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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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碗窑》(原文全文)

关小明这一段与相处融洽的冰溜儿屡屡失和。已经有三天冰溜儿在清晨时静静出走,夜深时才悄悄回它的窝为主人守夜。这种僵局的出现缘自于盛夏那场大明马戏团的演出。那是个艳阳当空的礼拜天。上午时关小明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在田间拚命干活,以博得大人们的欢心,下午好去城里看马戏。结果他们如愿以偿。八个伙伴在午饭后揣着钱,抄着田野的小路,兴高采烈地朝城里奔。中途他们渴极了的时候,...

关小明这一段与相处融洽的冰溜儿屡屡失和。已经有三天冰溜儿在清晨时静静出走,夜深时才悄悄回它的窝为主人守夜。这种僵局的出现缘自于盛夏那场大明马戏团的演出。
那是个艳阳当空的礼拜天。上午时关小明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在田间拚命干活,以博得大人们的欢心,下午好去城里看马戏。结果他们如愿以偿。八个伙伴在午饭后揣着钱,抄着田野的小路,兴高采烈地朝城里奔。中途他们渴极了的时候,还跑到一家萝卜地里,拔了几个水灵灵的青萝卜来吃,然后嘻哈互相打趣着说这个算偷,谁要报告给班主任谁就是孙子。天上的乌鸦因为在一片绿色中发现了几团鲜红的东西,以为是意外的肉食盛宴摆在面前,待它们追随过来低空俳徊时,发现那是几个光着脊梁的被阳光晒红了的孩子,是新鲜的活物,于是它们分外败兴地大呼上当,将那粗哑的叫声抛洒在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田野里。关小明和伙伴们不由振臂冲乌鸦喊:
乌鸦乌鸦,偷麦谷吃;麦谷不熟,吃了拉稀,一拉拉进磨眼里,二大娘摊出的煎饼臭哄哄。
二大娘是谁,他们也不知道,看来只有二大娘自己知道了。反正歌谣里是这么唱的。
他们赶到城里后票已经卖光了,一行人急得抓耳挠腮。后来还是票贩子解了他们燃眉之急,以两倍的票价圆了他们的梦,净赚了几个毛头小孩子的钱,票贩子还嫌不过瘾,将票递给他们时又厚颜无耻地说:“再叫一声爷爷,否则还加一倍的钱。”
几个孩子为了看马戏,齐声叫了“爷爷”其实在叫的时候心里都在反复骂道:“这龟孙!”他们一进剧场,才发现座位在最后一排,离着舞台无限遥远,更加觉得那一声“爷爷”叫得冤枉。中间满是攒动的人头,卖冰棍的挎着白箱子在过道窜来窜去。他们口渴难耐,可是再也没有多余的钱来解渴了。谁家的孩子被人给踩了脚,哇哇地哭起来。一些人的汗脚味使空气臭哄哄的,好像威力无比的马王爷放了个响屁后扬长而去。
开场铃声终于响了,紫红色的金丝绒大幕徐徐拉开,一个穿黄绸子衣的女演员出场报幕,说第一个节目是《走钢丝》。舞台灯光刹那间亮起来,灿烂得让人觉得伏天的太阳掉到那里了。一个穿蓝绸衣裤、着黑马夹的男人开始在钢丝上伸开双臂行走。那钢丝悬在半空,演员走得有板有眼、从容不迫,让人觉得他那双脚被施了魔法,看得关小明手心直出汗,怕那人不慎跌下来。等那人安然无恙走完钢丝时,关小明不由说:“这功夫真深!”
接着是狗接顶碗的节目。一个十岁的男孩脑袋上顶着一摞碗,领着一条漂亮的黄狗出来了。孩子不时地顶着碗行走,然后将碗一只只地抛向小狗。小狗准确无误地用嘴一一接住,把它们送到一个漂亮的女孩手中。女孩将碗再一只只地抛向男孩,男孩用头丝丝入扣地接住,使它们仍然能严密地摞到一起。直看得关小明目瞪口呆,觉得那狗一定是长着人的脑子,聪明得令人自叹不如。接下来又是小狗钻火圈的节目,那狗能精神抖擞地连续穿过三个熊熊燃烧的火圈而不烧着一根毛,然后跳上一个高台抱起两只前爪做出答谢的姿态,赢得满堂喝彩。虽然距舞台很远,但因为他们是敛声屏气在看,又由于他们眼力过人,所以仍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兴趣盎然。接下来还有猴子吸烟、投篮和扭秧歌的节目,但是猴子没有像狗那样给关小明留下深刻印象。因为大人们都说人是由猴子变来的,想必猴子的智商在动物中应该是上乘的,它能表演几个节目又有什么大惊小怪呢。让人尊敬的倒是那条小狗,关小明以往认为狗只是个看家的伙伴,那台演出结束后他不那么认为了。冰溜儿的厄运也就是从那一天降临的。
冰溜儿的母亲是条热爱生育的母狗。几乎年年都要孕育出几双儿女,直到它衰老得丧失了生殖能力,才老眼昏花地不再出去四处撩情。冰溜儿是它第三次生育时三个子女中的一个,是其中唯一的一条公狗,关小明的家人认为冰溜儿的母亲水性杨花,怕它的女儿个个随它,总要不停地为它的生育而操心,所以抱回了这条公狗,关小明当时正站在春寒料峭的风中用舌头舔屋檐下的冰溜儿,见到一条可爱的小狗被抱进家门,便给它取名“冰溜儿”。
冰溜儿那时才断奶不久,它来后足足叫了三天三夜才算是认了命,俯首帖耳地舔米汤渴。晚上关小明睡觉时爱把它放进被窝里,在炕头另一侧睡的爷爷总是说关小明:“你不怕狗咬掉你的小鸡!”
关小明想,冰溜儿又不是母狗,它凭什么恨我的小鸡? 所以仍然把冰溜儿往被窝里带,他起夜时冰溜儿也跟着下地。他清晨上学时冰溜儿总是舍不得地跟到门口狺狺地叫,可是关小明是不敢把它带进教室的。
冰溜儿长到一岁时已经出落得一表人材,矫键俊美,毛色油光。关家人都说狗是来守夜的,不能太娇惯了,于是在院子的窗前搭了一个窝,让它独立去生活。刚离开关小明被窝的那两天,它跟初来关家时一样闹了几天,晚上用爪子挠门想进去,心疼得关小明夜不能寐。然而这种强制性的拒绝出现几天后,冰溜儿就随遇而安了,而且它的雄性气质也一天天成熟起来,成为最机警的守夜神,连左邻右舍的事都管着。去年深秋的晚上,邻居张爱武家的鸡遭到了黄鼠狼的袭击,是冰溜儿狂叫着跃过一米多高的柈子垛,用爪子挠开张爱武的家门的。主人出来后只听得鸡鸣凄惨,便晓得黄鼠狼来做孽了,于是操起棍子来到鸡窝,赶走了不可一世的黄鼠狼,救下了其余未被掐着的鸡。如若冰溜儿不及时报警,一窝鸡都将徒然送命。从此后冰溜儿的侠义为人称道,邻居家总是把吃剩的骨头送给它来犒劳。冰溜儿也够虚荣的,当人家把骨头扔给它时它故作深沉地不闻不碰,别人都夸这狗还不贪食。可是等人家转身离去后,它便迫不及待地将骨头叼回窝里,埋头啃咬起来,其间还伴着涎水的流出和心满意足的“哼哼”声。这种把体面留给别人而把贪婪留给自己的做法令关小明开心不己,反正在别人面前是个有骨气的就好。
关小明看完大明马戏团演出回家的那个傍晚,便把冰溜儿悄悄领出家院。他把它带到学校的操场上,抱着它的头说:“现在我要和你联合起来,我要成为最好的马戏演员,你要成为最出色的狗!”
冰溜儿温情地看着小主人,似懂非懂地呜呜叫着,然后用舌头一心一意地舔关小明的手心,表达它对他的亲密情谊。
“我们俩练出真本事后,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也进城里,哪里都去,住高楼,坐小汽车,天天啃猪蹄,夜里你就不用睡在草上,而是睡在缎子被里!”
冰溜儿对于小主人所描述的锦绣前程并未充分领会,所以它很快就撒欢去了。关小明远远地对冰溜儿说:“咱们好好干,将来还能把爸爸妈妈和爷爷都带进城里去,让他们享清福,天天在家包饺子吃。”
原本自由自在的冰溜儿的脖颈上先是多了一个黑皮项圈,然后一条长长的铁链子由此坠了下来,关小明这是为了训练而着想的。他牵着冰溜儿,让它一遍遍地朝柈子垛上跳。开始时冰溜儿觉得有趣,积极配合,然而站上柈子垛后觉得并没什么风光的,所以很快就跳下来,不解地咬着小主人的裤脚叫。关小明不厌其烦地苦炼顶碗的绝活,先是把仓房里虽然锯好却仍然漏水的破碗放在头上顶,在院子里由东向西、由北向南地走来走去。往往没走上几个来回那碗就像熟极了的柿子坠下来,破碗就碎得更破了,彻底地无法修复了。没了破碗,关小明就偷着顶好碗。有一次正顶得稍微入道的时候,父亲赶着牛车从草甸子拉草回来,看到儿子竟然敢把新碗放在头顶,不由怒火中挠:“你是反了天了!”
结果关小明一惊,那碗吓掉魂般地坠到地上四分五裂,新鲜乳白的瓷碴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冰溜儿连忙卧到那片碎碗碴上,想为小主人俺盖罪行,然而这只能是欲盖弥彰,不仅关小明挨了打,冰溜儿也受到连累,它的身上挨了好几鞭子。关小明的爷爷闻声从昏暗的后屋颤颤巍巍地出来,骂他的儿子“碎个碗你就沉不住气了,你小时候还砸过两口水缸呢,我那时是不是应该剁掉你的手?”
关小明的父亲关全和受到老父亲的数落后只能由着关小明去胡闹。柜里摞着的碗越来越矮,门外垃圾堆上的碎碗碴却越来越多。邻居们都说关小明看马戏落下毛病了,异想天开要领着冰溜儿顶着碗去走世界。
关小明是家中的老小,两个姐姐都结了婚,他和俩姐姐之所以相差十几岁,并非由于关全和的女人在那十几年间懒于生养,而是因为他娶了两个女人的缘故。那两个姐姐跟他是同父异母。那异母死于意外事故,冬天时去地窖取白菜,事先没有打开窖口通好风,结果被一氧化碳的气体给慑走了魂儿。关小明的生身母亲吴云华比关全和足足小十一岁,她因为小儿麻痹而有些跛脚,但是格外俊秀贤惠,孝敬公公,体恤丈夫,与邻里相处融洽。只是因为关全和的前妻死于地窖,她不敢下地窖,也不敢走夜路,老觉得那个女人的魂正在关家徘徊。
碗一只只地破碎使吴云华心疼不已。而公公发了话,他们谁也不敢再说关小明一句。当有一天的黄昏关家守着一锅粥却因为碗不够使而终于犯了愁的时候,老爷子这才无可奈何地对孙子说:“小明,你见那马戏团里耍把式的人顶的是真碗?”
“那还能有假的?”关小明说。
“我看是假的。”老爷子挤了一下眼角说:“你想想看,一摞真的碗顶在头上有多沉,顶得动吗?”
“就是真碗。”关小明申辩道。
“怕是用硬纸盒糊的吧?”吴云华小心翼翼地说:“那纸糊的碗轻便,又不怕碎。”
“真碗就是真碗。”关小明几乎要哭了。
跟关小明一样悲伤的还有冰溜儿。连日来它受够了折磨,它无法接住关小明扔过来的任何一只碗,累得它屁滚尿流,精神萎靡。为了逃避关小明的纠缠,冰溜儿已经有三天在清晨时静静出走,夜深时才回到主人家来守夜,让关小明抓不到它的影儿。尽管关小明给它系了铁链子,但他只是训练时用,平素若把它拴起来,他会觉得与冰溜儿已形同陌路。然而冰溜儿的三天出走使他动了要禁锢它的念头,尽管他还拿不准主意。
关小明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荒唐举动不仅连累了冰溜儿,也连累了爷爷,风独残年的爷爷竟然走出家门,出现在南坡已经废弃多年的窑场里。
语文老师让关小明到黑板上默写生字,写“洞”字,关小明飞快地先写个“同”,就在座位上的同学嘁嘁喳喳地嘀咕不休的时候,他又在左侧点上雄浑的三点水,使“洞”字完美无缺。写“悲”字,关小明又是先写个扁扁的“心”字,然后再在上面添上个同样是扁扁的“非”字,使“悲”字终于有了几分悲意。老师一共考了他十二个字,除了“骇”字他不会写外,其它十一个字都很正确,只是这十一个字的笔顺没一个是正确的。不是由左至右、由上而下的笔法,而是由右到左,从下至上。语文老师说:“关小明,你已经上四年级了,怎么连写字的顺序还没弄懂? 你一直都是这么写字的吗?”
