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原文全文)

这是七月最初的一天。
明天就放暑假了。
男孩已经巴望了很久，他要到乡下的外婆家去。外婆总喜欢静静地坐着，看着他，一脸慈爱的微笑。有好长好长的时间，男孩没有看到过投给他的笑容了。
昨天傍晚，男孩突然收到一封信。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写信来。男孩看了看信封，不由得脸色苍白。
这封信搅得男孩一夜都没睡好。
天麻麻亮的时候，舅妈扯着尖尖的嗓子催他去取牛奶。男孩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声，舅妈的嗓音越发尖锐起来。
男孩心里郁郁地取了牛奶回家来。一路上，他尽想着那封信的事儿。拐进弄堂后，不知怎的，脚下绊了一个踉跄，奶瓶掉到了地上。眼看着乳白色的液体一点点地漫开来，男孩忐忑不安。
果然，舅妈的谩骂声吵醒了整条弄堂。她硬说是男孩愉喝了牛奶，胡意把奶瓶摔碎了，“有种像种，一样的坯子! 怎么不跟你爹妈一块儿去蹲大牢，忒讨人嫌!”
每当舅妈这样骂他的时候，男孩总是一句话都不说，拿了书包走出门去。
要知道，并不是他自己要去舅妈家的。无奈，他无权选择。外婆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他：“舅妈待你好不?”每当这时，他总是咬紧嘴唇点点头。见他这般神情，外婆便搂着他，抹着眼泪叮嘱说：“你自己要识相一点……”
阳光明亮起来。男孩穿马路的时候，一辆长途班车刚好驶过。本来他明天一早也该乘这趟班车的，可是……男孩又想起了那一封信。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学校的大门还关着。男孩在校门口走了几个来回，门还没开，他烦躁地抬起脚，朝大铁门踹了两下。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伙一伙地在说着他们暑假里怎么玩的打算。男孩看见丁薇薇说得很起劲，便想和她聊聊，同她商量商量自己的事。以前，他们在一起说得挺多的，甚至上课时她都会扔来小纸条，男孩不理睬，她就会气得把羊角辫甩成拔浪鼓。后来，一切都变了! 就在男孩的父母因犯经济案被逮走后的第二天，他一进校门，就发现所有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接着又像见了屎头苍蝇般慌慌张张地逃离开去。
男孩憋了好一会，鼓足勇气喊了一声：“丁薇薇!”同学们闻声转过脸，见是男孩，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珠子。他们已经习惯男孩的沉默了。有人拉拉丁薇薇的衣角，丁薇薇不屑地别过脸去。不知是谁怪叫起来：“噢，人家要咬耳朵呢，我们走!”大家哄笑着散开去。
丁薇薇一跺脚，两条手臂往脸上一叉，“哇”地哭了。
男孩尴尬地走开去。
今天，照例要公布期末考试的成绩。徐老师的脸很严肃，一点也没有放假的迹象。男孩知道，这回他又考砸了。可他不是故意的。自从家里出事后，他总恍恍惚惚的，上课时听着听着就走神，成绩像是挂了降落伞，一个劲地往下掉。
男孩正想着，忽听徐老师威严地喝道：“那个考了倒数第一，拖了班级后腿的同学，自己站起来!”男孩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响，他用手死死地扳住了椅背。
“站起了!”
男孩见同学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向他刺来，顿时不知所措。
男孩强忍着耻辱，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冲出教室。
火辣辣的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男孩茫无目的地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他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从此再也不去学校和舅妈家了! 他要到乡下去，那里有外婆慈爱的笑容，连猫儿狗儿都和他亲近。可为什么呢，外婆总是抹着眼沮硬把他送回城里，还说忍着点，在乡下哪有前途哇?可是在这儿，没有人理睬，总被人看不起，日子久了，自己都变呆了，变傻了。真的，好几回，男孩想去大铁桥那边玩，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想想真恨自己的爹妈，都怨他们，不然什么都好好的呀! 想到这里，男孩把手伸进书包，将昨晚收到的那封信用力捏成一团。
这时，一帮小青年嘴里哼着流行歌曲迎面走来，无聊地把拖鞋踩得“噼叭”响。与男孩擦肩而过的当口，那个脸上有着一颗黑痣的瘦个儿，忽地绕他转了个圈，顺手拍了男孩一记头顶囱。他们“嘿嘿”地笑起来。
男孩站着，一动不动。
黑痣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说你看不懂吗，打着玩玩的。
男孩还是不动。忽然，不知怎么，男孩竟开口叫道：“我跟你们一起玩好吗?”男孩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黑痣却笑着说：“你要做我们的小跟屁虫吗?”
