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首页/文史百科/《欧行冥想录(节选)》(原文全文)

《欧行冥想录(节选)》(原文全文)

一 久违了,欧洲!四十多年前,我这个来自东方的游子,曾同欧洲人共过一段患难。我是在英法对纳粹德国宣战一个月后到达的,又在欧战胜利十个月后离去。那真是七个不平凡的寒暑,有些情景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人惊心动魄。1939年深秋,在巴黎圣母院幽暗的侧堂里,我看到一些背了防毒面具的信男信女跪着祈祷,求天神让柏林那个混世魔王回心转意。那时,谁晓得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

一 久违了,欧洲!

四十多年前,我这个来自东方的游子,曾同欧洲人共过一段患难。我是在英法对纳粹德国宣战一个月后到达的,又在欧战胜利十个月后离去。那真是七个不平凡的寒暑,有些情景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人惊心动魄。

1939年深秋,在巴黎圣母院幽暗的侧堂里,我看到一些背了防毒面具的信男信女跪着祈祷,求天神让柏林那个混世魔王回心转意。那时,谁晓得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是怀着迷茫的心情过的英吉利海峡。

敦刻尔克撤退那天,我在剑桥人行甬道上同浑身泥沙但毫不气馁的士兵们握过手。当伦敦遭受闪电战和后来的飞弹轰炸时,我也一道受到威胁。多少个通霄,我同成千上万的英国市民一起睡在地铁车站的站台上,我还从烧夷弹打中的房子窗口被人救出过。那时,泰晤士河同莱茵河一样笼罩在战云下,黯淡无光。

1944年,西线开始了振奋人心的大反攻。我揣了张“战地记者证”,随联军士兵向魔窟柏林进发。我见过受难的欧洲,也同他们一道扬眉吐气过。四十年前,我访问慕尼黑时,这座艺术城大半已变成了废墟。如今,像德国其他城市一样,它也重建了起来,而且更加繁华,更加灿烂了。人们又矫健地在阿尔卑斯山麓滑雪,度假的男女在莱茵河的游艇上欢快地跳起优美的波尔卡了。飞机、电子、火箭,什么都讲究“新的一代”,因为人们一代代地在繁殖和成长,在劳动和创造。

今天,欧洲不能说一切都风平浪静了,他们还面临着大大小小的问题,有着这样那样的烦恼。然而越是回首往昔,越使人信心倍增。逞强称霸、妄图奴役旁人的,莫不一败涂地。世界最终是属于勤劳诚实、正直善良的人们。

二 “永志不忘”之一

战争必然要把正常生活搅乱。40年代在我的旅欧生活中,最大的一桩憾事是没能看到多少艺术名作。在轰炸机的威胁下,像顾恺之或米开朗琪罗那样的稀世珍品,都早已藏入深洞。那时,绘画馆有的搬空了,有的只拿一些尚无定评的当代画作来充门面。

因此,在法兰克福一下飞机,我就向东道主提出去看看绘画馆。次日就如愿以偿,徜徉在这艺术之宫里了:从文艺复兴到法国印象派大师们的一幅幅杰作都陈列在那里,真是琳琅满目。

忽然,我发现一个美中不足之处:绘画馆好像有意不让名画同观赏者直接见面,大幅油画上,有的罩了层玻璃。在刺目的反光下,原作被歪曲得远不如坐在沙发上翻看画册。同时,我还发现画廊里不时有制服笔挺的彪形大汉在巡逻。他们的目光不投在画幅上,而更多的是在瞟着一个个都很文雅的观众。

这时,我就把疑窦向一位管理员模样的人倾吐出来。他打量了我一番,一听说是刚从中国来的,就若有感触地说:“怪谁? 都怪那帮小伙子们呗。几年前,他们朝着几幅名画泼了镪水,并且扬言:当非洲大陆那么多人民仍在饥饿线上挣扎的时候,还留这些古老玩艺儿干嘛? 所以……”

好熟稔的逻辑啊!

这当儿,一个念头冒上心头:今天我要是个大学生,我就想厚厚实实地写出一篇论文,把当年大批判栏上那些响当当的论点认真地分门别类地整理一下,冷静而客观地作出分析。应该给这样的论文的作者以学士、硕士、甚至博士学位。因为对后世子孙,那将是多么好的一服清凉剂啊!

三 “永志不忘”之二

在慕尼黑参观“纳粹兴亡史”的展览时,我问陪同人员:“你们对于把希特勒的丑史公诸于世,有没有过犹豫、顾忌或争论?”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没有! 怎么能有? 这家伙屠杀了那么多生灵,败坏了德意志的名声,使德国直到今天仍然分裂着,并且依然被四个战胜国占领着。”我又问他:“在你们历史教科书里,对纳粹一伙的暴行也这么无情地揭露吗?”他说:“当然。历史不仅仅写在教科书里,还铭刻在千千万万座墓碣上呢。不,这个展览就是为了让德国后世子孙永不忘记,不再重蹈覆辙。”

“永毋忘记”这句话,十八天里我在西德听到看到不知多少次。但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重访达豪集中营的那回。如今,它成为一座永久性的博物馆了。

四十年前,我作为随军记者来过这座“灭绝营”。当时,几十座营房和一些行刑场还没拆,犯人用十指扒的血迹还斑斑点点留在墙上,用十几条狼犬活活把犯人咬死的那个使我几夜不能成寐的小院,也依然存在。走过焚尸炉时,还嗅得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堆在那儿的大批麻袋里,装的都是骨灰。

可能为了照顾少年观众,现在这些带恐怖性的设施已统统拆除了,然而从博物馆展览厅里的巨幅照片和实物,我对这座臭名昭着的集中营却获得了更为系统的认识。看来集中营里大小刽子手中间,不乏业余摄影爱好者。照片从囚犯清晨“点名请罪”拍起,再现了当年集中营的诸般情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幅题名《在押往毒气室途中》的,照的是一个佝偻着腰的瘦弱妇人,双手各拉着个幼小的娃子。像千千万万受难者一样,她唯一的罪名是身上流有犹太人的血液。有一组照片,总题是《自杀》,有悬在梯子上吊死的,也有触电而死的。在黑暗的统治下,“自杀”与“他杀”有什么区别呢? 比酷刑更为可怕的,是利用犯人所作的种种生体试验:有全身泡在冰水里的,有强灌盐水的,也有通上电流的。那龇牙咧嘴的形象,使观者立即感觉到被试验者的极端痛苦。玻璃柜里展出的是集中营“科学家”们试验报告的原件,曲线上标着被试验者在各种情况下的体温和脉搏。曲线画到零时,忽然又上升了。那就是说,为了试验,让死过去的犯人再活转来,继续被来回折腾。

展览厅一进门,迎面就写着“永毋忘记”。是的,不能忘记呀! 记住,历史才不会重演。

非特殊说明,本文由诗文选原创或收集发布,欢迎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