“一直都是。”关小明颇为自负地说。
“可是我怎么没发现过?”语文老师用一种受到愚弄的屈辱的腔调问。
“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让我到黑板上来默写。”关小明振振有词地说:“我交的作业本你又看不出笔划顺序,反正我的字是写对了,管它是怎么写成的呢。”
同学们哄堂大笑,有人还趁火打劫地吹起了口哨。
“我想你以前不是这样写字的。”语文老师说:“自从你看完马戏团的演出后,你就鬼迷心窍了,各科成绩都在下降,而且连你家的狗和爷爷也遭到连累,”
老师在公众场合如此信口开河使关小明气愤不己。当大家听到关小明家的狗和爷爷被相提并论时,那种快乐的笑声简直就疾如暴雨了。关小明只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烧,他想指责老师的鼠目寸光,可他觉得这样显示不出他男子汉的威力。于是他热血沸腾地离开座位,出其不意地走到老师面前,在突然寂静下来的气氛中拖长了声音说:“我一操一”,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离开时同学们见他的裤脚裂了一条两寸多长的口子,那是冰溜儿拒绝合作气急败坏时所为。
关小明没有回家,他径直朝南坡的窑场走去。爷爷在那里大约有一周的时光了。每天凌晨,爷爷就带上咸菜、干粮、水壶和黄烟从家里出去,直到日影斜斜的傍晚才蹒跚着回来。南坡的窑场已经有好多年不用了,以前人们常常在那脱坯烧砖。爷爷之所以去窑场,是因为打定主意要为关小明烧泥碗。既然砖能烧得出来,碗也一定会脱胎而出。烧出一窑泥碗,就够关小明顶上个一两年的了。泥碗碎了又不值得心疼,家里吃饭的碗就保住了。
爷爷年轻时是烧窑能手,经他手烧出的砖坚固耐用,表面均匀,色泽暗红。许多人家的房屋都是用他烧出的砖盖起来的。南坡一带土质粘性大,多为黄土,不大适合耕种,是选取脱坯材料的理想场所。
天有些阴,恐怕是有雨的样子。燕子低飞着。关小明远远就看见爷爷佝偻着背在清理窑场。他选择了向西的一孔窑,在三孔窑中只有它塌陷得不厉害,其它的两孔窑上生满杂草。爷爷的脑袋基本已经秃了,只有齐着耳鬓的那一圈还环生着一些白发,很像是干干净净的圆太阳散发出的一些金光。窑场废弃以后几乎成了埋死孩子的特定场所,那些未经出世即因流产而死的和长到三四岁便生病夭折的小孩子都被埋在这里。埋小孩子跟埋猫狗是一样的,挖个坑,只管把要埋的丢进去,然后将坑用土填平,用脚上去踩实,让小孩子的魂儿不再回来闹人。只是埋孩子和埋猫狗的悲伤程度不同,前者悲痛欲绝、哀不能持,后者则只是隐隐的伤心。一些常常在深夜路过窑场的人都说,走到那时会觉得头皮发麻,能听见怪异的声音,并且能看见又白又亮的光点一跳一跳。人们都说小孩子太小,死后还不成人,永远都是鬼,所以那魂儿就终日东游西荡着。
关小明因为听了太多有关窑场的鬼怪故事,所以朝这里走来时心情有些异样。好在爷爷在,四周又是开阔的田野,那种紧张感也就减轻了许多。
“你怎么这么早就下学了?”爷爷永远都管“放学”叫“下学”。
“我不想再去学校了,”关小明一屁股坐在一堆碎砖上:“没意思。”
“老师把你给开除了?”爷爷紧张地问。
“还没有。”关小明叹口气说:“不过也快了。”
“你惹了什么祸?”
“我在黑板上写字时没按笔画顺序。”关小明说:“我从上一年级时就这样写字,没人发现过,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老师认为我故意气他。”
“那你把字给写错了?”爷爷担忧地问。
“没有。”关小明笑了:“除了一个字不会写外,其它的都写对了,就是笔顺不对。”
“笔顺是怎么回事?”爷爷不解地问。
“比方是人早晨起来穿衣服。”关小明尽量通俗易懂地解释道:“一般来说都先穿上衣,后穿裤子,最后再穿袜子。可我喜欢先穿袜子,再穿裤子,最后穿上衣。”
“管它怎么穿,没露腚就行。”爷爷恍然大悟地偏袒着孙子说:“你们那老师也真死心眼,是哪一个?”
“就是王张罗。”关小明说。
“唉,是他哇。”爷爷的口气软了:“你别惹他生气啊,他四十岁了还没个儿女,这窑场埋着他两个死孩子呢。”
“他老婆的肚子又圆了。”关小明说:“那天在豆腐房里我都看见了,别人问她啥时候生,她说秋天。”
“你怎么知道人家肚子里装着孩子?”爷爷打趣他。
“反正不能装着狗。”关小明说。
“老天爷可怜他,让他家保住一个孩子吧。”爷爷吐了一口痰,然后放下铁锹摸旱烟来抽。
关小明本想告诉爷爷,老师把他和狗在一块来提,又怕爷爷生气以后痰多,也就闭口不说了。
凉爽的风尽情地吹过来,四周的绿色在风中跳跃着,快活地打着滚儿,那绿色就显得波澜起伏。燕子仍然低低地疾飞着,云彩开始发乌,好像是被人给打青了脸,满腹的委屈,不多时就呜呜地哭起来。雨在转眼之间就像脱僵的野马奔泻而下,关小明连忙和爷爷钻进窑里。
窑里又暗又潮,一股呛鼻子的霉味使关小明剧烈咳嗽起来。他们听着激烈的雨声,盼望着睛朗早些回头。爷爷盼睛想到的是活计,关小明盼睛则是要摆脱恐惧。他不知道那些死孩子是否被埋在窑里,那股难闻的气味使他有些恶心。他有点后悔不该来窑场,在窑里避雨大概同人死后入土没什么两样了。暗暗的天光透过窑孔送进来虚弱单薄的光,关小明瑟瑟发抖,不由得钻进爷爷老迈的怀里。他闻到了又香又浓的旱烟味,爷爷抚了抚他的头说:“泥碗会比瓷碗好得多,冰溜儿也会喜欢泥碗的。”
“我会练出真功夫么?”关小明殷切地问。
“你想要练就练。”爷爷简短地说:“练成了就成了,练不成也就不成了。”
“那你真的能烧出泥碗吗?”关小明说:“大家背地里都说你只能烧砖,不会烧碗。大家说这是砖窑,不是碗窑,碗一进窑就不灵了。”
“我就能让它变成碗窑。”爷爷说。
冰溜儿大约看到小主人明显消瘦了,所以它在出走第十一次之后不再折磨他了。但看得出,它的这种妥协并非发自内心深处。关小明带领它在院子训练时仍然能感觉到它浓浓的抵触情绪,不是用铁链子故意把脚缠起来举步维艰,就是在欲跳跃时腿打着哆嗦,做出力不从心的样子。
语文老师王张罗一踏进关家的院子,冰溜儿就飞速地跑到后屋给正在削一个木头楔的关小明报警。冰溜儿哈哧哈哧地喘粗气,然后窜到后窗台上,示意关小明由此逃脱。关小明便明白老师是进了院子了,正面溜走会撞个正着。冰溜儿认得他所有的老师。有一次班主任家访后告了关小明的状,父亲趁爷爷那会儿不在屋将他暴打了一顿,冰溜儿便对那些手上散发着粉笔味的老师恨之入骨,只要他们一来,它就机警地前来报信。
关小明没有逃跑。因为父亲去田里劳作了,爷爷在窑场为烧碗而努力着,家里只有母亲、冰溜儿和他,谅母亲一个人的能力很难体罚他。
母亲正在炕头裹着块蓝头巾翻新棉裤,所谓翻新不过是将里子卸下来洗洗,若是短了再接块布,然后将膝盖和屁股那棉花已经不匀的地方再絮上一些新棉花,用那比麦粒还要匀称的针码将棉裤再绗好。一到晚夏时节,母亲就开始这样为冬天的事而忙碌了。
关小明示意冰溜儿不要出声,然后他将耳朵贴在墙壁上,倾听着前屋的声音。
“关嫂,绗棉裤哪?”王张罗的声音。
“是王老师,快屋里坐。”一阵窸窣之后,母亲大约是下了炕。“我也不知道你来,看看我这一身的棉絮。”
“挺好挺好。”王张罗说:“这棉絮上了身不难看。”
“挺好个屁。”关小明在心里骂道:“我妈又不是给你看的。”
母亲大约是去沏茶了。关小明听得瓷杯一阵脆响。冰溜儿对这种声音不大熟悉,它竖着耳朵,不解地看着关小明。
“是瓷怀。”关小明小声对冰溜儿说:“妈妈要给他沏茶了。”
又停顿了好一会,王张罗开始讲话。他说关小明这一段学习成绩下降,脾气也变坏了,连着旷了好几个下午的课了。
“小明说这几天学校下午放假。”母亲颇为吃惊地说。
“他是为了在家领着狗顶碗找的借口。”王张罗说:“他就是上午来也不用心听讲,眼睛老是往窗外看,你说窗外能有什么,都是天天看惯了的东西,可他就是个看。”
“小明又让你们费心了。”母亲的声调带着一种乞求的意味:“你就放心地管他好了,就是打他我们也不心疼。”
“凭什么让他打我?”关小明悄声对冰溜儿说:“我又没吃他家的一粒粮食。”
“我怎么敢打他?”王张罗委屈地说:“他不骂我就行了。”
“他还敢骂老师?”母亲大惊失色地叫道。
“还是当着全班人骂的呢。”王张罗颇为辛酸地说。
“那是因为什么?”母亲紧张得张口结舌。
“我让他到黑板默写生字,他成心气我,不按笔画顺序写。写‘海鸥’的‘鸥’字先写‘鸟’字,然后再添上个‘区’字;写‘悲’字,先写‘心’,然后再在上面加个‘非’字。你说这海鸥倒也真是一种鸟,可是不能先写‘鸟’吧? 人一悲伤是从心里先涌上来的,可是不能就把‘心’字先强调出来。牛马走路还有个辙印呢,何况是写字,怎么能信马由缰呢? 我狠狠地在班上批评了他,结果他一拍屁股就走了,一点也不把老师放在眼里。走前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了我一句。”
“他骂你什么了?”
“我——操——”关小明轻轻地学给冰溜儿听:“我就是这么骂他的。”冰溜儿一耸身子摇摇尾巴,对这种骂法现出无限欣赏的温柔神态。
“太难听了,我不想学。”王张罗说:
“你一定得学学。”母亲说:“不然我不知道这孩子坏到什么程度了。”
“我——操——”王张罗说。
“他敢这么骂老师?”
“就是这么骂的。”王张罗说:“学生们都笑,你说让我这脸往哪儿搁,本来我就觉得没脸,家里的孩子生一个死一个。”
“恐怕这个能保住吧。”母亲劝慰道:“第三个孩子肯定是个命大的。我看她显怀的样子,恐怕挺不过冬天了吧?”