男孩没有回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黑痣把手臂搭到他的肩上，他一阵心跳，班里可从来没人和他这么亲近过。他记起一部什么电影，他想想黑痣大概也是个“头”……
男孩随黑痣他们闯进一个新村小区。经过小花园的葡萄架下时，他们觉得累了，便坐了下来。
黑痣从屁股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他也给了男孩一支。男孩摇了摇头。黑痣说口渴了，想吃雪糕。他问男孩：“你有没有钱?”男孩说：“没有。”黑痣不相信，拍拍他的衣袋，还把他的书包兜了个底。一个纸团滚落下来，男孩捡了起来。他又想起了信的事儿。
黑痣差男孩去买雪糕。男孩走到半路，忽然不想再回黑痣那儿了。可他犹豫了一下，想除了黑痣他们，谁还能把自己当作朋友呢? 于是，他又回去了。
黑痣吃着雪糕，无精打采地四处张望。当他看到那排一溜儿挨着的自行车时，脸上的黑痣兴奋地一跳，“喂，打个赌怎么样?看谁能把自行车的气门芯子拔得最多!”黑痣嚷着，猫下身子朝那排自行车跑去，只见他一连拔了五六辆。男孩看着，紧张得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轮到男孩了，他发怔而直愣愣地站着。黑痣过来推他，他说他一点都没有种。男孩一颤，瑟瑟地走过去。阳光刺得他有些头晕目眩。他想学黑痣的样子，可只觉得自己心在怦怦发跳，那腰背怎么也弯不下来。他回头看看，只见黑痣他们咬牙切齿地朝他挥舞着拳头。男孩突然想，他们是谁呀?! 他责怪自己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难道他们真是自己的朋友吗?
男孩正想着，没有发现一个大人正朝他扑来……
刹那间，忽听一声高喊，两只大手已狠狠地板住了男孩的肩膀。“看你往哪逃! 说，是你拔的吗?”男孩吓得腿都软了，“不，不是我!”
这时，男孩听见了一片鼓噪声：“是他，就是他拔的!”那是黑痣他们的声音。他们叫着，哄笑着，走远了。男孩的泪水“哗哗”地流下来。大人气咻咻地把他推倒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问他：
“大哥哥，你睡着了吗?”
男孩睁开眼睛，见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大哥哥，给你吃我的桃桃。”
男孩接过，塞进了嘴里，桃汁儿从嘴角涎出来。
“大哥哥，你陪我玩滑滑梯好吗?”
男孩站起来，随小女孩走到一幢大楼前的水泥台阶边。小女孩从斜斜的台基上滑下来，又上去，再滑下来。每次往下滑的时候，她还微微地闭上眼睛……男孩看着看着，笑了。
“大哥哥，你以后睡觉就睡上面好了，一滑一滑的，真舒服。”
男孩想这主意不错。这时他看见小女孩踮了踮脚。他想大概她在等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呢。他觉得有些舍不得她走。男孩想起了丁薇薇，他想她小时候也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小女孩眨着眼睛问：“大哥哥，你爸爸妈妈也在这个时候回家吗?”
“不。”
“那他们上哪了?”
男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想了想，说他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了。
“大哥哥，那你爸爸妈妈一定会给你写信的，是不?”
“嗯。”
“那你念给我听听好吗? 大哥哥。”
男孩觉得无法拒绝小女孩。他把手伸进书包，掏出了捏得皱巴巴的纸团儿。这就是昨天傍晚他收到的那一封信。
“亲爱的孩子”，男孩开始低声地念起信来，“我们害苦你了，孩子，我们真对不起你呀! 你知道吗，我们日日夜夜都牵记着你，想亲口对你说，请你原谅你的爸爸妈妈。看监的阿姨真好，答应让你来探望我们，孩子，你能来吗，我们盼着……”男孩念不下去了。
小女孩的眼里漾满了泪水，“大哥哥，你去看你的爸爸妈妈吗?”
男孩摇了摇头。
“大哥哥，你不好不去的，你爸爸妈妈会哭的。”
男孩想着什么，突然，他对小女孩说：“你肯陪我一起去吗?”
“好的。”
男孩激动起来，又问：“你相信我?”
“嗯。”
“那你明天还在这里等我好吗?”
“好的。”
男孩高兴得抓住小女孩的手说，那我们是朋友了! 他想送份礼物给这么好的小女孩。他拿出大熊猫卷笔刀，小女孩摇摇头。他又拿出漂亮的变形金钢的粘纸，小女孩还是摇摇头。男孩想了想，问小女孩：“我给你画只大手表好吗? 你可别忘了我们说好的事!”
男孩跪下身，用圆珠笔小心地在小女孩的手腕上画着。他想把那个圆圈画得圆一点，可手有点抖，孤线画得歪歪扭扭。他细致地写上阿拉伯数字，最后，还画了个小小的光芒四射的太阳。这时，男孩的眼睛模糊起来，几颗泪珠叭叭地掉在刚刚画好的手表上。
“大哥哥，你哭了?”
男孩赶紧抹了抹脸，说了声：“明天见。”
小女孩在他身后，不停地挥着那只画了手表的手臂。
男孩快活地走在大街上，嘴里还吹起了口哨。他自己都惊奇竟会吹那么多的曲子。他想，现在他有了一个好朋友了;他还想，这回的暑假一定会过得愉快的! 想着想着，他撒腿奔跑起来。
嗨，前边不就是大铁桥吗?
男孩非常兴奋地一口气冲了上去。
他眺望天空，哟，真好! 天是那么蓝，连云丝儿也没有。远处，几只海鸥一会儿腾地窜起，一会儿倏地滑下。河里，三五个孩子在游泳，水花里传来阵阵的欢笑。那水一定很凉快。男孩这样想着，就脱了衣衫，爬到桥墩上。
男孩窜下河去的时候，用着劲儿大喊了一声，他喊得那样畅快，仿佛把心里所有的不快全都掏了出来。他跳水的姿势漂亮极了。以至河里的孩子都为他欢呼起来。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男孩没有再露出脸来。就在他窜入河底的时候，一只废弃了的大铁锚扎进他的胸膛……
这时，一切都凝固了，只有微微的夏风轻轻地吹拂着男孩留在桥上的书包和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