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原文全文)
在北大荒因无霜期短的缘故,大多数作物都不能生长。又因其土肥,冷暖反差大,一旦长出作物出奇地肥硕,味美。在漫长的冬季(六个月)主食(白面)是不会变的,副食大多也不变,菜就是土豆和圆白菜,做汤,或炒,炒或做汤。一个冬天那个写着菜名的黑板没有换的必要。当然,同是炒,有时内容不同,如连里死了牛,土豆里就有了牛肉;如死了猪(只要不是痘猪),菜里就会有肉皮,或很肥的肉片。这种事并不常有,因猪牛并不常想死。我吃过一次被雷劈死的牛,肉木顿无味,所有的鲜美,好像先被雷火夺走了,剩下的肉有其名而无其实,味同嚼蜡。再有,老母猪也不好吃,无味且坚硬如胶皮。虽然,还是要吃的,哪怕只取一个吃肉的虚名心里也会踏实。其间也吃过一次小牛肉,很鲜美。吃过后,被同学狮鼻告知,是公牛骑死的小母牛。便觉得那鲜美后的残酷,像是帮了坏蛋的忙。怨他嘴碎,何必告我这些。
土豆和圆白菜是如此重要,秋天一到,便要组织人去地里把它们抢收回来,一车一车地卸在菜窖旁边,再从一个小窖口中把成千上万的菜运进去,冬天就安稳了。桌子上总会有两样东西吃,好像这样才是生活,否则,就只有吃一种叫“不留客”的咸菜来度日了。那样,一个冬天下来,人会越吃越难看,像腌缸里的缩缩萝卜。
菜窖在生活中是如此重要,但那时每个连队都没有一个像样的菜窖,许是认为革命比生活更重要,越苦才离革命越近的缘故。那么多杰出的土豆、圆白菜抢收回来了,没有及时地下窖,一个雪天,所有的菜全冻了,以后,做菜的工序是:先用镐把冻菜刨下来,然后化开,熬好,再端给你。让你空有伟大的想象力也想不出这些菜会有酸臭以外的其它滋味。生活的甘苦总是尝不过来的。
改造之余,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菜窖的重要,终于觉得那不会占据更多的改造时间,也不至于腐蚀革命意志。于是挖很深很广的坑,盖上简单的顶子,在下雪前,匆匆地把菜传递进去。以后,漫长的冬天,就常见到炊事员从那窖口爬出来,拎着一筐筐温暖的土豆或圆白菜,使人感到生活的主动和继续。
菜窖有了其它作用,是出事后才知道的。我平生没下过几次菜窖,只在偶尔的帮厨中下去过。窖里有电灯,一开便照亮了那些土豆和白菜们的脸,窖里虽没有风雪,但并不暖,有浓烈的酸腐气。你拿菜的手一再地被拒绝着,那些被囚禁了多日的菜在冷冷地看着你,一个人在菜窖里是孤独不受欢迎的。我对菜窖没有好感(不论它对生活有如何的帮助),它给人的感觉像地牢,那其中藏满太多你无法介入的生命。
三营十八连是个小连队,有一个小而温暖的菜窖。那时知青恋爱大多停留在神交上,先是恋爱不许,再是没有说话的机会。每个连队有几百双眼睛,要在几百双眼睛下说爱字,要有勇气。因此大多数的恋爱都很秘密,像搞地下工作,用眼睛或暗语,更多的时候不能聚在一起,是相思。那种爱有煎熬的炽烈感,一刻千金。人都被修炼得像一张拉不动的弓了。
爱使人智慧。就有一对恋人想到了菜窖,男的是天津知青,连里的副排长,平日很端庄严厉的。女的也是天津知青,平和,不露声色,长得不突出的那种人。并没有谁知道他们相恋着(我至今还以为能把爱掩藏起来的人是超人,文革中出这样的人),不知他们是不是常去菜窖幽会,一想到这儿,我就会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坟场。
等发现时,他们两人已赤身裸体地死在菜窖里了。女的离菜窖口更近一些,想努力求生的样子;男的可能迅速地死去了,辉煌过,脸上并不见苦难。在众多蔬菜间,他们像两件道具,或是艺术品,独立着(也许是联系着),他们的灵魂散落在那些无言的冬菜中了。
尸体从那个温暖的菜窖中拖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没人想到给他们穿衣服,就那样被翻过来扣在雪地上。白色的身体在雪中,不抖动,黑发散在白雪上,只有微小的茸毛在风中摇着,像最后的语言旗帜。
他们那天不该在菜窖里生一只煤火炉子。
多少年了,我常想起这事,会想到那些并未见过的美妙过程,不知为什么会这样,也许这艺术般的死,不该让人觉得失望或悲凉,也没有该怜惜的,谁配呢?
那一窖菜后来被全连队的人拒绝了,也许是怕触动什么,继而那个菜窖也被拒绝了,废弃,倒塌。每到春夏,有土豆蔓从地下冒出来,一片青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