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歌声——北大荒纪事》(原文全文)
离开二十几年后,正是白桦树披金的季节,我们十多个难友结伴,重访了当年流放地——北大荒。尽管时光冲淡了当年的荒芜,经新一代农工的辛勤劳作,北大荒一展全新面貌,诸如“马架子”、草棚等,这些我们流放时的印迹,已经完全不复存在了,但是置身在这片土地上,依然可以感受到当年气息。当走过一片白桦树林时,首先让我想起的就是歌声,仿佛至今还在不停地缭绕。
那是在“反右派”运动结束不久,地方和军队、中央机关的“右派”,踏着早春的泥泞来到北大荒,开始了罪人的流放生活。这些被划成“右派”的人,年龄不同,经历不同,职业不同,地位不同,只是由于有了相同的命运,此刻才站在同一队列里。可能是在挨批斗时,心情过于郁闷和紧张,因此在北京刚上火车,还很难看到一张笑脸,到了北大荒军垦农场以后,置身在清新的大自然里,如同飞出笼子的鸟儿,政治神经得到些松弛,这时,不仅脸上有了笑意,而且嘴里有了歌声,开始恢复正常人的神态。
在我们这支“右派”队伍里,有几十位国内一流艺术人才,这些演奏家、歌唱家、作曲家、大演员,有的来自文化部所属院团,有的来自军队各文艺团体,不少人曾活跃在首都舞台。出于对艺术的崇敬和热爱,即使身陷苦难的劳役中,依然没有放弃专业的想法,他们中有的人连乐器还带了来。所以后来在苦中找乐时,几个人一凑就是一台戏,除了没有灯光布景,演技绝对是精湛的,用我们这些观众的话说:“甭花钱买票,就欣赏一流演出。”只是说话的语调,多少带些凄楚和无奈,不管怎么说,一场残酷的政治运动,就毁灭这么多人才,总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们来后没有多久,就谱出了一首歌,歌名是《我们战斗在北大荒》,词作者是一位杂文作家,曾任文化部某副部长秘书,曲作者是一位来自延安的小提琴家,曾任中国儿童艺术剧院院长。教唱的是中央乐团的歌唱演员。很快这亘古荒野上就飘起了:“完达山下,兴凯湖旁,我们战斗在北大荒……”的歌声,显示出老“右”们宽容的襟怀。但是,这样的歌曲毕竟过于庄重了些,很难说会引起人们多少感情共鸣,喜欢唱歌的人独自哼唱的歌,则是一种感情色彩更浓的曲调,像当时流行的苏联歌曲《喀秋莎》《灯光》《红莓花儿开》,像中国30年代歌曲《叫我如何不想他》《黄水谣》《送别》等,我知道的一些动听的歌,大都是在那个时候听来的。比如马思聪的《思乡曲》,在北京的时候听过小提琴演奏,并不知道它还配有优美的歌词,有次跟一位比我年长的难友外出,在路上他轻轻地哼唱着,那委婉的曲调,那缠绵的词句,深深地打动了我这流放人的心,不由地想起了家乡和亲人,两滴清泪顺着眼角,潸潸而下。
刚到北大荒的时候,我们都住在“马架子”里,这些简隔的草木窝棚,肯定是无法度过寒冷的冬天,连队就决定盖一些住房。有次我们去山林里扛木头,此时正是朗月高悬时分,银色的月光透过宽枝密叶,斑斑驳驳洒在森林里,使人的心情感到无比舒畅。可能是这景色太迷人了,使我们这些热爱生活的人,有的只顾观赏林中夜景,一时忘记了扛木头的事,结果几十人的队伍稀稀拉拉。走在前边的人怕后边的掉队,领头的人就高喊:“跟——上——来,别——掉——队——”这喊声飘荡在幽深的山林里,发出悠远宽厚的回声,给人以激动给人以兴奋;后边的人就从不同的位置回应:“听——到——了,就——来——”这声音比刚才的更有气势,于是大家就像一群顽皮的孩子,一路上不时地前呼后应着。一位原在空军文工团的歌唱演员,显然是被这景色这气氛感染了,情不自禁地唱起了东北民歌《丢戒指》,这支诙谐幽默的东北爱情小调,立刻把我们大家都迷住了,唱完了有人要求他再唱一支,于是他又唱了《瞧情郎》《看秧歌》。大家一边走着一边听着歌,这样的劳动倒也还算轻松愉快。只是这样的好事情维持不久,人们再不敢唱自己喜爱的歌了。
