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鲁迅吗-》(原文全文)
记得在东京时,我问过郭沫若先生,“你见过鲁迅吗?”回答是:“没有。他到广州时,我已经北上参加北伐了。”郭先生接着问,“你见过吗?”“见过。”
那时鲁迅先生到了北平,一天,同学李南桌来叫我,说是“走走,鲁迅在北师大演讲,快快,咱们去。”两个人爬上车子,一溜烟飞轮跑到了师大。只见篮球场上挤满了人,老远望见鲁迅先生站在桌子上,向大家讲话,也听不老清,场子上却鸦雀无声。一个个面孔向着鲁迅先生,四面八方的眼神,要从鲁迅的声调中,探索和追求真理,得到人生的真谛。鲁迅个子不高,站在桌子上,却那样顶天立地,谈笑风生,神情自若。声调像轻轻的春雷,像声声的警钟,在灰蒙蒙死沉沉北中国的长空,撒下希望的火种和战斗的豪情。我望着望着,觉得先生的头发是那样硬,大约用怒发冲冠来形容有点差不多。面对着长袍西服裤黑皮鞋的人群,在一张张静默略带激动的面孔上,不知为什么,孔乙己,阿Q,赵太爷,假洋鬼子,以及祥林嫂,闰土的艺术形像在眼前出现……。
当时这些情景,我并没有向郭沫若先生谈。我只是在说“见过!”以后,又加了一句:“在北师大,老远见过。”而且又加上几句,说魏猛克在上海与鲁迅有来往,比较熟,魏猛克的杂文,笔调也像鲁迅等等。我们那时在东京,叫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
高尔基逝世的第二年,上海传来消息,鲁迅先生也逝世了。《质文》决定出纪念专辑,魏猛克问我,“写首诗吧?”他指的是高尔基逝世,我写过诗剧。但当时心情忙乱,远隔重洋,华北危在旦夕。许多留日同学,相继回国,参加救亡运动。诗没有写成,我也回国了。
抗战期间,我从延安到了重庆。五、六年间,每年纪念鲁迅,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都要开纪念会,出专刊。我一共写过两次纪念文章,一次是老舍问我:“怎么样,来一篇吧?”又一次是梅林到天官府七号文工会来约我写的。都是没有写诗。那时纪念鲁迅,发扬鲁迅的战斗精神,针对时弊,反对国民党的种种逆流。投枪击中要害,既有锋利的出击,也有韧性的战斗。
全国文协除张家花园会址外,在重庆南温泉和北温泉(北碚)都租了房子,供作家去写作。老舍住在北碚,梅林住在南温泉,我有个时候也住在南温泉。同住的有萧军一家,欧阳山和草明,舒群单人住在我隔壁,我一人住间大房子。后来沙汀到了山城,我与他同屋。梅林天天办置可口的饭菜,大家在饭桌上,时常提到鲁迅先生,一提到鲁迅,一种崇敬的情思油然而生。那时欧阳山用张什么的名字写了多本小说,拿来一看,句子老长,像翻译的小说似的。不久他到了延安,写出了《高乾大》,文风一变。萧军挺着腰板,是个硬汉子,大约是在写《第三代》长篇。他与舒群不久也都到延安去了。沙汀是从延安出来的,不久回成都老家去了,写了《在其香居茶馆里》等小说。伏天一过,雾都重庆,白雾茫茫,敌人飞机不来了,我也就回了城里。
中共办事处,好像在南温泉也租了房子。记得一天,凯丰同志来看我们,说是要看小说,沙汀从书架上拿出几本小说,他都不要,我拿出一部《红楼梦》来,他却带走了。一天傍晚我去看他,一道在花溪边上的树丛中散步。远远看见韩幽桐同志,坐在路旁石凳上,一身白纱衣裙,手里拿一本鲁迅的书;在那沉思,活像古希腊的一尊雕塑。我们绕过小路,没有惊动她。她是回族,在东京时,我们与张郁光等每月聚餐座谈,共同探讨救亡之道。上菜时她照吃,如果有人说声,这是猪肉,她就放下筷子了。
我与凯丰同志且走且谈,他提起左联来。我说在延安时,毛主席也谈到左联,说是左联的中心在上海,鲁迅是主将,而苏维埃运动中心在井岗山……。我对凯丰说,一个在上海,一个在井岗山,没苏维埃红军的生活实际感受,所以鲁迅晚年去上海就不写小说了。当然茅盾写《子夜》,写的是上海,有生活有感受有资料有实感,才能进行艺术的概括加工,就不同了。鲁迅晚年的杂文,像匕首像投枪,击中敌人要害,反动派是胆战心惊的。鲁迅自己也说他是从旧垒中来,反戈一击,易中要害,就不是一般化概念化了。入木三分,触及灵魂,鲁迅的笔,才算战斗的武器。构思谨严,文字精练,寓意深刻。上下两千年,整个亚洲大陆,苦难欢乐,都在笔下,变成神奇的杂文。唐宋八家,没有他深刻,他早年的小说,虽像果戈里的笔调,但果戈里不如他精炼深刻,他的阿Q形象,是中国的艺术典型,在世界文坛,也是独放异彩的。