“谁知道呢。”王张罗泄气地说:“她老是这样,怀着孩子时什么差错也没有,临到最后的时候就出问题。她一怀孕我就紧张,上窑场埋死孩子的滋味你们是想象不出来的。”
“不会总这样的,你要有信心。”母亲温存地鼓励道:“快到生的时候别让她干重活,别沾凉水,尤其是别跌跤,她耍脾气你就由她去。”
“她这个人怪着呢。”王张罗苦不堪言地说:“平时懒得连碗都不洗,一怀了孕就显着她了,没有她不想干的活,没有她不想去的地方。我得上班,又不能天天看着她。”
“这也真够你操心的了。”母亲轻轻地同情地叹息一声。
“云华,你说这日子这么过有个啥意思?”王张罗嗫嚅着说:“当初是我鬼迷心窍了……”
王张罗叫着母亲的小名,诉起了满腔积怨,这使关小明觉得自己已经逃出罗网,只是王张罗这么叫着母亲的小名让他有些愤愤不平。
王张罗当光棍的时候,正是关全和鳏居之后动了再娶的念头之时。王张罗年轻时得过肺病,弱不禁风,终日面颊青黄,三天两头就往卫生所里跑。据说他一见了药就两眼放光,觉得生命有了依托,而且他也热衷搜集各式各样的小药瓶。幸亏他肚子里装着些墨水,能教书挣口饭吃,否则像其他人一样凭力气吃饭他怕要常常面临断炊的局面。关全和和王张罗当时都有着两个先择,一个是美丽跛脚的吴云华,一个是同样美丽只是稍有痴呆的刘玉香。吴云华比刘玉香大一岁,属马。王张罗比关全和占据着些微优势,虽然体力不支,但他年轻、有工作,算是个读书人。而关全和年纪大、有两个待嫁的女儿,所以他觉得自己娶哪一个都算是福气。结果王张罗经过深思熟虑后还是将刘玉香迎进家门,他认为女人不需要用脑子,只要腿脚利索能吃苦耐劳就行。结果婚后半年他才明白自己吞下了一枚苦果。刘玉香不事家务,做饭的本事不强,而食欲却跟牛犊一样健旺。她常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女人的事一样也做不来,所以王张罗的衣裤仍然得求人去做。除了夜晚能求欢之外,王张罗觉得他和打光棍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而刘玉香对床上的事永远都是一知半解的,虽然说她已经怀过两个孩子,常常是王张罗兴致勃勃地求欢,而刘玉香却不为所动地沉醉于梦乡,令他叹息不已。他这才明白一个女人是需要有脑子的,有脑子的女人可以井井有条地操持家务,可以尽心尽意地伺候一家老少,可以感知对方温存眼神的暗示。他暗自悔恨自己没有选择吴云华;原以为跛脚的人会使家里乱得不可收拾,没成想腿脚好的女人却像野马一样四处跑。所以王张罗一看见关小明就想起自己的婚事,那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令他悲从中来。所以那天他当众批评了关小明,当然也得到了关小明的致命还击:“我——操——”。其实他内心觉得关小明骂得好,他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没脑子,该不折不扣地被人骂一顿。王张罗来找吴云华。其实是为了看看吴云华,他知道关全和在地里劳作,老爷子在窑场异想天开地烧碗,所以就打着关小明的旗号来了。当他喝着清香的茶,看着屋子里利利索索的陈设,望着吴云华身上落着的那层薄薄的棉絮,更加认定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
当王张罗满怀忧伤地离去后,关小明带着冰溜儿终于出现在前屋。
“我听见他向你告状了,”关小明变被动为主动地说。
“你怎么能骂老师呢?”吴云华愠怒地说:“若是你爸爸在家听见,不抽你一顿才怪呢。”
“就因为我写字笔画不对,他就张口埋汰咱们全家。”关小明说。
“他怎么埋汰咱们全家了?”
“他说我看完马戏团的演出后鬼迷心窍了,说我爷爷和狗都遭到了我的连累。他把爷爷和狗放在一起来提,全班同学都嘲笑我,我就骂了他。”
“那你说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呢?”吴云花又回到炕上去翻新棉裤,一缕棉絮精灵般地飞起来:“你去看看咱家柜里的碗,原先存着多少,现在还剩几个?你爸爸说明天该进诚去买新碗了,都是因为你。”
“爷爷就快烧出新碗了。”关小明说:“到那时候我就顶泥碗。”
“烧砖和烧碗怎么能是一回事。”吴云华抖了抖未絮好的棉裤,惹得棉絮飞得更欢了,她就像是坐在雪花飘飘的场院里,让关小明望去有些朦胧。
“可爷爷说他能把砖窑变成碗窑。”
“你们关家人从老到少都有这个毛病,做事情是九头老牛拉不回,不撞南墙不回头。”吴云华顺水推舟地说:“等你们折腾得无路可走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就不信我练不成,我也是个人,冰溜儿也是条好狗。老师都说过,功夫不负有心人。”
“那你就顶你的碗去吧。”吴云华说:“不过课还是不能旷的,不然就是你爷爷护着你也不行。”
“别的课我都上,我旷的就是王张罗的课。”
“不许说老师的外号,要叫‘王老师’。”吴云华说:“你骗不了我,王张罗教语文,语文课都在上午,你旷的课都是在下午。”
“可教导处给王张罗调课了。他的语文课现在都在下午上。他老婆一到上午就爱出去瞎跑,下午时才消消停停地呆在家里。王张罗怕她又要跑丢了孩子,所以上午时在家看着她。”
“你怎么又叫他王张罗了?”吴云华嗔怪道。
“那你也是这么叫的嘛。”
爷爷每天清晨风雨不误地去窑场,直到黄昏时才回家。每逢还家时在路上碰见乡亲邻里,大家都问他:“你的碗烧到什么程度了?”
爷爷便说:“快了,等着看碗吧。”
大家又问:“窑场那儿埋着死孩子,你就不怕吗?”
“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怕小孩子的魂儿?”爷爷回敬道。
“你烧碗专是为了给孙子来顶着玩?”
“烧好了说不定能用它盛饭呢。”爷爷说。
“那还不得打上一层釉才行?”
爷爷便背着手不再搭理人家了。他才不去想上不上釉的问题呢。现在的关键是,他得请王木匠去打个像样的碗模子。砖的模子几乎家家都有,这东西好打,三下五除二,钉个长方形的框子就行。砖模子不用之后都用它盛上土来植菜秧子,什么倭瓜秧、黄瓜秧、柿子椒秧、辣椒秧等等。一到早春时节,外面还因为残留的霜雪不能播种,屋内窗台上的菜秧子却挺起嫩绿的腰肢,直着脖子一个劲地向上长了。有时那砖模子的木头因为半朽,还生出细个伶仃的狗尿苔来,令人忍俊不禁。
王木匠外号王嘘嘘,原因是他胖,每逢干活时就嘘嘘地喘个不休。他打出的东西虽然不秀气,但却坚固耐用。王嘘嘘最喜欢看木头的花纹,觉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就藏在里面。他能从木纹里看出大河、云彩、高山、猫、狗、荷花,甚至剑和胡琴。他给家具上色永远都喜欢上哈巴粉。有一段哈巴粉不时兴了,小青年在结婚时喜欢直接涂上青油的木纹本色,王嘘嘘就拒绝给他们打家具。关小明家有一张八仙桌子就是王嘘嘘打的,四方大脸、笨头笨脑的,但出奇的经摔打,使了十来年也没见一个楔子有松劲。四条桌腿比猪腿还雄壮,跟青铜制成的鼎一样坚不可摧。王嘘嘘六十多岁了,有五个孙女,整天地盼儿媳妇们给他长长脸,生个有小鸡鸡的出来,结果儿媳妇仿佛合起伙来气他,花骨朵一个接一个地打,把一个个丫丫送到他怀里,这使得王嘘嘘干活时嘘得更厉害了。
风变得越来越清爽了,秋天很快就会来了。土豆长成了,一个个圆鼓鼓的白脑袋拱在黑土里,拚命汲取着养分,为出土做着准备工作。那些被留作籽的垂在架底的豆角,皮一天天地干瘪起来,肚子里一粒粒的籽却渐渐胀起来,跟女人怀孕没什么区别。最值得看的是朝天椒,它们被充足的阳光给晒红了,一个个撅着可爱的小嘴看着天,娇艳异常。
王嘘嘘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看见关老爷子进了院子,就一个劲“老哥老哥”地叫着,然后让进屋里吩咐儿媳新沏一壶茶。王嘘嘘穿着件磨出了很多洞的白背心。虽然已是傍晚,空气不闷了,他的脸上和脖子上仍然流着热汗,一说话就嘘嘘地喘,胸脯上的肉随之起伏:“听说你上了窑上了,给你孙子去烧碗?”
“啊,我在家里呆着也没意思,出去透透气。”关老爷子说。
“那窑这么多年都不用了,还能行吗?”王嘘嘘问。
“凑合吧。我清理出了一孔。”关老爷子说:“向西的。”
“噢。”王嘘嘘说:“那孔窑当年出砖出得最好。”
关老爷子答应着,接过王嘘嘘儿媳递过来的茶碗。也许是在外面干了一天的活,他觉得那茶不同寻常地香,便赞不绝口。王嘘嘘趁机留他吃饭,说有一条咸鲅鱼还没有吃,一会让儿媳拿出来放上辣椒和豆豉蒸一下来下酒。关老爷子也想留下来解馋解乏,但怕家里人惦记,这么晚了不回来,别再去窑上找,空跑一趟。王嘘嘘说这还不简单,唤我孙女去你家传个信,就说今晚不回去吃了。
王嘘嘘叫来他的长孙女王雪晶,让她去关家送个平安信。王雪晶跟关小明同岁同班,白白净净的,细眉细眼红嘟嘟的嘴,眉心生着一颗黑痣,使整张脸焕然生辉。她在班级语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不过她的算术却不太争气,混合运算题老是出错,所以她的总成绩在班级只处于中游。她平时话少,不喜欢运动,一上体育课就发蔫。爷爷吩咐她去关小明家,她十分不情愿,但又怕惹爷爷生气,还是答应着出了门了。
关老爷子向王嘘嘘提出了打个碗模子的要求。王嘘嘘一口答应了,说打个碗摸子有什么难,你过三天来取就是了。
王雪晶走到关小明的家门口后就徘徊不前了,她怕关家的那条狗。冰溜儿的厉害可以说是声名远扬。她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多次看见冰溜儿,它的确威武得不同寻常,跑起来浑身的毛发随之灿灿而优雅地起伏。人都说好狗不咬过路人。的确,尽管在路上与冰溜儿不期而遇的人都对它心怀恐惧,然而那只是自己吓唬自己,冰溜儿从不对与它不相干的人滥施威风。它只是玩它的,看着姿态娴雅的蜻蜓在飞翔,就现出无限羡慕的神态,或者是看着垃圾堆上突然长出来的一些菜秧子,做出苦苦琢磨的样子。
然而若是接近关家和直接闯入关家的话,冰溜儿可就不那么宽宏大量了。谁都知道它没有铁链子的束缚,它会嗅着生人的气息警觉地冲过来,冲你汪汪叫个不休,但它又从不咬人。尽管如此,王雪晶还是不敢轻易走进院子,她觉得爷爷打发她来真是不爱惜她,为难得她直想哭。天已经格外昏暗了,她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清脆的碎碗声,接着关小明妈妈的声音随之响起:“小明,你是不是想用锅来吃饭了? 你摔了多少个碗了,你顶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顶出个名堂,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你死了心吧。”
“都是人,我就不信顶不成。”关小明说:“等我爷爷烧出泥碗就好了,省得你们老是埋怨我。我要是将来挣大钱了,就买上成千上万个碗赔你们,把仓房塞得满满的。”
“你还好意思说爷爷?”关小明的母亲说:“都这么黑了他还没从窑里回来。他眼神不好,路又坑坑洼洼的,他要是摔一跤可怎么好?”说到这里,她又开始召唤自己的丈夫:“全和,你能不能勤快点,到路上望望爸怎么还不回来?天都这么黑了,窑上埋着那么多的死孩子。”
“死孩子又不会变成活人来拖爷爷的腿,”关小明颇为不耐烦地说:“我去窑上找爷爷,我带着冰溜儿去。”
冰溜儿未到门口就嗅出了生人的气息,它汪汪地叫了起来。王雪晶连忙大声喊:“关小明,快勒住你的狗,我是王雪晶!”
她本来是不爱说话的,可情急之下她不得不说;她本来也从不大声说话的,可关键时刻她的声音高得能穿透夜空。关小明连忙唤住冰溜儿,一个劲说着“别咬了别咬了别咬了”。冰溜儿果然偃旗息鼓,敛回满腹嚣张气焰。
“你爷爷从窑上回来去了我家里,他要跟我爷爷一起喝酒吃饭,让我来报个信。”
“他怎么去你家里了? 出了什么事了?”
“我听他求我爷爷给他打个碗模子。”王雪晶边说边转身离开:“你可得勒住你的狗,别让它扑上来咬我一口。”
王雪晶那惊魂未定的神态极像冰溜儿初来关家时的样子,纯真而惹人怜爱,关小明不由联想起大明马戏团里那个从小狗嘴里接过碗的女孩子,一股热血在他周身汹涌,他觉得王雪晶的加盟将使他的节目变得完美无缺,更上一层楼。关小明不由冲口而出:“你跟着我学顶碗吧。其实挺简单的,你只需从冰溜儿那把碗接过来就行,然后再把碗往我头上甩,我能把它们一个不漏地接住。”
“可是刚才我都看见你又摔碎了一个碗。”王雪晶说:“那还是顶着碗平着走路摔的呢。”
“可我会越练越好的。”关小明并不觉得寒碜,他说:“王张罗不是说过嘛,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杵也能磨成针。”
“可我不会耍碗。”王雪晶说:“碗就是个吃饭用的东西。”
王雪晶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了。关小明失神地看着她飘忽的背影,就像被赶出美妙的梦乡一样充满忧伤,天黑得使他很快就看不见王雪晶了。他无可奈何地引着冰溜儿回家。母亲从灶上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以为公公回来了,就从屋里迎出来,可是见到的仍然是关小明和狗,便焦急地问:“你爷爷呢?”
