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原文全文)
张岗镇是小区的中心村,分四大头。工作组一共四个人,一人分占一头。李同志还兼着冬学的教员。他在西头工作,在西头吃派饭,除去地主富农家,差不多是挨门挨户一家三天。不上一个月,这一头的大人孩子就全和他熟了。
这几天,冬学里讨论划阶级定成分,人们到的很多。西头有一帮女孩子,尤其是学习的模范。她们小的十四五,大的十七八,都是贫农和中农的女儿。她们在新社会里长大,对旧社会的罪恶知道得很少。她们从小就结成一个集团,一块纺线,一块织布;每逢集日,一块抱着线子上市,在人群里,她们的线显得特别匀细。要买你就全买,要不就一份也不卖,结果弄得收线的客人总得给她们个高价儿。卖了线,买一色的红布做棉裤,买一个花样的布做袄,好像穿制服一样。
吃过晚饭,就凑齐了上学去,在街上横排着走。在黑影里,一听是她们过来了,人们就得往边上闪闪。只许你踏在泥里,她们是要走干道的,晚上也都穿着新鞋。
冬学设在小学校的大讲堂里,她们总是先到,等着别人。
这天,李同志拖着一双大草鞋,来到学校里,灯已经点着了。
女孩子们挤在前边一条长凳上,使得那条板凳不得安闲。一会儿翘起这头,一会儿翘起那头,她们却嗤嗤地笑。
李同志笑着问:
“今天谁点的灯啊?”
“是大绢! ——大绢是模范。”她们喊着。
“咱们的冬学越来越热闹!”李同志说。
“这是——因为你讲话讲的妙!”那个叫大绢的女孩子回答,简直像是唱歌儿。
“我看是这个问题很重要!”李同志说。
“大家都想知道知道——自己是什么成份。”大绢笑了半截,强忍耐住了。
说着,屋里已经挤满了人,女的也不少。男人把板凳让出来,有的就坐到窗台上去。
“人到的差不多了,开讲吧!”
李同志站到大碗油灯前面。他讲什么叫地主富农,什么叫剥削。他讲到那些要紧的关节,叫大家记住,叫大家举本村的例子,叫大家讨论和争辩。那时我们的政策,有些部分还不如后来那么十分明确,比如确定成份的年月是“事变前三年到六年”。
先讨论村里明显的户,谁家是地主,谁家是富农。最后李同志叫人们再想一想,他严肃地说:
“根据我们讲的,大家看看还有遗漏的没有?”
人们沉静了一会儿。有几声咳嗽,有几声孩子哭,有几个人出去走动了走动。忽然有一个人报告:
“我不怕得罪人,我说一户:西头大绢家,剥削就不轻,叫我看就是富农。大家可以争取争取(就是讨论讨论)!”
李同志静静地听着。说话的人站在人群的后面,看不见他的脸,李同志听出是东头扎花炮的刘二壮,他的嗓门很高。人们都望着大绢。李同志觉得在他的面前,好像有两盏灯刹的熄灭了,好像在天空流走了两颗星星。他注意了一下,坐在他前面长凳上的大绢低下了头,连头发根都涨红了。
同大绢坐在一条凳子上的女孩子们,也都低下了头。停了一会,那个叫喜格儿的扭动一下身子,回过头去红着脸说:
“你报告报告她家的情况!”
“当然我得有根据,”刘二壮说,“咱们谁也别袒护!”
“什么袒护呵? 你说这话就不正确,李同志不是说叫讨论吗? 咱们这是学习哩!”女孩子们全体转过身去对抗着。
“你看你们那方式方法!”刘二壮说,“好,我就报告报告她家的情况:她爷爷叫老灿,当过顺兴隆缸瓦店的大掌柜;家里种到过五十亩地,喂过两个大骡子,盖了一所好宅子,这谁不知道?”
“有没有剥削?”李同志问。
“怎么没有? 他当着掌柜,家里又没有别人,问问他那五十亩地谁给他种的? 那剥削准有百分之二十五!”
“什么时间?”李同志又问。
“不多几年儿! 反正出不了三年六年那一段。”刘二壮说。
“同志! 我说一说行不行?”大绢站起来,转脸望着后面,忍着眼泪。李同志点一点头。她说:
“乡亲们! 谁也知道日本人把俺家烧了个一干二净。从我记事起,我们过的是多么寒苦的日子? 我从小就两只手没有闲着过,十三上织布,十岁就纺卖线;地里的活,我敢说不让一个男孩子。我们横竖都见来着,现在刘二壮说我家剥削过人,我哪见过大骡子大车呀?”
人们都望着她。她才十五岁,起初人们心里想,这么大的一个孩子,能当着这么些个人说这么几句,像干爆豆似的,可真算不错了。刘二壮也很平和地说:
“反正我说的句句是实,要不叫她那一头的人们说说!”
可是,西头的几个老年人不说话,那几个女孩子也真闹不清这老辈里的事,有钢也使不到刃上。大绢坐在板凳上哭了,她站起来,往外就走,一边走一边哭着说:
“我去叫我爷爷去,看他剥削过人没有?”
“他能来吗? 你叫他干什么!”人们拦不住,她走了,到院里就放声哭了。
“这孩子从小可没享受过,”一个壮年妇女对李同志说,“从小爹娘全死了,她爷爷报了估又得了半身不遂,事变那年日本人烧的她家只剩了几间房筒子,家里地里,就仗她一个人!”
