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应该有所畏惧》(原文全文)

几十年习惯了“无所畏惧”教育，今天写出这样的文章题目，是懂了一点世道人心的缘故。
口头上说某某某是无所畏惧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时候，心中真无畏惧者，有几人? 畏强权，畏暴力，畏人言，畏自己的失落。家庭的灾难……所畏实多。强悍的外表下掩盖着卑微、怯懦、颤栗的灵魂，其结果不是为非作歹，便是为虎作伥，总之是离善趋恶。这经历和体验，许多中国人都是有过的罢。我自然也有过。
其实，人活世上，不可能无所畏惧。不同的只在于畏惧什么。
前不久在故乡看处决一批暴力抢劫犯。全城空巷，老老少少都要去见识见识那几个即将被处决的罪犯。六个人，一老五少，除那位老者面带忧戚外，其余几位均昂首阔步，面带微笑，视死如归。似乎，这五少无所畏惧。然而，想想他们当初是怎样决定行凶作恶的? 岂不是出于畏惧? 害怕贫穷，害怕辛劳。对他们来说，辛辛苦苦地去挣一份自己的生活，贫贫贱贱地度完一生，比杀人越货，法律制裁，更难以忍受。这些人与那些有畏惧强权，不怕坐牢杀头，只怕民族沦丧，人民受苦，只怕理性的审判和良心的谴责的真英雄，真豪杰相比，岂可同日而语? 有为己为人之分，又有畏正畏邪之别啊!
人的畏惧和追求向往是一个事物的正反面，密不可分。以满足个人欲望为理想追求的，最害怕个人的灾难和失落。因此畏惧是一种力量，可以使自己遭灾和失落。在躲避、讨好、屈从这些力量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但一旦认为这些力量不足以威胁自己的时候，便无所畏惧地去捞、去骗、去偷、去抢，直至杀人放火，状似恶魔。
有崇高追求的人们却正相反，谋私利谨小而慎微，为公众则无私又无畏。
当今利已主义思潮盛行，个人的私欲泛滥，以至于几乎没有多少人相信，人世间还有崇高的追求，还有认真去作这样追求的人。而我是相信的。诚然，像过去“样板戏”中的宣传的那样的“高大全”式的英雄几乎是虚假的，但不为一已之私利所迷惑，愿意为理想，为人类，为他人而牺牲个人利益的普通人，还是存在的。这样的例子，不须用心去想，也就能够找到。
人之为人，本应明白何者当求，何者当惧。然而此事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人世间求的不当求，惧的不当惧者，不可胜数。罪犯只是一些极端的例子，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人，无不有求惧不当的问题，扪心自问，谁没有许多事当说不说，当为不为，不当说、不当为的却说了、为了的时候? 是所谓“违心之举”。为什么要“违心”呢? 求惧失当之故也。
人不可能生下来就明白应该求什么，惧什么。若依本性行事，恐怕多半要“求惧失当”的。因为人的本性中最强烈的动机便是满足自己的欲望，趋利避害。所以会不择手段地谋取私利，损害他人，屈从无义，见死不救……
因而需要教育、修养，或像韩非子所说：“伪”。
通过教育，不明白人之为人，当与动物区别，满足自身的欲望固然天经地义，但须以不损害他人和社会为前提。
通过教育，人明白人当有人格和尊严，肌肤之苦诚可惧，然而丧失人格和尊严才是更可怕的。
人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人心”、和“是非之心”即“良心”，也由教育而确立和发扬起来，给人以自省和自责的能力。
人的理性也将在教育中得到发展。理性与良心结合，人的所求和所惧便有了正当的标准和根基。
所以，真正聪明的人，从来不敢说自己无所畏惧，只是愚昧者才会标榜自己“浑身是胆”的。然而，人的本性中的恶实在太强了。欲望像毒瘾，得不到满足便狂呼乱跳，单靠教育和修养并不能达到让人为善的目的，中国古代先贤忽略了这一点，才导致教育的失败。
因此需要法律，以强制的手段遏制人的恶欲。畏法，也可使一些人安于正道。然而法有不公、不行的时候，人又有不知法、不懂法、不守法的所谓“法盲”，无法无天的罪恶仍然不得根绝。
于是乎人类便借助于上帝和神鬼。让超自然的上帝和神鬼行“天道”，与法律一起惩恶扬善。确有不少因惧地狱的酷刑、轮回的惩罚和鬼魂的报复而安份守己、大发慈悲的。然而，又有谁真的经历过地狱和轮回呢? 虚无飘渺。宗教和巫术也会渐渐失去威力。除非人们能够在自己心里培养出一个真正的上帝和佛祖来。这样的人不是盲目的宗教徒，而是自觉的信仰者。
看起来，畏上帝神鬼，畏法，畏良心理性，都可以使人遏制贪欲，皈依人道，但又都不是万能的。须得三者结合，才能更具威力。
我希望我们的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在教人学会追求的时候，也教人学会畏惧。我把畏法律和畏神鬼上帝叫做“惧外”，而把畏良心的谴责和理性的审判叫做“惧内”。“惧内”比“惧外”更具有威力。当前人们不是常常讲“超越”吗? 没有畏惧，哪有超越? “惧外”是借外力强制超越，实际上不能真正超越;“惧内”才是真正的超越呢。说白了，超越便是“自拔”吧，自拔于欲望的蛊惑。不能靠外力和自己自拔的人，便只能堕落。
写到这里，想起电视中常见的罪犯的自白。“我是法盲啊!”他们说，泪流满面。“我放松了自己的世界观改造”，他们说，满面流泪。看者掩面，闻者唏嘘，好像他们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病根似的。我却常常在黯然神伤和哑然失笑之余，在心里对他们说：错了，伙计，你们的病根在不知畏惧。
做人，怎么能无所畏惧?

1993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