“去王嘘嘘家了,不回来吃了。”
“去王嘘嘘家做什么去了?”母亲跛着脚一晃一晃地回屋,对正在灯下看小儿书的关全和说:“你说爸怎么去王嘘嘘家吃饭了? 我这韭菜合子不是白烙了?”
“爸不吃,还有咱们呢。”关全和嘻嘻地笑着,与小儿书中的人物会心会意地交谈着:“我说你打不过那个红胡子吧,怎么样,马不是让人给杀了,宝也丢了吧?”
关全和有个嗜好,那就是看小儿书。他的文化程度有限,对全是字的书一向头疼,而对图文并茂的小儿书却情有独钟。有时字不认识,可却能从画面悟到故事的发展进程。所以每逢关小明犯了错误,关全和欲鞭打他的时候,他会像野马一样冲出院子,去找那一群小朋友借小儿书来讨好父亲,当然这讨好也并不是次次奏效;若借回了父亲从未看过的他会眉开眼笑的;而有时恰好借回的是他看了好几遍的,于是气上加气,脸也青了,脖子上的筋鼓得要暴裂了,打儿子时就多加了几分力气,让关小明觉得得不偿失。关全和看的小儿书除了三国故事,就是武打故事,再不就是抓鬼子、抗日的故事。有一次关小明推荐给他看《基督山恩仇记》。他一看画上的人都是高鼻梁,就怒不可遏,说怎么能看洋鬼子的故事,洋鬼子抽大烟搞女人,干不出什么好事来。听得关小明直乐。关全和每次进城,都忘不了抽出一些钱到新华书店买小儿书。那个胖乎乎的营业员都认识他了,知道他买过什么,每次都准确地将关全和没有的推荐给他。关全和将小儿书整整齐齐地摞在柜子里,不让关小明外借,怕借得时间长了就成了人家的;再不就是小儿书被还回时青春不再,被一双双脏手给翻得卷了边,容颜憔悴,你又不能让人家赔。关全和干活累了回家解乏时,喜欢趴在热炕头上看小儿书,顺便还能烙烙他因为风湿而常常酸痛的膝盖。
吴云华见丈夫看得如此入迷,儿子又把另一只新碗放到头顶上了,她便垂头叹息。想想那个满腹墨水的王张罗永远享受不到热汤热水的伺候,还在为孩子的事百般操心,便觉得又老又丑的关全和是掉进福堆了。
“吃饭了——”吴云华把一簸箕韭菜合子摆到饭桌上,召唤着丈夫和儿子:“快来吃吧,韭菜凉了坏肚子。”
关小明觉得肚子咕咕叫了,他放下碗,带着冰溜儿跑进里屋,捏住一个合子将它的尖尖角放入口中,热辣辣地一咬,一股油随之冒出,溅到冰溜儿的身上,它呜呜叫着抖了抖毛。关小明不由叫道:
“搁了这么多的油,真香啊。”
冰溜儿摇着尾巴,馋得左顾右盼的。
王嘘嘘为了打碗模子已经有两天睡不好觉了。这东西实在难弄,体积小,孤度大,稍稍用力就会弄碎了已经旋好了的木头。他白天干不好,晚上就在院子点起灯接着干,由于不顺手,他愈发嘘嘘地喘着。几个调皮的孙女一见他对着木头块发愣,就说:“爷爷,你连个碗模子也打不出来呀?”
王嘘嘘就赶鸭子一样轰着她们说:“去去,别来闹我。我得动动脑筋,这碗模子脱出来的坯怎样才能让中间空着个心?”
“你打两个碗模子呀——”王雪晶启发爷爷:“一个大碗模子,一个小碗模子,把它们套在一起。”
“套在一起怎么脱坯?”王嘘嘘埋怨道:“跟你爷爷一样死心眼。”
“把小碗模子放在地上,然后往它身上糊泥,糊到碗那么厚的时候,再扣上个大碗模子一压,一个光光溜溜的泥碗不就藏在中间了吗?”王雪晶说。
“嗨,你说的还真对路。”王嘘嘘说:“你小时候就爱吃鸭蛋黄,那东西补脑子,你就是比别人聪明。”他早把说孙女同他一样死心眼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了。
王嘘嘘几乎是在院子里掌灯干了一夜,才算是把碗模子打出了几分姿容。天快亮时他关了灯,迷迷糊糊地回屋睡觉。才躺下不久,就觉得憋了一泡尿,要起来撤,而又嫌费事,胳膊和腿服服帖帖地靠在热炕上,像是饥饿的婴儿找到了奶,不肯轻易起来。然而那尿却执意跟他过不去,顶得他下腹胀胀的,斗争来斗争去,他还是起来到院子里去撤尿。他起夜时从不到园子的厕所去,觉得厕所只是遮羞的场所,适合白天用,黑灯瞎火的时候就不用那么费周折。院子的南面即是仓房,它是用未进过窑的砖坯垒成的,像座黑屋子。里面装着米面油盐和各种农具,还有一些没有用处却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仓房外的墙上挂着一串串菜籽、辣椒和蒜。王嘘嘘祖籍四川,三天不吃辣子,就觉得头晕眼花,所以家里园子中的辣椒种得最多,年年都有余绰。王家的油炸辣椒味曾使多少左邻右舍馋涎欲滴。可惜他们舍不得腾出大块的地来广种辣椒,即使舍得种了,又往往因为辣椒极难侍弄而收获微薄。
王嘘嘘迷迷糊糊地垂头走到仓房的墙根,撩开裤子,迫不及待地尿起来。大慨由于憋久了,尿起来哆哆嗦嗦的,足足尿了两三分钟。尿毕,觉得困意已被劫走了七八分,于是抬起头来习惯地望了一眼仓房的黑墙。墙上竟直直地贴着一个白人! 王嘘嘘吓了一跳,以为谁家的鬼来讨债了,便连连作揖后退。然而这白人竟起了哭声,哭得格外委屈,而且是个男人的哭声。王嘘嘘连忙说:“你别哭了,你有什么委屈就说,你是谁家的鬼? 缺钱花了,还是冬天的衣服薄?你尽管说来,我王嘘嘘今晚就给你捎去。”
那白人哭得更为伤心,他说:“你尿了我一身,从来没有人往我身上撤过尿。”
王嘘嘘觉得这声音耳熟,是个活人的声音。他大着胆子靠近这个白人,仔细看他的头,原来是王张罗!
“本来我是不想来的,这成了什么,让我怎么有脸去见人。”王张罗仍然哭着,他的手上提着一串辣椒。他说:“我老婆就是要吃辣椒,闹了三天了,城里也没有卖的,我又不能不依她。她一不高兴就作践孩子,我不想让第三个孩子还进窑场。”
“那里成了碗窑了。”王嘘嘘随口说道。
“我在外面捱了一夜,你老是不回屋睡觉。”
“我在给关老爷子打碗模子。”
“我以为你回去后会睡下,这才进了院子。”
“一泡尿又把我给憋出来了。”王嘘嘘歉意地说:“你何苦三更半夜地来拿? 你白天时只要说一声,一串辣椒我哪能舍不得?”
“你爱辣椒,我怕你不给。”王张罗仍然哭着:“我还算是个老师呢,让你弄了一身的尿水。”原来被尿了身的这种污辱远远胜过了他愉东西的那种罪恶感。这使王嘘嘘觉得读书人真是可笑。他连忙劝他说:“你赶快拿着辣椒回去吧,一会天亮了雪晶该醒了。”
“王雪晶要是知道了,全班同学就都得知道了。”王张罗说:“我没脸上讲台了。”
“我怎么能告诉孩子呢?”王嘘嘘跺了一下脚说:“我要是跟别人说,我王嘘嘘就是大姑娘养的! 你快回家吧。”
“可是我的身上全被尿水给弄湿了。”王张罗仍然站着不动:“我从来没被人这样对待过。”
王嘘嘘不再劝他,心想越劝你就越上脸,待我回了屋,你那面子也就拢回去了,还不得乖乖溜出院子? 王嘘嘘果然朝屋走去,他关上门后蹲下身子停了几分钟,然后慢慢抬起身透过玻璃去看仓房,那条白影子果然不见了。王嘘嘘悄悄拉开门,又去察看挂着的辣椒还有几串,结果他发现王张罗竟然拿走了两串,他不由笑着跟自己说:“好你个王张罗,够贪心的!”
尽管如此,王嘘嘘还是有些替王张罗担心,怕他丢了面子后一病不起。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孙女放学回来了,他劈头就问:“雪晶,王老师今天的语文课上得好么?”
“还没上呢。”王雪晶说。
王嘘嘘吓了一跳,连忙问:“他没来上班?”
“来了。”王雪晶说:“课间操时我还看见他了。他穿了条高粱米色的裤子,旁开门的,可能是他老婆的。”
“噢。”王嘘嘘这才稍微放心了,“那他今天没有语文课?”
“他的语文课都调到下午上了。”王雪晶嘻嘻笑着告诉爷爷:“他上午在家看傻子,怕她又把孩子跑丢了。”
“不许说人家是傻子。”王嘘嘘教训道。
“她本来就是缺心眼嘛。”王雪晶撅着嘴说。
王嘘嘘想,王张罗是把那条被他尿湿的裤子给洗了,而他总不至于就一条裤子吧,换上个旁开门的怎么撤尿? 王嘘嘘摇摇头,为王张罗的愚钝而感到辛酸。
关老爷子每逢秋天来临就要犯气管炎。那时候他就整天都觉得胸闷,吃饭时明明是把饭咽到肚子里了,可他却感觉那饭全都噎在嗓葫芦里,令他说话都困难。他年轻时体格健朗,没想到一到老年就成了个纸人。儿子对他极尽孝道,已经好几年不让他下地干活了,让他呆在屋里喝茶抽烟享清福。也许他天生是个贱命,一歇下来,福的滋味没尝到多少,病却对他缠绵备至。今天受了风寒发低烧了,明天痔疮又疼得他坐不住,后天一个蒸土豆落肚后呕了好几天的酸水,真是愈老愈不中,想当年他在窑场干活,一天能脱一千块坯,一顿能吃掉六个玉米饼子,
由于要给孙子烧碗,他来窑上已经有二十几天了。秋风又刮起来,他站在风口里,竟然没有犯气管炎。而且这一段他食欲大增,一顿能吃下一碗粥外加个馒头,他每天中午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窑场铺天盖地的阳光中,喝温吞水,吃着用细柳枝拢起火来烘拷的干粮,竟觉得无限香甜。那天在王嘘嘘家吃咸鲅鱼,也香得他赞不绝口。王嘘嘘说这是因为他出去干活的缘故,不过他回家后咸得犯渴,夜里起来喝过三次水。关老爷子已经把脱坯用的土堆好了,一堆连着一堆,像是荞麦饽饽。他打算趁着天高气朗的时刻赶紧把碗坯脱出来,由着漫天卷起的秋风把它们尽早晒干,然后入冬前让它们进窑里。他保证在落雪前能让孙子看到一窑金红色的碗。
一想到金红色的碗,关老爷子就忍不住激动起来。这几年他很少有梦,偶尔做上一两个,无非是看到已故的老伴年轻时的模样,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温温存存的样子好像是仍然在那等着被他娶,使他觉得活着的枯燥和辛酸。而这一段时间他却屡屡做梦,仿佛户外的好空气把已窒息的梦之门给生生地吹开了。关老爷子不止一次梦见烧窑时那旺旺的火苗和那火苗燃烧时充满激情的声音。有两次他在梦中竟然看到出窑的碗,它们一个个迤逦相挨,颜色金红,在阳光下像一片盛开的金钟花,比鸡血还要灿烂。想想看吧,在这里祖祖辈辈生活着的人们只知道烧砖,却没有一个人烧碗,人们大概对这事连想都不敢想。而他不但想到了,并且开始做了,如果成功了这将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他会改变一孔窑的名称,比如向西的这孔窑,这孔向着落日的窑,已经成为碗窑了。这跟改朝换代有什么区别呢? 为此他得感谢孙子的异想天开,感谢那场马戏团的演出。他的碗将是孙子成功的关键。
关老爷子干劲十足地脱起碗坯。他先和好了一堆泥,然后脱下鞋,光着脚,将裤脚挽起,就像他年轻时干这活一样。坯场上阳光飞舞,他能闻到庄稼成熟的气息。王嘘嘘打的两个碗模子在他手中快活地捣来捣去,他以为一上午可以脱出几十个碗坯。然而他失望了,那碗模子如此不中用,脱出一个散一个,在瞬间是个碗,之后就是一团泥。他呆呆地盯着那一大一小两个碗模子,就像看着糟蹋了他满囤粮食的老鼠,充满仇恨。
“好你个王嘘嘘,你净耽误我的时间,这个碗模子怎么能脱出碗坯子!”关老爷子骂道:“你这个猪坯子!”
