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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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匏有苦叶》(原文全文)

匏有苦叶这首诗完全是写实,写一个济渡处。中国后来的诗简直没有这样写实的手法。不但诗里头没有,便是散文里头也没有,小说里头也没有。但在中国农村社会里头这种生活的情形却是很普遍的。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常常在一个济渡处玩耍,“匏有苦叶”所写的完全是我所看见的情形了,难得它写得那么朴实,那么热闹,那么健康,一点后来文人的习气没有,真是古代的人民文艺了。我因为懂得这首诗...

匏有苦叶这首诗完全是写实,写一个济渡处。中国后来的诗简直没有这样写实的手法。不但诗里头没有,便是散文里头也没有,小说里头也没有。但在中国农村社会里头这种生活的情形却是很普遍的。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常常在一个济渡处玩耍,“匏有苦叶”所写的完全是我所看见的情形了,难得它写得那么朴实,那么热闹,那么健康,一点后来文人的习气没有,真是古代的人民文艺了。我因为懂得这首诗的原故,赞美这首诗的原故,等我再回转头去看看汉代宋代以迄近代的读书人对于这首诗的讲解,我真是感得难过。何以一般所谓儒者,思想都是那么下流,那么一种变态心理呢? 中国从诗经以后简直没有人民文艺了,有的只在民间,在农民的生活里头,而两性间的变态心理管理了正统文学!

匏有苦叶这首诗是写实。第一章,“匏有苦叶,济有深涉,深则厉,浅则揭。”“匏有苦叶”这一句是没有意义的,只是用韵的原故引起“济有深涉”这一句来,那么这里所写的是一个过渡的地方了。渡有浅深,我记得我小时在县城外河边看乡下人过渡进城来,水深时淹到他们的肚脐,我们看着觉得好玩极了,乡下人则毫不在乎,这便叫做“深则厉”。古训谓“以衣涉水为厉”,又说“至心曰厉”,都是不错的,水深了,和衣而涉,水或深到脐,或深到胸,都是常有的情形。“浅则揭”,揭,褰衣也,水浅则褰衣便可以过来了。我小时最喜欢在城外看乡下人过河,而且常看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即是说看见河之洲上有小鸟叫,如八哥喜鹊之类,但没有看见雉,那么有雉的地方当然可以看见雉了。在抗战期间我在故乡住着是看见过雉的,它忽然叫着一飞,真是“有雉鸣”了。 于是说到匏有苦叶第二章,我认为“有弥济盈,有雉鸣”都是写景,“济盈”是说水满了,“弥”是写水满之状,“”是雉鸣的响声。 “济盈不濡轨”当然也是写景,稍稍带了一点旁观者的心理作用。“雉鸣求其牡”是诗的点睛作用,把空气都活动了。“轨”者车轴之两端,河岸上的人容易看见,水盈满了,车在水里渡过,很容易把轮子都淹没了,然而我们既然让车渡水,必然有渡过之可能,所以岸上的人看来轮子快淹没了,而终于没有淹没,故“济盈不濡轨”是写得很生动的。“雉鸣求其牡”,是说雌雉求雄雉。本来飞者曰雄,走者曰牡,但亦可通称,故南山诗里头称狐为雄,“雄狐绥绥”。做诗作文,用字之妙存乎一心,我以为“雉鸣求其牡”是应该用这一个“牡”字的。这里还有用韵的关系,因为“济盈不濡轨”的“轨”读作“九”音。因为这一个“牡”字,乃生起许多胡说,我对于古来讲解这首诗的人表示痛恨,说他们是变态心理,我不暇引他们的解释,只看他们解这一个“牡”字! 毛传云,“违礼义不由其道,犹雉鸣而求其牡矣。飞曰雌雄,走曰牝牡。”原来儒者们以为匏有苦叶这首诗是“刺夫人兼刺宣公”并为淫乱的。郑笺云,“雉鸣求其牡,喻夫人所求非所求”。我一点也不想笑他们,我真是感得伤心,这样怎么能谈文艺! 王引之关于这一个字说得很好,“牡即雉之雄者,故曰‘其牡’,若属之走兽,不得言‘其’矣,传笺失之。”

第三章,“雝雕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这也正是我小时所看见的热闹情景。王引之说这个“雁”是说鹅,是不错的,并不因为我小时所看见的是羽毛上涂了红色的鹅叫,实在诗里这个雁是鹅。这都是从头一年中秋以后到第二年春天以前的事情,而以薄冰的时候为最普遍,那时的朝阳也格外显得“旭日始旦”了,所谓冬日可爱。奇怪,我的“雝雝鸣雁”的记忆确乎是在济渡处,我的“旭日始旦”也在这个济渡处。

第四章我以为又是用女子说的话。大概这里也有过渡的船,非一定要自己涉水不可的。“招招舟子,人涉印否。人涉印否,印须我友。”招招是舟子召人过渡之状,印者我也,意思是说“人家过去,我要等候我友”。说话的神气不像男子。这话当然不说出口,只在她的心里说。我的话说完了,中国有这样好的短篇小说吗? 就连“五四”以后的新小说也没有这样新鲜健康的,因为这是民间文艺。

50年代初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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