齐燕铭同志在去延安之前,到了重庆,也到南温泉小住,大约是与凯丰同志住在一道。有一天我陪他到仙女洞转了一圈,又在花溪坐上小船。来回划了一趟,且划船且聊天,谈了些鲁西北他与张郁光怎样开辟工作,培训干部。敌人大举进攻时,是张郁光叫他带着干部学员先出城,张郁光却壮烈牺牲了。又谈了些当时华北救国会的情况。我说:“你知道我离延安时,党中央文委同志,托我打听你和范文澜的消息,是我到了西安,碰到李续刚同志,打听到你们的下落,才通过办事处发电报告诉中央文委的。”
不知为什么我们谈起了鲁迅,我问他:“你见过鲁迅吗? 你知道鲁迅划过船没有?”燕铭笑着说:“鲁迅在北大讲课时,挤在听讲人中,老远见过。至于他是否在北海公园或颐和园划过船,没听说过。”我说:“你这个历史学家,只研究正史,民俗史是不过问的。”我们俩都笑了起来,他问我:“怎么样,我们一道去延安吧?”“我刚写完大歌剧《秋子》,中华交响乐团的音乐家也谱好了曲,等上演以后,我再去吧?”他说:“好”。
我们上了岸,已是黄昏时分,一轮红日照得树丛花木,闪闪发光。回头望望花溪,游鱼跳出了水面,一圈圈水纹消逝,仿佛我们刚才的笑声,还留在那里。
抗战胜利第二年,我顺江而下,到了南京,又到了上海。克家约我到“九重天”高楼,吃西餐,欣赏别人跳舞。那时大上海,摆地摊的,卖洋货的,三教九流,乌七八糟,五花八门,投机取巧,帮气十足。这个租界,那个租界,十里洋场,却真是半殖民地的味道。青岛家中给我寄了些钱,叫我坐飞机回家看看。我从北四川路底上电车,准备到跑狗场去看戴爱莲出国的独舞会。车到南京路,要换车,一下子拥挤不堪,好歹下了车,一摸皮包不翼而飞,幸好我别的口袋还有钱。大公报名记者徐盈同志,消息灵通,就发了社会新闻,说是诗人臧云远到了上海,在电车上被扒手扒了。新华社潘梓年同志知道了,第二天叫人送来百儿八十元,我才买了飞机票回青岛的。因为离重庆时,一路都是办事处为我安排的交通。
临走时,我到四川路的一条巷子里,去看望住在半壁花园洋房的郭沫若先生,又到群益出版社向乃超告别。漫步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到了大陆新邨。想着左联十年时刻,鲁迅避开反动派的跟踪,住在日租界的大陆新邨,夜夜家人入睡,四下宁静,他对着一盏孤灯,用笔战斗。眼望千里西南,红军正在日夜奋战。俯视十里洋场,横笔清扫封建的垃圾和资本主义的种种丑态毒害。他望着一幅幅振奋人心的进步木刻,想着白天与青年人的交谈,多有希望的青年一代。他从大陆新邨到内山书店,长袍黑力士帆布鞋,吸着哈德门香烟,多少街上人望望他,可不知道他就是鲁迅。
我们东京左联同志,日夜思念着他,各自在心中有自己描绘想像的鲁迅形象。口里谈着“中国的高尔基”,其实祖国五千年文化,两千年艺术遗产,溶于鲁迅一身,如果从普希金算起,到高尔基还不满二百年,这怎么能同日而语呢?!
解放后,我从华东大学,到山东大学,为艺术系师生讲文艺思想大课,常常以崇敬的心情,提到鲁迅光辉的一生和战斗的业绩。1952年院系调整,到了江南,五、六年间,为华东艺专上文艺大课时,作为艺术家如何认识世界,和描绘演唱思想的基本功,讲解了《实践论》、《矛盾论》,同时也讲了鲁迅的文风和战斗精神。
一次华东开会,我到了上海,住在上海大厦四楼,一次我乘电梯下楼,电梯里碰到曹禺,他住在十四楼。他问我:“你上哪?”“想到鲁迅公园去。”“走,一道去。”到了公园一看,进门不远,鲁迅的塑像,端端正正坐在大路中间,而且有半圆的石墙护着他。塑像看来既不神彩生动,又不工力精细,平平淡淡地坐在那儿,表现不出鲁迅的风貌和神态。“干么叫鲁迅来挡路?”我不禁说了出来。叫人非来看看自己不可,鲁迅自己是不会同意的。如果是每天到公园来,还得转半个大圈,何苦呢? 我与曹禺再也没有言语,大约都是在心里摇头,“走,到纪念馆看看。”可是这一天不凑巧,纪念馆闭门深锁,是休息的日子。我们顺着小路往后走,曹禺意味深长地说,他在国外,看到契可夫的纪念像,汉白玉的雕刻,在公园的一角,可真是件艺术品。
路旁白花,天上白云,风风雨雨,时光流逝。三十年前情景,有如昨日。五十年前,左联初创,鲁迅北上,站在北师大球场的桌子上,那救国救民的言辞音调,战斗的风姿,洒脱的身影。如果有艺术家,把那时的鲁迅,用汉白玉,大理石,或者青铜雕塑出来,叫世世代代青年,同我一样见到了鲁迅,那该有多好!
1981年7月7日于南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