关老爷子穿上鞋,气冲冲地提着碗模子回村,直奔王嘘嘘的家。王嘘嘘正在院子里刨一块桦木,要给家里打个新面板。看到关老爷子的样子,便明白自己的三天工夫白费了。
“老哥,你可别急。我从没打过碗模子,它要是不中用,我再学着打。”嘘嘘诚恳地说。
“你当了一辈子木匠了。”关老爷子略带嘲讽的说:“也算是个趟了六十多年河的人了。”
他不说王嘘嘘白吃了六十多年的盐,大概这个比喻太易于领会,于是独辟蹊径,挺幽默地让肥胖的王嘘嘘趟过河来。王嘘嘘有些火了,他说:“我当木匠是打箱子、柜子、椅子和饭桌的,我不会打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那你还打过红缨枪呢。”关老爷子揭露道:“那些年全学校的孩子不是都扛着你打的红缨枪吗? 你还给刺刀头刷上银粉,把缨子给染红了拴上,那就不叫花里胡哨了?”
“那是校长让我给打的!”王嘘嘘气急地说:“又不是我发动他们扛红缨枪天天吆喝‘杀杀杀’的,他们又能杀个屁! 那木头、银粉、做缨子的棕绳、染缨子的红钢笔水,你去问问校长,哪一样是我王嘘嘘给出的?那都是学校上赶着给的! 不信你问问校长去!”
“我上哪问他去?”关老爷子蔫了。校长死了三年了。
他们唇枪舌剑地争斗了一番,都有些泄气。王嘘嘘已经气得红头胀脸。当年学校里的学生每人肩扛一个红缨枪,飒爽英姿地走来走去,他的确觉得自己风光无限,认为他是一个时代的缔造者。而这情景没有持续多少年,学生们不再去操场操练。刀枪入库,琅琅的读书声如潮涌来,一个时代结束了。王嘘嘘虽然也觉得孩子们读书是本分,可他认为那些红缨枪没有罪过。他起早贪黑地一把把地打,菱形的尖头总是用砂纸给磨得光滑细腻,那一撮撮缨子有多么鲜润可爱啊。有一天他背着手去找校长,发现校长也背着手,他就把手放在前面,说:“那些红缨枪怎么不让使了?”
校长说:“我们把它们放进仓库了。”
“我知道你们给放进仓库了。”王嘘嘘说:“那红缨枪哪里打得不好?枪头都是一个一个用砂纸给磨出来的!”
校长哭笑不得地说:“反正不时兴了。将来只能当柴禾烧掉了。”
“那是我打的东西! 你要是当柴禾烧了我拿柴禾跟你换!”
校长果然没有烧掉红缨枪,但是有关王嘘嘘与红缨枪的话题却传了出来。人们在笑的时候都觉得王嘘嘘的可爱,于是大都愿意找他打个箱箱柜柜,尽管他打的东西缺乏美感,但却稳如泰山,对于讲究实际的农家来讲,这也就足够了。
红缨枪的话题使王嘘嘘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关老爷子意识到自己揭人家的短有些不善良,于是又连忙夸奖他心灵手巧,侠义心肠,受人尊敬。
“我巧什么?”王嘘嘘的气仍然没有消。
“怎么不巧。”关老爷子说:”秦子民家的那个地琴,打得多称意呀,玻璃门能对着拉,明面的门上一个木节子都没有。”
“木节子都让我给让出去了。”王嘘嘘道。
“就是。”关老爷子继续哄他:“还有全金贵家的箱子,两边都镶着铜把手,随时能抬着走,换做别人当木匠,想不这么周全。”
王嘘嘘终于不生气了,答应再次为他琢磨碗模子。
关老爷子这才吁出一口长气,说:“泥可都和好了,在窑上等着呢。”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王嘘嘘信誓旦旦地表示:“两天后你来取。我要是打不出来,就白白给你熬皮冻吃。”
他们相视而笑,和好如初了。
秋收了。学校放了三天农忙假。关全和同妻子商量着先收什么,后收什么。结果达成一致意见,先起萝卜,然后是土豆,最后是白菜。这三样蔬菜都种在远离家门的大地上,那里的自留地一片挤着一片。一到秋收时节,家家户户就拉着手推车,上面装着麻袋、镐、齿子等等工具,一伙伙地朝大地上走。
吴云华并不指望放了假的关小明能帮助他们做点什么,但还是为了不让他太痴迷于顶碗而对他说:“小明,这三天假里你也跟着上地里去吧,把冰溜儿也带上。”
“爷爷歇了两天窑了。”关小明说:“王嘘嘘刚把碗模子打出来,这回是行了。我得帮爷爷脱碗坯去。”
“没大没小。”吴云华说:“怎么能叫王嘘嘘呢? 要叫爷爷。上次我就说过你,你老师来家访,你口口声声叫人家王张罗。”
关全和问:“王张罗啥时来过?”
“挺长时间了。”吴云华一拐一拐地往饭桌上摆碗和筷子,说:“为了小明的事。”
“怎么没听你说过?”关全和颇为警觉地问。
“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明不过是写字不按顺序写,王老师就生了气,”吴云华说毕,这才又去追问关小明:“小明,你现在把写字的顺序改过来了吗?”
“改了。”关小明嘴上这样回答,心里却在说:“我打上学时就这么写字,写惯了,改得过来吗?”
一家人就把话题扯在了王张罗身上。关全和说王张罗,这两天又去卫生所打针了,说是重感冒。
“才上秋怎么就感冒?”关全和讥讽道:“我看不是刘玉香揣不住孩子,是他的种子不牢靠!”
关小明“噗哧”一声乐了。吴云华红了脸,对关全和说:“你就当着孩子胡说八道吧,做损呀。”
关全和自知失言,连忙对儿子说:“出去出去,带冰溜儿顶你的碗去。”
关小明迫不及待地带着冰溜儿来到院子。
关全和小声对妻子说:“你说王张罗真是个命苦的人,他当初要是娶了你,他那后半辈子不就有福享了?”
吴云华淡淡地说:“看你——又这么说话——”
“你这一拐一拐走道的样子,我现在看着特别顺眼。”关全和说:“我现在看着别的女人长着两条好腿飞快地走,就特别不舒服,个个都像母夜叉。”
“我的腿把你的眼都看歪了。”吴云华的话音刚落,院子里忽然传来冰溜儿的哀叫声。关全和连忙循声去看,冰溜儿在院子里上窜下跳着,疯子一般,忽而踹翻了鸡食盆,忽而又踢开了晒米的萝筛。关小明追着冰溜儿,呜呜地跟着哭。因为是傍晚,天色有些昏暗了,冰溜儿又上窜下跳着。关全和一时不知道儿子和狗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隐约看见地上又碎了一个碗。吴云华也从屋里随之而来,她问:“小明你哭什么? 冰溜儿是怎么了?”
关小明终于还是抓住了冰溜儿,将它紧紧抱在自己怀中,悲伤地哭叫着:“我没想砸你的眼睛,我真的没想砸你的眼睛!”
“冰溜儿的眼睛怎么了?”吴云华叫着凑过去,用柔软的手抚了一下冰溜儿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粘稠的东西流到手上,她意识到那是血,不由颤抖着叫了一声:“我的老天爷! 它的眼睛怎么出血了?”
“我让它接碗,把碗甩过去,谁知它不用嘴接,跳了一下,那碗正好砸在它的右眼上。”
“全和——”吴云华哆哆嗦嗦地叫道:“快进屋拿出手电,照照冰溜儿的眼睛怎么样了?”
“我知道你疼,都是我不好,可是咱们练了这么长时间了,我都心急了,同学们都取笑我,冰溜儿,你忍一忍,一会就好了。”
关全和取来手电,照见了冰溜儿的那只血糊糊的右眼。它的颈部的毛已被血染红,它耷拉着耳朵,疼得用爪子挠地,那种痛不欲生的样子令人心寒。
“谁会给狗看眼睛?”吴云华焦急地说:“要不请卫生所的齐大夫来看看?”
“齐大夫是给人看病的,你请他来给狗看病,这不是埋汰人家吗?”关全和说:“我一会给它抓把炕洞灰糊上,止了血就好了,”
于是关全和就心急火燎地进屋去抓炕洞灰。灰还没抓出一把,只听“嗷——”地一声被屠戮般的惨叫,这声音一直从屋里传到院子。吴云华急忙寻声而去:“全和,你怎么了?”她恨不能一步跨到丈夫身边,然而她的那双腿就是不争气,无法将三步并成两步。
原来关全和被火炭烫着了手。由于刚刚做过晚饭,柴禾落架不久,火炭看着是没有了,其实还有一部分耐燃的藏在软绵绵的灰里。关全和这一伸手,就被烫了个一下子长了十几厘米的身高,反复跳了好几下。
“看看你,看看你,真是什么也不懂,怎么能用手去掏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才刚做完饭。”吴云华心疼地看着丈夫的那只右手,本来它就瘦骨嶙峋,到处是起着黄包的茧子,这下又被烫出一些白白的印痕,这手就仿佛受了大刑一般愈发让人看不得了。
“一会这些个白痕痕就会鼓起来。”吴云华说:“起了满手的白泡后我看你怎么秋收?”
关全和觉得老婆的话缺乏温存和关怀,她心里想的是手受伤后给秋收带来的麻烦,却不顾这手的悲苦,于是就赌气地说:“我拿针把这些泡给挑了,放在盐水中泡泡,照样能下地秋收,我不能白白呆着吃闲饭!”
“谁说你吃闲饭了?”吴云华终于掉下几颗泪:“还不是心疼你的手?”
吴云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这两桩麻烦。丈夫的手重要,冰溜儿的眼睛也重要。儿子的哭声和狗的呻吟声还是占据了上风,眼睛永远比手重要,哪怕是狗的眼睛。于是她当机立断找来一根柴禾棍,蹲在灶坑前拨弄灰,然后用撮子撮到院子里散散热气,由她的手把它们糊到冰溜儿的眼睛上。
冰溜儿在这期间一直哀叫不止。等到灰进了眼睛,它的疼痛再一次被剧烈激发起来,一度挣脱了关小明的怀抱,跑到一人多高的柈子垛上呜呜痛叫。不过最后它还是又从上面蹦下来;有气无力地偎在窝前。它眼睛的血终于止住了,只是不知这眼睛还能不能当眼睛用。
那一夜关家人的生活一下子缺了两样东西:晚饭和长夜里香甜的睡眠。关老爷子从窑上回来后也被这突然而至的一幕震动得毫无食欲。桌上的晚饭任凭灯光分分秒秒地照着,没了热气,没了香气,也没了饭桌前的那团活气。夜晚时关全和的手掌果然起了一层白泡,疼得他直流汗。吴云华不由得唉声叹气,彻夜不眠。关小明在那个夜晚每隔半小时左右就要出门到狗窝前去看看冰溜儿,不停地用手电晃它的右眼,希望它能灵敏地做出反应,然而他的希望总是落空。爷爷每当他回屋时都要问:“它的眼睛没事吧?”
关小明总是说:“我看不出来,它根本不理我。”
“都怨爷爷没有早些烧出碗来。”爷爷说:“要是泥碗碎了就戳不坏它的眼睛了。”
“不是碗碴扎的,是砸的!”关小明觉得爷爷的检讨是在有意扩大他的伤痛。
关老爷子不再多言多语,只是直着眼睛捱到天亮。天一明,关家四口人全部来到院子,急急地看冰溜儿的那只右眼。那已经不是眼睛了,它灰蒙蒙的,毫无光泽,由于血迹和灰的污染,冰溜儿看上去又脏又老,很像个无法自拔的酒鬼。
“它的右眼瞎了。”关小明呜呜哭着:“它可怎么办?”
