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水手》(原文全文)
大约七八年前,台湾的歌手苏芮到大陆来录像,当时正在电视台做节目的一个同事走过去对她说,我们筒子楼里的几个女同胞经常听你的歌,并从心里把你当成知己。
听起来,这是个有点“追星族”嫌疑的细节。但对于当时学校里的那栋筒子楼和自己却是很真实的,因为苏芮表达了属于女人的那种轻易擦不去的感受,还有像伤口一样永久张开着的愿望。
我想女人可能更容易接受这样一个说法。从前,上苍在浑沌中造人的时候,先造出了一个完整生命,然后从中间分割成男女两半,让他和她从此在茫茫人海里彼此盼望找寻。
许多女人的悲伤便是盼望和找寻的悲伤么。
有时候真是为女人的天性感到奇怪。如果她成为母亲,为了怀里那个连一声“妈妈”也没有回报过的婴儿,可以面不改色迎向枪口。要是某一天她听到了那声召唤,望见照亮了她生命的另一半,她就会不顾一切、没有任何阻挡地朝前走去,无论是失掉前程或者陷进地狱。被爱情击中的女人通常更为痴心,痴到没有界限,就象苏芮倾诉过的那样“只要你说出口,我统统都接受”——为什么统统都接受呢,世上有几个“另一半”担得动这种连点余地也不肯留的纯粹女人化的付出呢?
于是,爱情很快就化做了苏芮独自站在荒原上的悲歌,那些歌像一面周遭结着冰花的镜子,照出女人心里的千山万水。
禅说这是执缚。波伏瓦曾经把这种“精疲力尽的女人”,判作“自己选择的愚蠢生活方式的牺牲品”。安静老到的禅和激烈的波伏瓦用同一种目光怜悯地望着她们。
的确,当我们能够像冬季一样沉静下来的时候,也许会发现,渴望和寻找女人真的绕进了一个眼泪的怪圈,那就是被杜拉斯当成创作源泉了的、对爱情反反复复的绝望。在我们这个时代,恋情悲伤也几乎成了女性散文的代名词和一道小巧的艺术风景线。
拜伦的这句话,“男人的爱情是男人的一部分,是女人生命整个的存在”究竟是一种感叹还是一个定论? 为什么女人不能走出重重缠绕,在遮挡了眼睛的碎头发上别一只卡子,迈着也许还不够习惯的步子慢慢走向开阔的天地呢。
感伤的爱情诗集《黄昏》,曾经给青春的阿赫玛托娃带来满天的声誉,但是,比起她后来的既调侃又严苛的自我评语来,却显得微不足道了。因为世纪在她的身旁踱步,对于俄罗斯和人类苦难的悲悯,升华了这位伟大女诗人的坎坷与不幸,使她厚重,使她的笔端流淌出庄严壮丽的诗篇。当一个女人走到这一步的时候,即便她什么文字也不写,我想她也是一位诗人了。
天和地既然也是女人的,何必苦苦厮守一种山水呢,女人也许不比男人更强大,但肯定不比男人更弱小。
就在最近,从西方科学界传来了这样一个消息,在下个世纪的马拉松赛场上,女人有可能先于男人冲过终点。由于女人刚闯了进来,极限还在远处,当她们像男人一样不甘示弱、凭借了特有的耐力奔跑时,极有可能把她的“另一半”拉到后头。
我想,这个考证也许说明不了太多的什么,就像驰骋在社会疆场上的男人往往更多些,我们也不能指望他们生育那样。不过,这对女人仍然不失为一种提醒。就是说,女人并不象自己或别人想象得那么柔弱,有些弱其实根源于自视柔弱,就像听信了某个误诊后真的会害上那些病状,就像长久不愈的爱情痛苦常常是因为心底里不愿意自拔。
但是,尽管如此,尽管爱情远不是女人世界的唯一,也不要轻薄苏芮。当我们所处的世界,被新钞票纹路一般清楚无误的欲念和头脑统治着、瓜分着的时候,苏芮的歌声,毕竟在荒漠上给出了一缕清风,一小片绿色。要是连爱的感受都得交给流通、休闲或者野心,那么,我们这个世界也许就真的没有救了。
神话中的荷兰水手,据说为了找寻那一个字——“爱”——而浪迹天涯一直到上帝的最后审判日的来临。这是个多么好的暗示呵,找寻一个字眼而不是有形的另一半。也许爱情和我们的命运一样,也是一种敞着巨大缺口的永恒的飘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