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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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写信么-》(原文全文)

电话铃声响了,你拿起听筒,像洋鬼子那样一声“哈啰”,既然你生活在巴黎。但对方却给你“喂”了过来,你马上打起精神,知道这是来自香港或中国的长途电话。你下意识地把声音抬高一点,既然对方在这么远的地方。其实你不抬高声音,大家一样可以听得很清楚。到对方说“我来给你拜个年呀”的时候,你突然觉得,这个世道果然是说变就变了,这个拜年电话,是来自一万公里以外的越洋电话呢!曾...

电话铃声响了,你拿起听筒,像洋鬼子那样一声“哈啰”,既然你生活在巴黎。但对方却给你“喂”了过来,你马上打起精神,知道这是来自香港或中国的长途电话。你下意识地把声音抬高一点,既然对方在这么远的地方。其实你不抬高声音,大家一样可以听得很清楚。到对方说“我来给你拜个年呀”的时候,你突然觉得,这个世道果然是说变就变了,这个拜年电话,是来自一万公里以外的越洋电话呢!

曾几何时,每年新年来临的时候,大家住得近便的是见面拜年,远距离的是通信或寄贺卡拜年,电话拜年经常只限于同一城市或国家。但近两年来,电话越来越普遍,收费越来越低廉,每逢大节来临,那些越洲越洋的电话,既不用拜托邮差的贵手,来跨越你的门槛或进入你的信箱,就凭着几个号码,沿着电线网络,或驾着空气分子的微粒,穿墙透壁地登堂入室,甚至一直闯到你的床头来。

如果这不是拜年,而是一场冤家,比如追债之类的见鬼事情,这场仗还不用从远距离开始,越打越近,才慢慢杀到你身边来,而是一开始已经是一场灿烂的肉搏战,想想该有多残忍!

最近十多年来的电话,从技术的完善到使用的普遍性,发展都十分神速。记得70年代中期,我们到巴黎的时候,与非洲通话要通过接线,与中国大陆则无直接电话可通,要经过接线生接线。有一回,与母亲约定时间通电话,你拿起电话听筒,对方却说:“这里是检察院。”你啼笑皆非,要接线生再接一次。曾几何时,现在与世界每一个角落通话都可以直拨了。巴黎一香港之间长途电话的收费,二十年前是每分钟三十多个法郎,后来美国私营的回拨电话服务拓展到法国,使法国的电话收费一降再降,最近四年间竟先后降了六次。欧洲的电话收费,还要再降20%。最近由于法国决定开放电话经营,今年七月中旬,巴黎—香港或巴黎—中国之间的电话收费,降到每分钟十一元左右,1997年10月还要再降一次。巴黎—葡萄牙之间的电话,每分钟的收费不到三个法郎,而寄信的最低收费是两个法郎八十个生丁。巴黎—美国之间,每分钟电话费不到三个半法郎,寄信的最低收费是四点二法郎。这使我想起杜威的一句话:

自由竞争的结果,使商品以最低廉的价格落到消费者的手里。

既然电话收费这么便宜,你还写信做什么?且不说你写信寄信要花时间,你把信投送出去,在欧洲,对方要在两三天后才收到。香港要四、五天,中国大陆则一个星期到十天不等,挂号信会快些。到美国邮件特别慢,要十天上下。即使人家收信后马上给你覆信,来回需时十天八天或者二十来天,在这个以加速脚步前进的时代,十天、二十天发生了多少事情? 如果是互通电话,三、五分钟内,双方又可以马上知道了多少事情,交换了多少意见,作出了多少决定?

政治上的大事不用说,一旦发生战争之类的紧急事故,如果你信来信往,即使是由特使投递,可能早已经兵临城下。做生意也一样,你还在纸上讨价还价,早让半路杀出来的人捷足先登。使用电话,处理快捷得多了。现在商场如战场,战场上的残酷厮杀,为的只是商场。

情人之间是否还通信? 现在大家有一句口头禅:“我很忙,没有时间。”电影、电视、录像带、录音带,还有的士高,已经将大家,尤其是青年人的时间都夺走了。更何况,现在天上地下的脚步都加快了。记得八、九年前,我们乘超音速协和飞机从巴黎到纽约,原来九个小时的飞行只花了四个小时就已抵达。到达目的地后给巴黎亲属挂个电话,他以为我们还逗留在戴高乐机场呢! 速度比声音还快,你能不感到惊诧?情人间进展的速度,又有什么理由不加快? 你以为还可能像从前那样,大家从通信开始,先交朋友后谈恋爱,再确定关系,订婚,最后才结婚,啰啰嗦嗦闹他三年五载?20世纪的时髦青年,他们的谈情说爱早变了新花样,从开场白到实际行动之间,时间是这么短促,过程是这样简单,干脆利落,所谓绿衣人的信件投递,对他们已经不再有太大的意义了。如果还迷信于信来信往,说不定这些信件会成为明日黄花。

所谓鱼雁相通,自古以来有过多少故事。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就因为信使的耽搁,造成了一双青年男女的悲剧。就你自己来说,不妨仔细回想一下,你曾否试过为一件事情寄出一封信,然后屈指细算,等着对方的答复。在这过程中,你企盼,等待,度日如年,猜想连篇……但现在呢,这种美丽的或不怎么美丽的等待可以结束了。你想尽快知道消息? 容易不过,不论长途短途,你这边才拨完电话号码,那边已经电话铃声大作,速度快得叫你不敢置信。”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这种感喟,这种情怀可以休矣。

法国17世纪末,德·塞维涅夫人(Madame de Sevigne)写给她女儿的一千五百封书简,情理兼备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事件和宫廷轶事,成为法国17世纪文学杰作之一。今天看来,这已经是另一个时代的产物了。

如果有人问我还写不写信,我可以告诉他,我还是写一些。只是随着电话收费的一降再降,我写得越来越少,可以用电话解决的也就用电话解决了。对于某些信件,自己也越来越不想执笔。电话机就在你的案头上,你将笔一扔,拨个号码,你想要的人就来到你跟前,何必咬着笔头看天花板?择易而行,人皆如是,又何必放着现成的科技成果不利用? 我猜想别人的情况也跟我差不多,因为我收电话电传的次数越来越多,信件是越收越少了。

但说到头来,跟某些人,我还是愿意通信。通信跟通电话心情不一样。信可以传达更深更细致的感情,有些话方便写而不方便说。有些人写的信,你可以把它作为一篇文章收起来,一读再读。电话可以减少信件,但我相信永远不会取代信件。

1996年9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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