“你先别哭,说不定没事呢。”爷爷一听见孙子哭心里就哆嗦。
“全和,咱还是请齐大夫来给看看吧。”吴云华说:“咱好好求他,为了咱家的冰溜儿好好求求他”
关全和无计可施,只得硬着头皮去求齐大夫。他才走出家门没几步,就被老婆喊住了:“全和,你等等——”
关全和就站下等,顺便抬头望了望天。天是多么蓝啊。
“天有两只眼睛,一个是太阳,一个是月亮。”他想起关小明六岁时说过的话。那是那年的中秋节关全和抱着手拿月饼的关小明望月时他说过的话。当时关小明还嚷着要吃“太饼”,他以为有月饼吃,是因了月亮的缘故;那么太阳也像月亮一样天天出来,就该有太饼可吃。关全和望天的时候想起儿子的话,觉得儿子的比喻是恰如其分的。太阳和月亮的确是天的两只眼睛,天很聪明,不同时出一双眼睛,一个亮着另一个却闭着,一个睁开了另一个又合上了,两只眼睛交替着休息,所以它的眼睛抗使,永远也坏不了。而人世间的眼睛却是多么脆弱啊,天终归是天,
正概叹间,吴云华走到他身边,把两瓶猪肉罐头递给他,说:“拿给齐医生家吃吧。”
这两瓶罐头是想留在秋收中耗力时解馋的,但是为了冰溜儿的眼睛,关全和也不去心疼了。
结果齐大夫来到关家后宣布了冰溜儿的那只右眼已无法复明。齐大夫说如果不往眼睛里抹炕洞灰问题还不至于这么严重,灰虽然止住了出血,可却伤害了视网膜。
吴云华没有想到自己竟帮了个倒忙,是她的主意害了冰溜儿。她不由抽抽答答地哭起来,连连责备自己是个臭脑瓜子。
然而大人们对狗的哀伤毕竟有别于小明,他们觉得事情无法挽回后就不再总是折磨自己,该秋收还是秋收去了。真正哀伤的是关小明,而受罪的却是冰溜儿。它一整天都水米未进,直到黄昏,小主人为此愁得哭泣不已时,他才恹恹地伸出舌头舔了些米汤。
坯场上的阳光是金红色的。关老爷子清理出来的这片坯场与多年以前一模一样,虽然面积不大,但那颜色仍然是暗红色的。若是阳光威武,那片暗红色就成为金红色了。他依然脱了鞋,把裤脚高挽,拿起王嘘嘘新打的碗模子来脱坯,碗模子果然有了起色,不是一大一小,而是合二为一,底面凿出个圆孔,四围中空,泥就从中滑落而出,形成一个个碗状。只是这次的碗模子实在笨重,一个个碗五大三粗的,仿佛是要给绿林好汉使的。
关老爷子这一天脱了六十八个碗坯。数目虽然少了些,可这六十八个若烧好了就够孙子顶上半年的了。他在落日西沉的时候欣慰地看着这些可爱的碗坯,想着落雪之前它们干透了,一个跟着一个进了窑,他守在外面点起柴禾烧窑。掌握好火候地烧上几天,一窑碗就会像模像样地诞生。别看它们现在是黄泥颜色,一旦出了窑,便会个个脸腮绯红,比正飘飞着的晚霞还要好看。为此他得在以后的几天里陆陆续续背一些柴禾来。儿子儿媳正埋头秋收,孙子悉心看护冰溜儿,不会有人帮他的忙的。
关全和的那手燎泡果然被吴云华咬着牙给挑开了。每挑一个她的心就抽搐一下,关全和龇牙咧嘴地嘶嘶叫着。泡破灭后,她端来一盆温热的盐水,唤丈夫伸进手去。关全和将手放进去,“嗷——”地叫了一声,连连说着:“我的天爷天爷天爷,杀死我了,唔噜噜噜……”他的舌尖在两个唇角间打着滚。吴云华连忙安慰道:“忍一忍,杀一会就好了,这又不比女人生孩子更难受……”
关全和忍了忍,果然就不觉得那么疼了。他看吴云华时就觉得她更加美丽了,一股温柔撩上心头,他忍不住说:“秋收完后我带你进城去。给你买件好衣裳,我买些新画书。”
关全和一直把小儿书称“画书”。
“我这腿进了城又跟不上你走路。”吴云华说:“还不惹得全城人都看我的笑话,丢你的人。”
“这叫什么话。”关全和说:“我就爱看你这么走路。”
“收完秋后我看你也该进趟城了。”吴云华说:“大娟二娟家孩子的棉袄棉裤都做好了,你给捎过去。”
大娟二娟是关全和与前妻生的两个女儿。
“她们自己都有婆婆,你年年都给他们做,惯的她们,老是让你挨累。”关全和虽然这样说,可心里却对吴云华感激万分。
“大娟家的虎头四虚岁了,也不知是不是还穿开裆裤? 这种年龄的孩子应该穿死裆裤了。”吴云华小声说:“我还是给他做了开裆裤,年轻人不会做棉活儿,缝死好缝,开裆就不容易了。”
“你老是想得那么周到。”关全和说。
“下次去城里,把虎头的照片给我捎回一张。还有二娟家的圆英,她怕是会走路了吧?”吴云华帮助丈夫把右手抹上消炎粉,然后用绷带包扎好,端起那盆被弄污的盐水到院子里去泼。
关全和舒舒服服地钻进被窝里。老爷子和关小明早已睡下了。关全和听着座钟“嘀哒嘀哒”摆动的声音,觉得时光对他来讲是温存而幸福的,这都缘自于屋檐下有一个好女人。吴云华在灶房窸窸窣窣地洗手洗脚,她总是那么爱干净,之后她又到院子里去泼水,然后他听见她跟冰溜儿说话:“你可别睡得死死的,要是万一谁上咱家仓房偷东西,你得出来报个信。别那么蔫头蔫脑的,瞎一只眼不是还有另一只好眼么? 你看看我,没有长着好腿,不跟好人过得一样吗?”
冰溜儿随之“唔唔”地叫了几声,大概吴云华去抚摸它的毛发了。冰溜儿永远喜欢爱抚,何况这又是它最需要爱抚的时刻。关全和为了自己女人的善良而无限欣慰,他的周身倏然涌动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激情,他连忙把灯拉灭。每次他向吴云华求欢时都主动先把灯拉灭,她便明白他的渴望了。果然吴云华很快关上门摸黑进了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来到炕沿,才脱了上衣,觉得不放心,又摸着黑把他们的屋门又拉了一遍,确信它是关严了,这才又继续回到炕头脱裤子。他们迫不及待地拥抱在一起相互爱抚,幸福得关全和觉得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我的傻拐子。”关全和每到陶醉得不能自持时就这样说吴云华。吴云华也乐意听这样说。他们彼此获得极致的欢乐后并没有分开,而是枕着同一个枕头说起了悄悄话。话题总是围绕着秋收。这时吴云华突然说:“秋收后快上冻的时候,王张罗的老婆怕又该生了。我想去他家帮他几天。”
“你去王张罗家?”关全和将自己的胳膊从吴云华肩颈处抽出来:“你帮他什么?”
“你别急啊。”吴云华说:“刘玉香那前两个孩子都是因为早产而死的。她一临到关键时候脾气就坏,她就出去疯跑。一次跑到井台上让冰给滑倒;一次是在草甸子上追着一头牛,让牛给踢了一下。其实她不是不开窍,只是没个女人帮帮她,跟她说点体己话。她娘家人又不管她,婆婆离着十万八千里,王张罗是个男人,能认得几十筐的字,也不懂得女人生孩子的事。如果我过去帮帮她,陪她住几天,她一准能生下个好孩子。”
“你陪谁住几天啊?”关全和醋意十足地问。
“王张罗的老婆呀。”吴云华轻声笑了:“你可别犯小心眼。”
“不行不行,这成了什么,你住在他家,刘玉香傻,你和王张罗可不傻,好说不好听,我不同意。”
吴云华便不再要求,也不吱声。后来她竟嘤嘤地低泣起来。关全和碰了她一下,说:“生气了?”吴云华没搭腔,仍是哭。关全和便说:“哭也没用,什么事我都能答应,去王张罗家陪住,万万不行,王张罗本来就在你身上后悔了,我不放心。”
土地真是奇妙,只要是点了种,到了秋天就能从它的怀里收获成果。别以为成果是千篇一律的,它们出土时姿态万千,可见这土有多么奇妙,让它生什么它就生什么。圆鼓鼓的白土豆出来了,它的皮嫩得一搓即破;水灵灵的萝卜也出来了,它们有圆有长,圆的是红萝卜,长的是青萝卜。宛若荷花骨朵一般的蒜出土时白白莹莹,而胡萝卜被刨出时个个颜色金红。每逢这种时刻,大地上人欢马嘶,羊叫狗吠,一片沸腾。关老爷子在窑场脱坯时常常能看见人们拉着手推车往家运土豆或萝卜。有时人们还甩给他一个萝卜,让他解解渴,顺便问问他的碗什么时候能烧出来,那碗纵是人不能使,鸡用它来吃食行不行等等;关老爷子便一一给人家答复着。因为好天气都聚在一段时间里了,不仅给秋收带来了方便,也给他脱坯带来了好处和愉快。几天下来,已经有三百多个腕坯了。他想着如果碗真的烧好了,一个个磁磁实实,真的就可涂釉来吃饭。那时候他会给每家送去一个碗。他烧出的碗将成为每家世世代代可以传下去的东西。遐想带给了他力量和快乐,他的食欲倍增,看云彩时不再眼花缭乱。
这天傍晚他正要收工从窑场回家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远远地从坡上向窑场飘来。那人的身上有一点红飘拂着。关老爷子不由纳闷起来,谁这么晚了还来窑上?
待到那人终于晃悠到窑场,他这才看出是挺着个大肚子的刘玉香。她穿件蓝褂子,脖子上扎条红纱巾,满脸兴冲冲的。她不犯病的时候与常人无异,该叫大叔叫大叔,该叫爷爷的就叫爷爷。
“关大叔,我来朝你要个碗。”刘玉香甜甜地说:“我快生孩子了,要给孩子预备个新碗。”
“谁说我这有碗?”关老爷子问。
“我听好多人家都说你在这烧碗。”刘玉香说:“我就记住了,想着来窑上朝你要个碗。小孩子没有碗怎么吃饭?”
“你的孩子还没生下来呢,你急什么。”关老爷子认真地说:“我的碗还没进窑,等烧出来了最先送给你。”
刘玉香乐了,问:“你烧的碗好看么?”
“好看。”关老爷子肯定地说:“你看将落的日头是啥色,它就是啥色。”
刘玉香便看了一眼融融的落日,说:“是红色吗?”
“是金红色呢!”关老爷子动情地说:“才漂亮呢。”
“有这红纱巾好看么?”刘玉香摆弄着胸前的纱巾说:“这是俺家王老师进城给买的呢。”
“可比这红纱巾好看多了。”关老爷子道。
“那碗有花纹吗?”刘玉香又问。
“你想让它有就有。”关老爷子说。
“我想给碗边上描着芍药花纹,小孩子看着吃饭香。”
他们颇为融洽地尽兴地谈了碗的前程,这才一起回村。王张罗已经急得要尿裤子了,万万没有想到她却去了窑上,这使他觉得很不吉利。因为前两个孩子都埋在窑上。关老爷子回家后便把刘玉香去窑上的事跟儿媳学一遍,吴云华微微叹了口气,说:
“她也是想生个活孩子呀,她把小孩子吃饭的碗都惦记上了。”
关全和飞快地翻着小儿书,弄得纸页刷刷地响。
秋收接近尾声的时候关小明带着冰溜儿出去散步。阳光照着黑土路,光影柔和。冰溜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主人身后,失去了往昔的威风,一副落魄相。它的右眼的确是极其难看,所以关小明看它时只盯着它的左眼,左眼透出的也一派凄怨。它这种一蹶不振的样子大大地影响了关小明,他已经好几天不再练习顶碗了。他怎么能带着一条瞎眼的狗去表演马戏呢? 剧场里岂不要哄声四起? 可是他又无法撇下冰溜儿再去寻一条好狗,那会令冰溜儿痛不欲生的。它的灾难是他带来的。病后冰溜儿是头一次出门,它耷拉着脑袋,尾巴垂着,每逢遇见过路人时人家都要问关小明:“冰溜儿的那只眼睛真看不见亮了?”
关小明便很想扇对方一巴掌。可是问话的不是叔叔伯伯,就是姑姑婶婶,都是他的长辈,关小明便想若是碰上个同学这么问他,他一定把巴掌狠狠地扇过去。
关小明每每走得快了的时候,冰溜儿就会被拉在后面,他便停下等它。它弱不禁风,走路有些一瘸一拐。关小明就忍不住训斥它:“你坏的是眼睛,又不是腿,你一瘸一拐地干什么?”
冰溜儿连忙赶上来,呜呜地凄怨地叫几声,仿佛它受到责备是不公正的。一遇到过路人,它就把头垂得低低的,好像它那样子无颜再见任何人似的。
他们走到村口时突然遇见了背着捆草从地里回来的王雪晶。她穿着件白底粉色碎花衣服,头发上沾了不少褐绿的草屑。男女生在校时基本都互相不说话,但既然是在村口遇见了,又没有别的人看见,关小明就鼓足勇气问了句:“你背草啊?”