“你们上了岁数的人说说,她爷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李同志又问西头那几个老头儿。
“我说说吧!”麻子老点抽完了一锅烟,把烟袋杆里的烟和油子用大劲吹了出来,说,“她爷爷是这样一个人:从小是个穷底,可是个光棍儿,不好生过日子,整天在街上混混儿。后来碰上了一个硬碴儿,栽了个跟头,就回心转意了。浪子回头,千金不换,他在张岗街上开了一个小杂货店,起先就卖些针头线脑,火绒洋取灯,烧纸寒衣纸,碱面香油醋……每天打个早起,在大道上去跑一趟,拾回满满一筐粪。不上几年,小买卖越来越红火,人们看着他有本事,就有的拿出股本,叫他领东,开了一座缸瓦瓷器店,这就是顺兴隆。用了几个伙计,很是赚钱,三年一账,三年一账,他要了几十亩地……”
“这时就雇了长工?”李同志问。
麻子老点说:
“他没有雇长工。柜上有一辆大车,也用着把式,秋麦两季,铺子里的伙计们帮他收割打场。”
“双层剥削!”刘二壮在后面放低声音说,可是人们还全能听得见。
“他又盖了一所住宅,”麻子老点接着说,“这算到了顶儿。就在那一年,和天津的洋人做买卖,一下受了骗,铺子关门,家里报了估。日本人来了,又给他点上一把火,烧了个片瓦无存……”
“在哪一年报的估?”李同志问。
“不多几年儿!”麻子老点说,“反正也在三年六年那一段里!”
那天晚上,大绢并没有把她爷爷叫来。时间晚了,冬学就散了。
以后,大绢没有上学来,虽说并没有限制她。和她一伙的女孩子们这几天到的也不齐,有几个早来,有几个迟到。坐在板凳上也不那样哄笑打闹了。
李同志到西头吃派饭,这天轮到喜格儿家里,喜格儿又给他炒了鸡蛋。李同志一边吃一边进行教育,说是一家人,不该给他做好的吃。喜格儿只是笑着听着,也不反对。喜格儿的娘说:“你说的有理,我们做的也不孬,好东西不叫一家人吃,难道叫外人吃?”说笑中间,有人在外间叫了一声,喜格儿放下碗筷就出去了,随手拉进一个女孩子,是大绢。
一眼看来,大绢好像比平时矮了一头,浑身满脸要哭的样子。喜格儿说:
“你和老李说说么! 光哭顶事?”
说话一掀门帘又进来了一群,都是她们那一帮,有的靠着隔山门,有的立在炕沿边,有的背着迎门橱,散布开了,好像助阵似的。
大绢说:
“李同志,你再到我们家里去看看,我们是地主富农吗? 我能和人家那孩子们比吗?”
喜格儿说:
“我们从小在一块拾柴挑菜。从前是地主富农的闺女瞧不起我们,不跟我们在一块,眼下是我们不跟她们在一块。为什么平白无故把大绢打进仇人的伙里?”
“你们想不通!”李同志说。
“想不通,她一点也不像。”喜格儿说。
“李同志你再考察考察!”
“老李,你再到她家去看看,看看像个富农不?”
她们是在苦苦求情了。李同志说:
“这是学习,你们不同意,就在学校里提意见呀!”
“提意见,我们是得提意见。我们觉得不能追那么远,不是不许追三代了吗?”一个女孩子说。
李同志说:
“人家没有追三代。她家有剥削,时间又在三年六年那一段里,这是个成份问题。家里没什么了,自然也就不再斗争你的东西。”
“我没剥削过人,怎么能担这个名儿呀?”大绢又哭了。
李同志放下饭碗说:
“我们是要消灭人剥削人的制度。这个制度存在几千年了,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在这个制度下面含冤死去,有多少人叫这个制度碾个粉碎? 你们都听过老年人诉苦了,该明白剥削是多大的罪恶! 多少年来,人们怀抱一个理想,就是要消灭这个制度,好叫人们像春苗一样,不受旱涝,不受践踏,自由地生活生长生存。有很多人为这个理想牺牲一切,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你们村里就有过两位坐狱被杀的共产党员。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事,也不是求情的事。自然,我们也要慎重,不能把自己的人当成敌人!”
女孩子们说:
“李同志,你说的对,她要真是地主富农,就是亲生姐妹,我们绝不袒护她! 我们觉着她不是,她是我们一群里的!”
正月里,工作组学习1933年两个文件,读了任弼时同志的报告。李同志又拿到冬学里去讲解,重新讨论了几家的成份。这一帮女孩子就提出来:大绢家有过剥削,是老年间的事了,也没有连续三年,按新精神定成份,她还是农民。
大绢也来上学了。她瘦了些,可是比以前更积极更高兴了,就是:火色更纯净,钢性也更坚韧了。她说:她爷爷剥削过人是他的罪过,经过这回事情,她要记着:一辈子也不要剥削别人一点点。
正月里,只有剥削过人的家庭,不得欢乐。喜格儿她们在村西头搭了一个很高的秋千架。每天黄昏,她们放下纺车就跑到这里来,争先跳上去,弓着腰用力一蹴,几下就能和大横梁取个平齐。在天空的红云彩下面,两条红裤子翻上飞下,秋千吱呀作响,她们嬉笑着送走晚饭前这一段时光。
秋千在大道的边沿,来往的车辆很多,拉白菜的,送公粮的。戴着毡帽穿着大羊皮袄的把式们,怀里抱着大鞭,一出街口,眼睛就盯在秋千上面。其中有一辆,在拐角的地方,碰在碌碡上翻了,白菜滚到沟里去,引的女孩子们大笑起来,赶车的人说:
“别笑了,快过来帮忙搬搬吧,咳! 光顾看你们打秋千了。你们打那么高,眼看就从大梁上翻过来了!”
天黑下来,她们才回家去吃饭,吃过饭又找到一块上冬学去了。
195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