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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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的九曲溪》(原文全文)

要是有人问我:一年四季中,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夏天。要是有人问我,一年四季,你最不喜欢的是哪个季节? 我也会坦率地回答:夏天。我喜欢夏天,那是因为夏天给了我许多欢乐。白天,我们在绿叶覆盖的树林里钻来钻去,有时爬上一棵栗子树,逮住一只知了,用指甲轻轻划拉着它的小肚子,痒得它失声嘶叫;有时坐在溪边的树下,撩起裤管,用细细的竹棒点着脚尖,口中念念...

要是有人问我:一年四季中,你最喜欢哪个季节? 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夏天。要是有人问我,一年四季,你最不喜欢的是哪个季节? 我也会坦率地回答:夏天。
我喜欢夏天,那是因为夏天给了我许多欢乐。白天,我们在绿叶覆盖的树林里钻来钻去,有时爬上一棵栗子树,逮住一只知了,用指甲轻轻划拉着它的小肚子,痒得它失声嘶叫;有时坐在溪边的树下,撩起裤管,用细细的竹棒点着脚尖,口中念念有词,“踢踢扳扳,扳到南山,南山李忠,李忠买牛,牛蹄马蹄,一只脚搁起……”夏天的白天迷人,夏天的夜晚更迷人。天上是皎月明星,地下是蛙鼓一片,村后的古樟树,像一滩墨汁,洒在朦胧的月色中。
夏天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虽然令我神往,但夏天奉献给大地的一切美好事物,有许许多多不是属于我的,说得确切一些,不是属于我们女孩子的。
就拿村后的九曲溪来说吧,它最使我失望了。每当夏天到来,绿缎子似的九曲溪是多么清凉透澈。担着柴禾从山山弯弯走来的人们,当撩起粗布衣襟抹着满脸满脖子热汗的时候,哪一个不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再挺一下吧! 到九曲溪就好了。”真的,当大人们纵身跳入九曲溪后,他们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他们把头长时间地浸在水底,一动都不动,好半晌,才含一块圆滑圆滑的鹅卵石子,翻过身来,闭着眼睛,用脚跟敲着水面。也有人会突然睁开眼睛,把水泼在岸边洗衣的姑娘身上,然后,轻轻地感慨一番:“这会儿,叫我去做神仙,我也不要哪!”夏天的九曲溪,更是男孩子们嬉闹玩耍的地方。从早到晚,男孩们挥动着乌黑油亮的胳膊在水里打水仗。有的在水面上飞着石片,薄薄的石片,在水面一跳一跳,远远看去,像蜻蜓点水,又像水鸟在水面徜徉。他们不到妈妈扯着自己的耳朵,或者是高举着竹梢像赶鸭子似的把他们往岸上赶的时候,他们是决不会自己回家的。
但迷人清凉的九曲溪,终因我“级别”不够,无法享受。不知从哪一辈哪一代开始,十八湾人把人分成了阴阳两种。男的是阳人,女的是阴人。听大人们说,历代以来,十八湾女人从来都不下水的,女人下水要犯不吉利。
于是,夏天,我们女孩子只好两手支着下巴,没精打采地坐在溪边,看肚白鱼摇摆着尾巴在石缝里穿进穿出;为打水仗的男孩子喊“加油”,为大人们扎猛子的时间长短数数。或者,我们探过脑袋在水中照照自己的眼睛和鼻子。待到太阳滚下西山,我们只能舀上半盆水到屋里别别扭扭地擦身子。这时正是九典溪里最最热闹的时候,我的心情坏极了:女孩子真不幸! 每当这时,我的脑袋里就会冒出一个无聊而又可笑的念头:要是我耳朵上没有穿过耳环,要是我脚下也穿虎头鞋,那该多幸福!