王雪晶站住,说:“我给免子背点过冬用。”
“你怎么不用手推车往回拉?”关小明说:“背着多沉。”
王雪晶将肩上的那捆草“噗”地一声放在地下,说:“免子又用不了多少草,背两趟就够了。”就在干草落地的一瞬,一股好闻的草香气也蓬勃而出。
“你原来见着冰溜儿就特别害怕,你现在怎么不怕它了?”关小明问。
“你怎么知道我原来怕它?”王雪晶的一双杏眼晶亮晶亮的。
“我偷偷看到过好几次。”关小明说:“你一遇见它就使劲用手拽住书包带,你紧张得要命。”
“可是现在谁会怕它?”王雪晶说:“它都不会咬人了吧?”
“你试试,你踹它几脚,看看它咬不咬你?”关小明挑衅地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若是王雪晶真的踢它几脚,它也许连哼也不哼一下。
“我可不想欺负它,它都成了这个样子了,怪可怜的。”王雪晶说:“这都怪你,让它跟着受罪,非要让它学接碗。”
“我是让它跟别的狗不一样。”
“这下它还不如别的狗了呢。”王雪晶说:“你非让狗做人才能做的事,把它给害了。”
“可是别的狗怎么就行呢?”关小明委屈地说:“大明马戏团里的那条狗比它还小呢,不但能接住,还能钻火圈。那里还有个女孩子,也跟你这么大,她又能接碗又能送碗,人家不也是练出来的吗?”
“我说不过你。”王雪晶俯身背起草说:“我得回家了。”
“我爷爷说你爷爷这回打的碗模子好使了。”关小明说。
“我看过那个碗模子,快赶上洗脸盆大了。你能顶动那么大的碗么?”王雪晶背着草朝家去了。她养了一只兔子,是前年他父亲在山上捕到的。本来是想拿回来吃肉,可是王雪晶看它还活着,就央求父亲放了它一条生路。听说她给兔子取了个猫的名字,叫咪咪。
关小明带着冰溜儿来到窑上。冰溜儿连忙先找一处茂草来撒尿。爷爷正坐在地上吸旱烟,欣慰地望着他脱的那些碗坯。一看见孙子和狗,他就说早晨他到窑上时这里面落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麻雀,当时轰也轰不走。关小明便说:“那怎么现在一只也没有啊?”
“我让它们飞走了。”
“这里又没有好吃的,它们来这里干什么?”关小明问。
“我估摸着是来看碗坯子来了。我年轻脱坯时这里麻雀就多,原来窑场前面还有个水泡子,我还在那时打过水鸭子呢。
“碗坯有什么好看的?”关小明大惑不解:“它们应该喜欢谷子地,碗坯又不能吃。”
“人吃饱了饭还爱看个好看的东西呢。”关老爷子说:“就像你爸,天性就爱看画书。鸟还不是一样? 吃饱了也喜欢看东西。它们最喜欢来窑上看砖坯子,它们认得。那时候一到要出窑的时候,麻雀就多得张起网就能捕上个成百上千的,它们就喜欢看那砖从窑里出来变成了金红色。这么多年不烧窑了,它们想得慌。”
“它们见到碗坯子高兴吗?”关小明问。
“它们没见过碗坯子,只见过砖坯子,所以它们纳闷,当时赶也赶不走。后来我告诉它们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然后又说它们什么时候进窑,什么时候出窑,让它们到时再来看,它们这才飞走了。”
“它们能听懂你的话?”关小明不信地说:“鸟又不会说人话。”
“那狗还不会说人话呢。”关老爷子说:“你说的话冰溜儿还不是句句听懂了?”
“那是因为它打小就跟我在一起。”
“那我打小就和麻雀在一块。它们就能听懂我的话。”
“可小时候认识你的麻雀早就死了好多年了。”
孙子的话使爷爷伤了心。他站起身迎着秋风走向西面的那孔窑。冰溜儿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些碗坯,仿佛看着自己灰暗的前程。那些碗坯的确如王雪晶所言,一个个大如脸盆,瓮头瓮脑的样子。关小明用手试着捏了一下已经半干的碗坯,结果弄下了一大块泥,使那个泥碗豁了个口。这使他对这些碗有了某种担忧。关小明蹲下身子抱着冰溜儿小声说:“你说这碗坯子这么不结实,进了窑还不全碎了?”
冰溜儿大约还沉浸在失去右眼的哀伤中,所以无动于衷地看着小主人。其实秋收的这些天是关小明长大以来初次尝到的痛苦的日子。王雪晶说得也许对,他让狗去做人做的事,使它在狗群中失去了它的绝对优势,而他的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除了冰溜儿,他不可能再接受第二条狗,而一条瞎眼的狗怎么能进灯火辉煌的剧场呢? 连日来他反复想着这个问题,矛盾重重。如果此时父母干涉他,让他断了这个念头,他也许会就此为止。可他们什么也不说。而爷爷也大张旗鼓地在窑上干了一个秋天,碗坯子脱了这么多,说是要给他和冰溜儿用,可他隐隐觉得爷爷弄这些碗是为了自己。
关小明走到爷爷身后,说:“这些碗这么大的个,都能扣住我的脑袋了。”
“可它们出了窑时就会变小了。”爷爷说:“窑火一攻它们就会收缩,颜色也会慢慢上来。”
一说到烧窑,爷爷就激情满怀。关小明有些失落地望了望天,然后说:“就是烧成了碗,我也不练了。”
爷爷愠怒地看着孙子,仿佛自己受了愚弄。
“冰溜儿都成这个样子了。”关小明解释道:“爸爸妈妈碍着你,不敢说我。其实我知道他们怎么想。我爸爸上次买回的一摞碗又快碎没了。再说,真的练成了,我去哪里找那个马戏团?听说他们离城里还很远很远呢,坐火车也得好几天。再说,他们那里的小孩子从三岁时就开始练腰,我都十来岁了,光练顶碗人家也不能要。”
爷爷将目光放在碗坯上,现出无限悲凉的神态。
“我班有个同学还说,朝鲜人个个都能用脑袋顶着水罐走,要是那样,它们国家还不得到处是马戏团了?”
“你不用这碗,还有人要用呢。”爷爷忽然搓了一把脸说:“王张罗的老婆那天傍黑时来过,要给她的小孩子弄个碗来使。”
“她的孩子还没生呢。”关小明说:“何况她生下的孩子能用上碗么? 她生一个死一个。”
“你怎么这么咒人?”爷爷沉不住气了:“我看她这个孩子就能保住。老天爷也该可怜可怜王张罗了,成家这么多年了,连个孩子还没抱上,这也算人过的日子?”
“那你就给王张罗家的孩子烧碗吧。”关小明越说越失落。
“我就是不给她烧碗,也得为那群麻雀烧。”爷爷痴心地说:“我都跟麻雀说了,出窑时让它们来看碗,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关小很想为着愚顽的爷爷笑几声,但一想起自己在别人心目中也一样愚顽的,就笑不出来了。
屋檐有了白霜,田野荒芜,牲畜都不愿意出栏了。人们也把土豆、白菜、大葱等蔬医下到深深的菜窖里。关全和一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吴云华在屋子里烙葱花油饼。她是不敢轻易走进菜窖一步的,只觉得关全和前妻的还飘荡在窖里。这使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关全和每次顺着梯子下去取菜,她都觉得他是和前妻幽会去了,他出来后她就有些不爱理他。所以一到清明和7月15她就加倍地给那个女人烧纸钱,想让她拥有使不完的冥钱而永远不思念关家的生计。然而吴云华却屡屡失望,因为关全和每次从地窖出来都面色红润,那神态很像与她亲热后心满意足的样子。而且只有关家的菜窖到了春天蔬菜还该绿的绿,该白的白,不失水分,也没有冻伤,不像别人家的菜到了半冬时分就烂菜帮子,水分殆失。这使她更加相信那个跟她一样热爱生活的女人还在暗中帮助关全和操持着这个家。吴云华一边烙着油饼,一边还得看着不断沸起的小米粥。萝卜条咸菜放了花椒油和味素,勾起人的食欲。她每烙好一张饼就用盆扣起来,怕跑了热气。关全和一趟趟地进入菜窖,把该送进去的都送进去了。这时他已经饥肠辘辘,急不可耐地奔着香味而去。手都没洗,就捏起一张饼狠狠地咬了一口,赞道:“真香,我一个人能吃五张!”
“也不洗洗你的老鸹手,不干不净的,还不得吃得养一肚子蛔虫?”吴云华用铲子将饼翻来翻去的。
“都晌午了。”关全和说:“小明怎么还没放学?”
“他刚才回来了,你没见书包撂在窗台上?”
“我怎么没见到?”关全和说。
“你能看见吗?”吴云华使劲翻腾着饼说:“你一进了地窖就不想出来。”
“别说咱家的地窖就是好,里面才爽快呢。挖了多少年了,一点泥坯也不塌,这真是奇。”
“当然是奇了。”吴云华赌气地用铲子敲了一下锅沿。
“小明这又是去哪了?”
“和冰溜儿出去了。”吴云华觉得自己跟死人怄气未免有些小气,于是就吁了一口气温和地说:“我看他是不想再顶碗了。冰溜儿瞎眼后不爱出门,他就领它出去到处转转,让它习惯习惯。”
“咱家的狗也太爱面子了。”关全和说。
“狗随主人嘛。”吴云华说。
“你是说它随我?”关全和说:“我才不在乎面子不面子呢,我这么大个男人天天看画书,别人肯定都要笑话,可我就爱看,才不管别人龇着大牙怎么笑呢。”
“可是爸在窑上干了一个秋天了。”吴云华将柴禾往灶外撤了撤,说:“当初是为了让小明学顶碗去烧碗的,现在小明也不顶碗了,你劝劝他,让他回来算了。”
“爸这个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关全和说:“他要干的事,非要一干到底不可。”
“我就是怕他干到底。”吴云华担忧地说:“要是真的烧出碗来那真是好,可万一烧不成爸怎么去见人? 他都这么大岁数了,受得了吗?”
“那是他自讨苦吃。”关全和说。
“所以现在让他回来最合适。碗坯子又没进窑,就当是烧成了。”
“我看是劝不住的。”关全和说。
“你们关家人怎么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你就别瞎操心了。爸有烧窑的经脸,估计能烧成的。”关全和指着锅里的饼说:“烙这么多干嘛? 就是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些。”
“我想给王张罗的媳妇送几张去。”吴云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她那肚子,我看挺不到冬天了,我得过去帮帮她。”
关全和立刻觉得油饼不香了,他极其失落地走出屋子,恰好有群大雁嘎嘎叫着南飞,他就仰着脖子对它们说:“一年年南来北往的,也不知道哪好了,就知道贪图暖和,走了明年就别再回来了!”
吴云华知道丈夫的气缘自何处,她不由“噗哧”一声笑了,为了那些代她受气的大雁而惭愧。
碗坯子终于一个不落地进了窑里。关老爷子对烧窑充满信心。他初来窑场时周围还是起伏的绿色,如今已是萧瑟一片,他不得不穿上薄棉袄棉裤了。开始烧窑的这天是个晴天,白太阳悬在空中,仿佛预示着前程一片灿烂,这使关老爷子心情很好。他点起了第一把窑火,柴禾的缝隙间很快就被金红的火苗所缭绕。大地即将封冻,寸草不生,只有那孔向西的窑却蓄积了满腹能量,用它嘭湃的热量温暖着大地。连着三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关小明带着冰溜儿每逢黄昏时就来给他送饭。冰溜儿对那孔窑总是流连忘返。爷爷明白孙子这一段是痛苦的,因为他的理想破灭了,他知道理想破灭的滋味。好在孙子年轻,他还会再有理想的。所以他也不安慰孙子,接过儿媳做好的饭,赶紧放到窑火上再温一下,迫不及待地吃掉。关小明总是沉默不语地盯着炽烈的窑火,他的脸都被映红了。他每次离开爷爷要回家时总要说:“爷爷,用不用我留下来和你做伴?”
