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千秋志》(原文全文)
鼠而称老,可见得此物来头不小。在十二生肖当中,真正能被人们老来老去呼叫的,除了鼠与虎之外,无有矣。而同为“老字号”,何以老鼠千百年来一直“领衔”挂头牌? 关于这一点,我曾经痛下决心思索探讨,凡三十寒暑,直到提笔作此文时,乃突然顿悟出其中道理,盖排定十二生肖者,人类也,而鼠与人类同居共食数万千年,习性相通久矣,脾胃交融久矣,俨然亲族矣,于是在安排生肖顺位时,人类一念及此,毅然“内举不避鼠”,并冠以老字,尊之美之亦以荣己也。至若虎辈之老,乃“老而不死之谓贼”之老,非为敬语,不可不知。
我这么说,是有根据可考的。《史记·高祖本纪》云:“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你且试想,隆准,高鼻也,老鼠不亦高鼻乎? 美须髯,老鼠之须不亦美乎? 左股有七十二黑子,闽南地区俗谓痣为“老鼠屎”,正是恰合。以此推之,刘邦当年若不是斩白蛇,却是斩白鼠,那么,我打赌他做不成皇帝。而项羽之所以败在刘邦手下,必然由于他没有鼠性,《史记·项羽本纪》记载,有人讥讽项羽:“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猴性毛躁,又无鼠鼻鼠须鼠屎痣,哪得与刘邦争天下?
更古老的“尊鼠”证据,我也查出来了,《诗经》国风《相鼠》一篇如是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鼠皮等如人的面皮,这是老祖宗们的精心譬喻,想来并非对老鼠特别抬举,而是发乎情性,言之有理。像这样的以鼠比人,以人对鼠,《诗经》里另有一篇,《硕鼠》如是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诗序》云:“刺重敛也”,官家重敛,好似硕鼠,此中之意,人鼠浑然一体、血脉交通,鼠即人而人亦鼠,不分彼此矣。
古代人鼠比类如是,现代何如? 人鼠相处恁久,必有无数可书可言之事,值得吾人浅说细论,以赚稿费以买奶粉。际此夜深沉而人寂静之时,虽公寓中不闻鼠声,然遥想此物正活跃在众家厨房中,左奔右突,思之如见其形,于是趁着生肖属鼠的糟糠已睡,鼾声扰我不眠,提笔作文,谈谈人鼠之事。
依我看,现代人的“鼠性”,甚至比古代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看看,我们这些住在大都市里的人,出门就见高楼,高楼立在马路两边,鸟瞰下来,大楼如沟壁,马路如沟渠,人车行其中,恰如老鼠奔走在沟底。奔走为的什么? 现代人常说“讨生活”,对了,透彻地说,大多数人终日奔走只是为了掠取些许简单的吃食,这与一般老鼠出穴的目的并无不同。当然,有些人并不仅仅满足于简单的吃食,要是能力够,他们会设法去弄点更享受的东西,正如大鼠总会找得着好鱼好肉的藏处。至于那些迷恋大利又不守道义正途的人,有一好比,比那不自量力想偷猪油罐子的老鼠——即使搬得动罐子也挤不进鼠洞,终究是徒劳无功。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以现代的社会现象而言,勇于承认自己卑下如鼠的人虽不多、总还有,而愿意承认自己的宝贝儿女未具龙凤之姿的人,我三十年来只见过一个,那个人住在新营,他每次发起酒疯就破口大骂他的儿女们都是饭桶里长大的,甚至骂儿女们是“不成猴”、“歪嘴鸡”、“垃圾狗”、“拉屎猪”……其词不雅而其真可爱,因为他确实没骂错,他很坦白。这个酒中第九仙去年仙逝,从此人间少了一个不说谎的父亲,殊堪叹息,更堪叹息的是,当今之世,有太多人挂“龙凤”之名而行“打洞”之实,以老鼠之身而作飞天之状,看似龙凤飞舞满天,而地上鼠洞处处可见,弄得龙鼠混淆不清,凤鸡表征难明,于是乎,偷盗致富亦得人敬,娼鸨有钱无人敢讥。走笔至此,不禁怀念起新营那位酒仙,虽说他骂儿女太过“传真”,比起将儿女捧成龙凤却又放纵他们在社会上打鼠洞的父母来说,他的大脑清醒多多矣。