一到酷热闷热的天气,我和我的同伴们就大难临头了。好些人的脖子上,出现了紫红紫红的深杠杠。这种红杠杠都是发痧后,阿妈们用食指和中指夹住我们的脖子,使劲掐出来的。这样的刮痧办法,常常痛得我们浑身打哆嗦。她们真不懂,要是让我们常下九曲溪去,我们就不会吃这种苦楚了。
胖胖的阿秋天生是个“蒸笼头”,每次一吃饭,鼻尖上就会出现一颗颗汗珠子。春天是这样,就是在冰封大地,老北风割下耳朵的严冬也是这样。因此,夏天对阿秋来说,更是难熬的日子。阿秋常常发痧,除了脖子上、脊梁上,连两道眉毛中间都掐出了红杠杠。
人到了痛苦的时候,有什么事想不出,有什么事不敢做?
“阿婷,我们去九曲溪摸螺蛳吧!”有一天,阿秋把我叫到桥洞里,两眼紧盯着桥下清清的溪水,胸脯一鼓一鼓地说。
九曲溪里的螺蛳早让男孩子们摸完了。我知道阿秋的用心,但我不愿戳穿它! 天地良心,谁不想到水中去凉快凉快,可惜我没有这个胆量。
“我阿妈不准我下水,怕我名声不好。”我无力地摇摇头,对于阿秋,我还能瞒什么呢?
水底,一只石蟹从石缝里大摇大摆地出来,长屁股螺蛳伸出“胡须”,快活地扭动着身子,几只长脚虾悠闲地扒着水底金黄色的细沙……我羡慕地望着它们。
阿秋的脑袋也垂了下来。村里的人都知道,阿秋妈的家规很重。阿秋妈就阿秋这么个独生女,她巴望着女儿日后能找个好女婿。要女婿好,首先要女儿好。阿秋在穿开裆裤时,就开始受她妈妈训教了:女孩子说话的声音要轻要细;笑,不能发出声音,不能露出一颗牙齿;坐在椅子上,两腿要端端正正地并在一起;夏天,不能穿着短裤去串门;看戏文,不能站在显眼的地方……
“阿婷,你知道么,今天我又发痧了,这里闷得慌。”阿秋用手指指自己的胸口,然后,反过手慢慢地撩起了背上半截衣裳。
阿秋的背上又增加了几道红杠杠。还未等我说些什么,她的一滴泪珠已从眼中滚出,滴落在滚烫的溪滩上。
“阿婷,今夜月亮出来的时候,我想到九曲溪上游去,你能陪我去吗?”
“去上游?”我吓了一跳。九曲溪上游离村子足有小半里。那里四周是黑森森的毛竹,那里曾经淹死过两个人。上游,白天很少有人去,到了夜里根本没有人!
“我不去! 听人说,上游每晚有野猫子叫,像人哭一样的声音,连大人都要被吓得汗毛倒竖。”
“这一些我知道。”阿秋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一副可怜的样子。她在哀求我。
我不敢看她这种目光,慢慢地扭过了脸。
阿秋再没吭声,地上的影子动了动。阿秋在我的身边走过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呼唤着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回答我。鹅卵石路上只有她单调的、孤独的脚步声。
夜来了,满天星斗。
令人心惊肉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阿秋不见了。
黑黝黝的竹林子,黑黝黝的水潭子,没有人声,听不到狗吠,我为阿秋捏出了一把汗,莫名的恐惧爬上了我的心头。
我不敢独自一人去找她,也不敢告诉阿秋妈。我不知不觉来到村后的棕榈树下,眼巴巴地等着她!
好长一会儿,山弯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白点子。
刚从水中上来的阿秋,头发湿漉漉的。她用双手使劲拧着湿头发,不肯马上进村子。
月光下,阿秋的小眼睛里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光泽,这光泽是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的。
她是赤着脚板跑来的,脚底不知被什么扎了一下,一股殷红的血正从她脚底冒出来。
“阿婷,答应我一件事,今夜里的事,别告诉我阿妈。”
“以后,你还要来?”
