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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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山空鹤不归——炼金术的“无用之用”》(原文全文)

读宋人笔记,多见述录烧炼之事。想当日风气,士大夫仆仆于此,信响不疑,大似执迷不悟。从那些笔记中看,撰者一方面以宁信其有的态度记述那种虚幻之想,一方面又劝诫世人不可以此道生财,此中旨趣或别有一义。试举数例详之。苏辙《龙川略志》云,其兄苏轼早年游冶扶风开元寺,得老僧传之秘方,能“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淡”者乃成色不足,用以炼化纯金,亦如平地生财。但僧人以此方授...

读宋人笔记,多见述录烧炼之事。想当日风气,士大夫仆仆于此,信响不疑,大似执迷不悟。从那些笔记中看,撰者一方面以宁信其有的态度记述那种虚幻之想,一方面又劝诫世人不可以此道生财,此中旨趣或别有一义。试举数例详之。

苏辙《龙川略志》云,其兄苏轼早年游冶扶风开元寺,得老僧传之秘方,能“以朱砂化淡金为精金”。“淡”者乃成色不足,用以炼化纯金,亦如平地生财。但僧人以此方授人,惟免失传而已,实不欲此道大行于世。僧人嘱曰:“此方知而不可为,更勿轻以授人。”又称,凡以此术生财者或身亡,或遭丧,或丢官,皆不免厄难。当时凤翔知府陈希亮曾求此方而未得,后知在苏轼手里,再三讨求。苏轼不得已与之,诫其勿用。希亮略为之,果然败官。后谪居洛阳,又为购置田宅大行其术,未几染疾而殁。其炼金厄患一节,乃东坡闻之其公子慥。陈希亮是于史有征的人物,此由苏辙托言东坡揭出,似乎更像是凿凿可信。其事复见何薳《春渚纪闻》“记丹药”一卷。

《春渚纪闻》是卷专述金丹、黄白之术。其中另有二事亦含警诫之义。“点铜成庚”条中,转叙某僧人自述,情节跌宕,大喜亦复大悲。其谓早年在汴京时,与同闾三人共学丹灶,历年无成。后相约分头游访各地,搜寻秘方,以十年为期。重聚之日,各出所得方诀参较发明,得一茆法可点铜成金。携往市肆兑之,果然真金。当下喜极而狂呼,赴市中设宴饮嚼,又借酒肆炉火烹铜化金。不料铜汁溅泼,流焰蔓延,酿成火灾。彼时三人皆醉,焚于火中。唯叙者独醒,脱命而出。其亡命途中即祈天誓愿,决心剃发为僧,且不再作此法谋财。以上概述,已略去若干细节,读原文颇似唐宋传奇中的故事。

如果说上面这个故事从反面提出惩诫之义,那么同书“糁制”条中所述一事,则从正面回答了不可妄用秘术的道理。是谓,临安某寺院前,有一对卖烧饼的老夫妇,赖此小本经营度日,历二十余年。寺中一僧人常往店铺憩坐。见翁媪二人俭朴纯厚,生计短促,暗生恻隐之心。和尚有干汞炼金秘法,一日暗授与翁媪,愿彼得享安逸。其实,和尚的“干汞法”系诈术,成之乃古人所谓“死硫”一物。数日后,翁媪二人往寺中回拜和尚。翁称“诚谢禅师惠赠秘方,免我夫妇衣食之忧。不过我们自家也有一套炼金薄技,只是自幼承教不作不食,终不敢坐享钱财,所以一辈子情愿卖饼为生。”说话间,老妇点燃坩锅,取药调制,顷刻即成金锭。细看竟是真金,和尚大为惭愧,合掌拜曰:“贫僧二十年来与神仙相处,竟茫然不察,真是凡胎俗骨。”翌日,和尚再往烧饼铺,已是人去室空。

又,王明清《投辖录》“衡州老人”条所记卖姜老人,亦属此类神仙人物,与上述翁媪事略同。曰,衡州城外一老者,每日荷担赴集市售姜,三十余年从无间断。一日,集市将散,老翁正欲收担回家,一道人邀往茶肆小坐。言谈间,道人告称:“我患绝症,将不久于世,唯自幼学得炼金之术,欲传有德之人。见你老数十年含辛茹苦,操守如一,愿以此术传授与你,未知意下如何?”老翁不言,当下从筐中取生姜一块,含于口中,少顷取出递与道人,竟已成黄金。老翁笑曰:“我有此术尚且不用,何况旁道。”言罢,飘然出门,旋而不见。以后衡州市中再不见此人。

显然,卖饼夫妇与卖姜老人的故事意在诫人自食其力,毋从左道生财。这跟前述二则道理相契说来都是一种具有反拨意义的世俗话语,反映着古代小生产者纯朴的世界观。但是,这里出于文人的叙述,在“不作不食”的道理之外,且隐含着另一层价值理想,就是庄子所说的“无力”和“不用”。如,《庄子·刻意》谓“夫有干越之剑,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云云。即类此。藏之不用,乃唯神是守,以道自重。这种“宝剑不出匣”的哲学,于今已显得陌生而隔膜,而在古代哲人那儿却指示着某种人生至境。

不管是揄扬藏之不用,还是诫示用之无益,体会宋人笔记中这些有关炼金术的记述,实际上已经从两个相关的角度将它限定为一种无用之术。从理论上讲,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那些笔记作家并非从认识论的立场揭示对象的虚幻,而只是作了某种道德提示。这样,即便是“无用”的判断,也在逻辑上确认了对象的存在。同时,这里对无用之术诉诸“不用”的态度,实际上埋下了一个“无用之用”的命题。《庄子·外物》有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说到底,炼金术之用正恰在于否定其自身价值,从而凸现“不用”的价值理想。

炼金术原本是道家的法术,先前葛洪就曾一本正经地述其效验,借以弘扬神仙变化之义。观《抱朴子内篇》“金丹”、“黄白”二篇,其中大量笔墨乃辩说之词,胪述诸多荒诞之事以为佐验。这般口舌强辩,自然不能使人信之无疑。如东坡诗曰:“人去山空鹤不归,丹亡鼎在世徒悲。”鼎炉犹在,仙人已去,只怕传说中的神化之功再也无从兑验了。这里半是嗟叹半是疑问,然而,虽说那种神仙道术惝恍无闻,诗人慨叹之中还是给人留下一份想像。正因为有了这份想像,炼金术的真伪问题倒是变得不重要了。事实上,两宋文人几乎没有人去追究此事的真实与虚诞,而是将与此有关的种种话题纳入了他们自己的话语空间。或者说,他们将炼金术的诳语作为一个毋须论证的前提,藉以表征“无用之用”的价值理想。不纠缠真伪,陈述本身即是肯定。这一点,他们比抱朴子高明得多,显示出某种言语的机窍。

人生有限,世事无常。士大夫文人每言丹灶之事,往往于本题之外衍义立论,亦或悲慨叹世,而专以烧炼为职事的道人方士何尝能想到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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