。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勇敢地平静下来。而人不都是这样的吗,这时代里有太多悲剧,人是悲剧中的角色,但通常的情况则是许多悲剧在反复的重演着,这期间,人真的已学习到冷静了? 雨顺着玻璃窗流下,造成困扰的污痕,然后等雨势稍稍一断,湿气即趁窗隙间涌入,这种情形已持续一段不短的日子了。原本因气候所致的不安情绪,更因突然传来母亲过世的噩耗而显得暴躁。
多少年来,海峡的层浪不退,想念的累积愈浓,所能抑制的力量愈衰微。故乡事的讯息真是难以记取的,甚至可以说,印象中的也模糊了,它像不像隔着不明的玻璃窗对外张望雨势。孩子和母亲皆因他的激动烦躁,而陪着他静静的承担着。为此而感到歉意是有的,但对于像他这样久已辗转退守到这岛上的老兵而言,母亲的死亡更令他心绞。
伸延自大陆的大陆性低压带所造成的大雨,是否也曾下在遥远母亲的眼里? 当母亲含着遗憾合上双眼时,是否有人安慰她? 隔着海潮、隔着山水,在这种阴霾的天候,候鸟不会来,而母亲的魂魄呢? 心中祈祷,再一次梦回,在那广大土地的一处。雨落在大海和土地上,也会激起一些水珠呢。
落在他的心里,除了哀恸,我察觉不出还有什么更能反映他痛苦的表征来。也许有,他焦灼、他急喘、他踱步、他失眠、他暗泣、他颤抖,也许和世界上其他受此苦难的人一样,精神上正因此割裂着——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他一定剧烈地挣扎过。不论身处在生活上多么辛苦的母亲,他经常暗自仰望,仰望母亲的言语身影,他却像一只回不去的候鸟,隔岸啾啾。
辗转传来的讯息,就如一张传远传久的信,沾了那泥土的酸涩,沾了湖海的水渍,传到他眼里。
我看到他时,天阴在阳台外,他始终未谈到那心事。我多番忍不住想探问,但终于抑制下来。并且,是因为我多少了解他的事,而影响到我自己的感觉吗,下意识里,好像他和以前在某方面有了差别,是容颜、是言谈吗?他离开时,我不记得他是否曾带伞出门,后来,我送他到阳台时,我知道阵雨是一定会再降临。
疲倦般的神色掩不住挂在他脸上,虽然在这里他的努力致使自己拥有房子、妻女和无缺的生活,但似乎只是一夕之间,他突然领悟到世间许多不幸。战乱令人背井离乡与丧失爱,而卑屈苟且一样活着。当这海岛的人们的确从沧桑中站立而起的时候,这段期间,使人愈觉得距离大陆故土愈远了,包括生活形态,以及想念的讯息。
空气中充斥着欲雨的水气! 莫测地浮游着,我开始感染到绵雨的厌恶、不耐。人有旦夕祸福,在那领域里,在何种境遇下死亡,都是卑微如蜉蚁,他母亲的死就归于自然吧,这已经是很幸运的了。而为人子女者,无法尽孝服侍,总终生是憾事,又是无可奈何,何堪。
海峡的潮水依然涨落,掩过了嘘吁,掩过了一双探望的目光,明明知道犹有万千人的心情似他,在这岸上极目,但自己的母亲已失,哭又何用? 这里的城市正在壮大,这里的子女正在成长,从今日起,将有一冢新的土坟在梦中出现,这万万是难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