阿秋没说话,却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知为什么,我直想哭,说不清在可怜阿秋,还是在可怜自己。
好像是鬼差神使,第二天,月亮刚上树梢,我就悄悄尾随在阿秋的身后。
“我想你总是要来的!”阿秋好像并不感到奇怪。到了水边,她一下子脱光了衣服,咚地一声,就跳下了水。
我被她的勇敢举动感染了,很快我也下了水。惊慌的鱼群,一尾尾在水中腾跳起来,泼刺刺地直响。
我们都不敢往深水处走。我们小心翼翼地蹲在浅水处,让水没到鼻尖底下。我们面对面地蹲着,将嘴巴合成圆形,吹出一连串的水泡。
蓝幽幽的水里,月亮笑弯了嘴,眨着诡谲的眼睛。一场虚惊以后,鱼儿又在安闲地游动。水中,水草轻拂,红蓼吐放着清香,睡莲合上了彩瓣。远处,风似乎在向树林讲着一个神秘的童话,只见树林笑得前倒后仰。
清凉清凉的水,像一只巨大的、柔软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全身,我禁不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我,忘记了世界上的一切……
我们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二天,当月亮刚刚爬上树,阿秋就在我家屋后,清脆地唱起了《十二个月花名》,这是暗号。
两天的快活,使我们已经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地步。离开水,我们仿佛无法活下去。清早,当太阳刚刚发出几缕光芒,我们便在等待它早早落下西山。
“阿秋,要是有人知道了,怎么办?你今后会找不到好女婿。”我不免有点忧心忡忡。
“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我靠做草鞋来养活妈。”
“你妈知道了,会敲断你的脚骨。”
“呆虫! 干吗要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阿秋皱紧了眉头。
连接几天,我们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从未有过的兴奋。可是,我们这种欢天喜地的日子太短了,可怜巴巴的我们,还没玩个痛快,不幸便降临了。
第三个晚上,我们又赤着脚摸到了这个地方。不知怎么搞的,当我刚刚脱掉衣服浮下水,只听游在前面的阿秋轻轻一声“啊哟!”整个头颅便沉没了。
我的脑袋轰地炸了,我呼喊着阿秋,没命地朝她扑去。
我多傻呀! 要是我真的扑上去,抱住了阿秋的腰,也许我们双双都跨入了阎王爷的大门。
就在清水快要淹没我鼻子的时候,阿秋猛地朝水面冒了冒头:“阿婷,快叫人,救救我!”
我一下子变得从未有过的迟钝,两腿软绵绵的,迈不开一步路。当我跌跌撞撞爬上水岸的时候,一时间,竟喊不出一句话。
………
村里人来了,村子里老老少少都来了。阿秋妈扑在一动不动的阿秋身上,昏了过去。
谁都说阿秋造化大。阿秋没有死去。阿秋的肚子里被挤出好大一滩水以后,竟活了下来。
奇迹也就这样出现了。
半个月以后,当阿秋脸上出现了红晕的时候,每天黄昏,她阿妈就陪她到九曲溪里去摸螺蛳,并且答应天天让她去。
有一天,我从山里回来,还没跨进门槛,就听见屋里有人在说话:
“阿婷娘,让你们阿婷也去摸螺蛳吧! 你不让她游水,她也会像阿秋那样一个人偷偷地去,这样……自从阿秋那次捞起来后,那两天,我老做梦,梦中见到的,就是阿秋不在了……”阿秋娘说到这里,声音都哽咽了。
果然,阿妈动心了,也让我去九曲溪里摸“螺蛳”。
有一天,我忍不住,咬着阿妈的耳朵轻轻问:“阿妈,你不怕我以后的名声不好?”
“傻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阿妈说得很轻、很艰难,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虽然在九曲溪里,我们一颗螺蛳都没有摸到,但来摸“螺蛳”的女孩子一天更比一天多。当然,我们要比男孩子文气得多,还没等阿妈们来扯耳朵,我们已经在暗楼里换下了湿衣裳。
从那以后,我们十八湾的女孩子多么希望夏天别离去呵! 我们盼望,年年夏天能在九曲溪里摸“螺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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