我们这些“右派”,刚来北大荒时,都集中在云山畜牧场,后来就都分散开。我从云山畜牧场出来,先是调到杨岗烧砖,后来到二分场排水,这些劳动都比较苦重,大家就用歌声缓解劳累,在休息时互相拉歌,你唱一个,我唱一下,很快就把熟悉的歌唱完了。轮到一位年长的难友唱,大家不让他唱重复的歌,想了想,他就唱了一支美国歌曲《老黑奴》,我们这些年轻人未听过,觉得这些歌挺好听,就让他再唱了几支,同样都是美国歌曲。他是用英文唱的这些歌曲,内容一点也听不懂,只是欣赏优美的曲调。可是谁也不曾想到,就是这么几支歌曲,后来在整顿思想时,竟给这位难友带来了灾祸。我们这些当时撺掇他的人,感到非常的难过和惭愧,觉得很对不住这位难友,但是又没有办法解救他。
这所谓的整顿思想,说白了,就是整人,或者叫“右斗右”。给这位唱歌难友发难的人,原是国家某部干部学校党委书记,论此公的出身、经历、官职,都应该是个响当当的左派,却阴错阳差地被划成“右派”,用大家猜测的话说,可能是未斗得过同类人。可是他依然有种优越感,在组织面前他认为自己委屈,在“右派”面前他认为自己革命,当然也就总想表现得比别人进步。因此在整顿思想开始时,开会别人谁也不言语,这位“老革命”就抢先发言:“我们都是犯了错误才来劳改的,在劳改期间还不老实,大唱美国国歌,这不是明显地想变天吗? 这还了得。这样的人一定要老老实实地交代。”大家一听就知道,他是说那位难友。令人奇怪的是,这位发难者文化不高,更不会懂得外语,怎么能够知道,唱的是美国国歌呢? 后来才渐渐弄明白,揭发人是原来外交部的“右派”。这样一来这位唱歌的“右派”,成了第一个因歌罹难的人。
幸亏转业军人指导员,是一位比较温和宽厚的人,在会议上明确地说:“不管谁原来是干什么的,职位有多高,资历有多深,这会儿犯了错误,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同样都有个改造的问题。这唱歌的事情,只要认识就行了。”这才使个别心术不正的人,想利用此事表现“进步”,结果碰了一鼻子灰,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但是这件事却提醒了大家,尽管现在都是“右派”,每个人情况也不尽相同,还是要格外小心为好。从此我们之中的歌声少了,就连说笑话都得注意,生怕因嘴把不住门,再给自己招惹是非。那些喜欢唱歌的人,那些爱讲笑话的人,只能在忍耐中度日,或者是在没有别人时,自己轻声哼唱几句,借以抚慰孤寂的心。
我们在苦难的劳役中,就这么点愉快和乐趣,如今都被无形地“囚禁”,大家的精神痛苦可想而知。尤其让大家不解的是,“囚禁”歌声的并非官方,而是“右派”中的一些人。这时我们才真切地意识到,即使同样都遭难的“右派”,由于人们的心态不一样,每个人的行为也就有别。所以这些年里有人说到“右派”,以为被划过“右派”的人,都有一颗清澈如水的心,都有一张敢吐真言的嘴,我总是报以理解的微笑,却不想多说一句话,也实在没有必要多说。然而只要听到歌声,特别是听到那些在北大荒唱过的歌,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在北大荒劳改的时候,那些有歌和无歌的日子……
1999年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