老鼠以偷维生,固其本能,自有其道也,夜间出穴觅食,见人即时走避,坚牢橱柜不攻,所取尽皆小物。人世“鼠辈”同是以偷维生,其道本亦如穴中之鼠,然而时代进步,鼠风日下,现代社会里的鼠辈,夜晚偷,白天也偷,二十四小时都在偷。见人非但不躲,惹怒了他,说不定拔刀在手,亮出枪头。鼠辈之入人家,有的“总按两次铃”——如吾友古蒙仁所言,有的根本不递名片,直入堂室,铜门铁窗一概攻之破之,所取之物不计小大,悉数囊括,若备有小发财或大卡车,则除了水泥墙壁之外,尽皆载之而去,要是所得甚少,必留下屎尿字条以表不满,明示下次再来不可怠慢。噫,鼠道之不传久矣,鼠道之不复可知矣,亟须有心人学韩文公作“鼠说”,以匡正鼠道。盖鼠者,所以偷盗、钻隙、解门扣也,人非生而知鼠者,孰能无惑? 惑而不说鼠,其为惑也,终不解矣,鼠道之不匡,欲人之无惑也难矣。
猫捉老鼠,天经地义。不过,这是古时候的说法,现代的人如果还这么坚持认为,未免太不识时相、昧于时代潮流。有些猫可能尚未忘记天生我爪必有用,有些猫则已成人类宠物,爪子只在抓地毯时用得着,其受宠的程度,与主人的龙子凤女并无二致,但差不能像龙凤们一样进美国学校而已。是以猫鼠怡然相处,于今而言不算奇事,如此之猫,要它去捉老鼠,倒不如让狗来拿耗子。再说,无敌国外患者恒亡,老鼠历经万千年的劫难磨练,已非当年穴下阿鼠,精灵多变,诚非轻易所可制服,人类反倒须向其学而时习之。君不见目下之世,桃色鼠、游方鼠、金钱鼠、白面鼠……遍布各个“黑暗角落”,这些“肖鼠者”之精灵多变,不输其穴中之师,甚至营窟盗物之术较诸真鼠更是在行。桃色鼠公然张挂艳帜,也公然推派桃色代表争取再增桃花窟;游方鼠横行四方,一旦因拼斗而亡,各地动物鲜有不表“痛失英才”者;金钱鼠借银弹之威,取公职等如反掌折枝;白面鼠专卖鼠速康,毒害众生,其狠绝赛过英人倾销鸦片,直令人不敢再言“鼠中无大将”。而睹诸鼠之猖狂,慨廖化之不在,先锋无人,及临稿涕泣,不知所云。
老鼠无所不吃,蟑螂与人类亦然,此三者之所以适应生存,良有以也,而此三者之所以互不相食,亦良有以也。试看人类之食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哪一种逃得过入人之口?别的不谈,只就十二生肖来说,牛肉、虎肉、兔肉、蛇肉、马肉、羊肉、猴肉、鸡肉、狗肉、猪肉,人类大小通吃,若非龙本无有,想来照吃不误。而鼠肉只在部分香肠中,算不得正式食物,不知而食犹可,知有鼠肉必不食也,此即人鼠长久交心,不忍食其肉之证也。试看地球上所有的活物,哪一种如人鼠一样荤素不忌,搜刮下肚? 然则人类与老鼠得以绵延不绝以至现代,乃仗此吃遍天下之功夫也。但,正由于人鼠食性全同,不免产生一点问题,棋逢对手可称乐事,吃逢对手如何善罢? 所以,你仔细想想,人类自古以来一直在跟什么动物争吃食? 没别的,只有鼠。其争也,理由一般,并无高下之分,争之执之万千年,人类至今犹不忘以毒诱鼠,鼠则往往报以疫疠。此事其实不必深怪,人类兄弟争产,尚不以先祖为念,何况与鼠争食,哪能不使些手段? 只不知上天造人鼠,赋以同等优秀肠胃,岂冥冥之中算计已定乎? 抑借此增进双方竞逐技能以汰弱留强乎? 子日:吾不语怪力乱神,此问存疑可也。
人鼠之事,无法尽言。古代的经典信史,应该是还有记载,现代的人间,应该还有得找出两者相类情状。不过,我这个人很谦虚,又深懂“鸡啼三两声,胜过牛千鸣”的道理,是故,不喜欢像某些“放羊的孩子”一样,回到“穴居地”就学夜半鼠儿吱吱吱吱叫个没完,不听他的还不行,再者,台湾的“家”字辈人物奇多,多如梅雨季里的雨水,并且都有满腹学问,随时请得出中国古圣先贤与东西洋各式名人,正经八百的讲大道教训老字号百姓。所以,我若在此继续卖书包、谈人鼠小道,反显得像是秋天里的母乌鱼——肚子里没有东西。没东西,有南北,此话大有涵义,个中玄机,唯人知之,唯鼠知之,而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皆不得与知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