爷爷就说:“我这么大岁数了,还用人做伴? 再说这窝棚里也睡不下两个人。”
爷爷临时搭起的窝棚呈“人”字形,很矮,是用粗柳条搭成的,上面苫了一层草,地面也铺着草和毡子。
“那就让冰溜儿留下陪你吧。”关小明说。
你回家的路上还要和冰溜儿做个伴呢。”爷爷说。
的确,关小明返家时田野里已一片黑暗。关小明不再争执,因为他和冰溜儿的确无法分开。
吴云华果然去了王张罗家。那个家乱得像旧杂货店,吴云华第一天去就累得腰疼,她洗了一天的脏衣服。虽然王张罗不让,可他家的活实在多得像顶针的眼,不容谦让。刘玉香看见吴云华来了,兴奋得眼睛明亮。吴云华让她叠衣服,她就歪在炕沿慢吞吞地叠,她还向吴云华打听关老爷子的碗出没出窑,她生的小孩子能不能赶上用那里的碗。吴云华就感觉像是同三岁智力的孩子说话,只能哄着来。而在分娩前的危险期中,你只能百般讨好她,不让她发脾气,否则又将前功尽弃。王张罗给家里的门包上一层毡子,然后将咸菜缸挪进外屋地。吴云华又帮他腌了一缸酸菜,将窗缝用布条封好。王张罗感激万分,一天跑一趟商店,一会给吴云华去买罐头,一会又去买糖。吴云华便说他:“你挣那几个钱,将来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呢,别去胡花了,我又不是外人。”
王张罗便不去商店了。他那几天给学生上课时精神倍增,嗓音也宏亮了,显得底气十足。别人都知道吴云华在帮助他,于是就有人私下和他开玩笑:“后悔了吧? 当初你嫌人家走道难看。”
这玩笑正划在王张罗的痛处,他无奈地摇摇头,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
上午他在家看着刘玉香,下午吴云华就来了。虽然说刘玉香在孕期的下午喜欢睡懒觉,但一到分娩的前几天她就格外躁动不安,于是关键的几天王张罗把语文课调回上午,下午同吴云华一起守着妻子。刘玉香一会要吃肥肉酸菜粉,一会又要吃鲫鱼豆腐,急得王张罗抓耳挠腮。酸菜才腌上,一点酸味都没有;而鲫鱼只有城里的早市才有卖的,而且价格贵得惊人,一顿鲫鱼顶得上他半星期的薪水。然而为了孩子他还是豁出去了。那天四点多钟他就起了床,向邻居借了辆自行车,五点多钟赶到早市,恰好还剩下六条活鲫鱼,总共一斤三两。他把它们全部买下,又为她称了一斤精肉。吴云华调着花样为她做吃的,傍晚时还拉她的手出去活动活动。到了晚上,约摸九、十点钟的时候,吴云华才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王张罗家。她是不能陪她住的了,因为关全和威胁她说那样他会撞死在自家的菜窖里。吴云华也意识到陪住是不大必要,夜里让王张罗警惕着点就行了。
吴云华每次从王张罗家出来时都会在拐角的杖子边碰到关全和。他每次都说是屋子里空气闷,出来透透气。吴云华知道他不放心什么,就上去拉着他的手说:“看你——”关全和就势狠狠地捏着她的手,一迭声地说:“我要弄酥了你的骨头,让你再瞎操心。”
他们手拉着手亲亲密密地朝家走。因为吴云华的跛脚,关全和同她一起走时也不由自主地跛起来,他们一跛一跛节奏和谐地走着,仿佛一股海浪在暗夜中层层叠叠地涌动。
关老爷子看着最后一缕窑火夷为灰烬,已是朝阳初升的时分。白太阳微微冒了下头,周围的景色就由昏转清,由暗转明。他敛声屏气了好一会才听到麻雀吱吱喳喳纷纷飞来的声音。它们密密麻麻地落在坯场上,一个个黑黑的小点一排排均匀地挤靠着,远远望去像大算盘上的珠子。他知道它们来看什么了。他想他会让这些大算盘的珠子噼啪响起来的,因为他丰收了。
碗窑里热气腾腾。他坐了很久很久,看着白炽的热气缕缕消失在空中,这才起身戴上手套去开窑。果然是一窑金红的东西闪现在他眼前,他不由得一阵晕眩,这种喜悦已经久违于他了。麻雀扑楞楞地从坯场飞起,将向西的那孔窑团团围住。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起一个碗,结果他觉得那碗出奇地轻,放在眼前一看,竟是一个金红的残片。他失望地丢下它,接着去拿第二个碗,结果又是一个金红的参差的残片。
“碗烧碎了。”他悲哀地想。
他心犹不甘地一次次把手伸向窑里,结果进了他手中的没有一个是碗,只是碗的残片,不绝如缕的残片。它们那种金红的颜色比夕阳还绚丽,同样也比夕阳还要残酷。
麻雀围着碗窑旋转翻飞,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他知道他彻底失败了,一个秋天的成果完全滚蛋了。他非常想哭,难过得他像丧失了老伴的那个时刻。
“你们快走吧——”关老爷子颤声对着麻雀说:“我把砖窑变成了碗窑,可是我没能烧出碗来。”
然而麻雀并不飞走,它们仍然盘恒在那孔窑上。关老爷子觉得这孔窑就是他的坟墓了。太阳升高了,晴朗使他心底的寒意更加强烈。他垂头坐在那里,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一遍遍地乞求麻雀快些飞走,后来它们果然从窑上飞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迅疾地消失在无边的天空中。他坐着,没有觉出寒冷,也没有觉出饥饿,甚至也感觉不出时间的存在。他想人若死了就是这种感觉吧。
“爷爷——”他听见有个男孩子的声音在叫他,他想那应该是关小明,可是又觉得声音不像,难道听力也扭曲了?
他不搭话,他的舌头发硬。后来一条狗上来用舌头舔他的手,他明白那是冰溜儿,它充满温情地唔唔呷唤着。那么跟随冰溜儿来的肯定是关小明了。
“爷爷,回家吧,我帮你把东西收拾回去。”孙子的声音怎么听上去都不像,细声细气的,这是怎么回事?
关老爷子终于抬起了头,结果他从孙子的眼中看见了泪水。
“爷爷,我不顶碗了,咱们回家吧。”
关老爷子把目光放在碗窑上。关小明也随着去看那孔窑,他到这的一瞬就已经感觉到了爷爷和碗共同的失败?
“爷爷,我真的不学顶碗了。”关小明带着乞求的口吻说:“天都这么冷了,咱们回家吧。”
“我没烧出碗来。”爷爷反复地说。
“也许是这里的土不行了。”关小明说:“再不就是窑里太潮了,都多少年不用了,那次我在里面避雨时都闻到发霉的味了。”
冰溜儿依然与小主人配合着一往情深地舔关老爷子的手,可他仍然僵直得像被谁给点了穴。
“爷爷,也许是王嘘嘘的碗模子打得不好。”关小明充分地找着形形色色的理由。“那么大的碗坯子,多难摆弄啊。”
关老爷子的心动了一下。他想或许真的是王嘘嘘的碗模子打的不公道。于是他声音沙哑地说:“可是他打了两回呢,第二次的碗模子又挺好使。”
“那天我来窑上,在坯场随便拿起一个碗坯子,结果就碎了一块下来。”关小明说。
“那时你怎么不告诉爷爷?”
“那时都快进窑了。我说了也不管用。”
“可是我往窑里送碗坯子时一个也没碎。”爷爷说。
“也许是碎了,你不注意。”关小明说:“你老想着会烧出好碗,眼睛看东西时就往好处想,即使是碎的也变成整的。”
关老爷子觉得孙子是在批评他,说他夜郎自大,自欺欺人,不顾现实,他的喘气声有些急促了。
“如果不是碗模子出了毛病,那就是窑火不好。”关小明又一次找出一条理由。
“我烧了那么多年的窑,我知道什么时候火欠着,什么时候火过了,我不会犯这个过失!”
“我是说柴禾不好,让雨给沤过一场,不那么好烧,窑火有时不旺。”关小明再一次请求爷爷回家,说是家里知道今天起窑,预备了酒菜。
“可是我没有烧成碗。”关老爷子几乎要哭了。
关小明见他找的千般借口劝不回爷爷,就回家去请父亲,让冰溜儿仍然留在窑场陪爷爷。关全和一听满窑没一个好碗,就把画书撇在炕头,穿上鞋就往窑场赶来。软话说了几车,跪着求他回家,老爷子仍然纹丝不动。关全和只得回村去请王嘘嘘,说明了事情原委。王嘘嘘一拍胸脯说:“我保证能把这个死要面子的犟老哥弄回家。”
果然下午的时候王嘘嘘从窑场劝回了关老爷子。冰溜儿跟在后面也回来了。王嘘嘘和关老爷开怀对饮,关全和和妻子在灶间忙得不亦乐乎。吴云华还惦记着晚饭后去看看刘玉香,她这两天嚷肚子胀,怕是要临产了。但又因为怕公公一时想不开,在家里还要陪着说些好话,一时间急得恨不得把自己一分为二,一个留在家里,一个去王张罗家。王嘘嘘喝得尿水泛上来,他抽身去厕所的时候,关小明偷偷问他用什么招劝回了爷爷。
王嘘嘘说:“我承认自己的碗模子不中用。”
“可是我也想到这一层了,爷爷也不回来。”
“傻小子,我说才管用,你说顶屁用! 碗模子又不是你打的。”王嘘嘘说:“我跟你爷爷保证了,别人要说他没烧出碗来,我就说是我的碗模子害了他。”
“那你不怕丢人?”关小明问。
“我打了一仓库的红缨枪,都说过时了,我也没嫌丢过人。”王嘘嘘说:“要不你王爷爷我能这么胖吗? 我这人心宽。”
太阳将要落山时关家的筵席才散。原来是为了老爷子烧碗成功而设的,而今却成了为了安慰他的失败而归。好在王嘘嘘把一切罪责都包揽在自己身上。王嘘嘘喝得腿直发软,关全和不得不把他送回家中。吴云华连忙为公公烧了火炕,铺好被褥,让他好好歇歇乏。关老爷子也很想在火炕上美美地睡上一个长夜。
吴云华服侍公公上了炕,这才摘下围裙要去王张罗家。正待出门时,王张罗慌慌张张地来了,说是下午时他和刘玉香一起睡觉,一觉醒来后就不见了媳妇,村里的小道他挨条路了一遍,连个影子也未寻着。
“这下小孩子又得给跑丢了。”王张罗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
“别急,咱们出去找找看。”吴云华说:“她那么沉的身子,也跑不远。”
结果他们分头跑东家问西家也寻了个遍,人家都捧着饭碗说未曾见着,末了大家都关切地问一句:“她又要生了吧?”
吴云华也急得要哭了,她从王嘘嘘家唤回了关全和,让他帮着去找;又唤关小明也出去寻寻。
关小明本不愿意为王张罗去找老婆,但一想到王张罗这么大岁数还没当上爹,脸色整日煞白煞白的,就有些同情他了。他抱住冰溜儿的脑袋对它说:“咱们出去找王张罗的媳妇吧,我可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你要是知道,你就带我去。”
冰溜儿点点头,在前面跑着将关小明领出家门。它跑过一条小路,关小明便也跑过一条小路,他们这样接连跑了好几条路,累得关小明气喘吁吁,同时他却暗中庆幸冰溜儿自由天性的复活。他们来到村口。太阳已经向西了,那是轮血红的落日,它满腔热情地贴近地平线,田野里一片苍茫,小路变得有些模糊。冰溜儿望着落日停顿了一下,然后就飞快朝窑上跑去,关小明一边在后面追赶一边说:
“那个傻媳妇不会去窑上的,你又带着我空跑路,咱们今天都去过一次那里了!”
冰溜儿依然精神抖擞地朝窑上跑,关小明只能穷追不舍。他在向窑场奔去的时候觉得除了冰溜儿在牵引着他外,还有那轮猩红的落日。他每多跑一步就感觉它离自己近了一些,像是谁拿个红绣球在跃跃欲试地抛向他。
他们赶到窑场时夕阳已经沉了一半,另一半仍然是猩红的。冰溜儿鸣鸣叫着围着窑棚转圈,关小明连忙跟过去,他闻到一股腥热的血气。他将头伸进窝棚,结果看见刘玉香躺在一片干草上,一个红润的婴儿在她的胳膊里轻轻蠕动。
“关小明,我就盼着来人呢,快叫你们王老师来,把我和孩子接回去。”
“你怎么跑这来生孩子了?”关小明吃惊地问。
“我是来碗窑给小孩子来找碗的,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碗要回家时,这孩子就非要下来不可。我就得在这生了。”刘玉香柔弱无力地看着她的孩子说:“他出来时那个哭哇——”
“我爷爷一个碗也没烧成。”关小明说:“你怎么找着一个好碗了?”
刘玉香朝她的右侧努努嘴,关小明果然在一片干草上见到了一只完整的闪着暗红光泽的碗。那碗完美无瑕,均匀的弧度,浑圆的碗口,墩实的底座,颜色艳丽而不失庄重,不像是从窑里出来的,仿佛是由夕阳烧成的。
刘玉香这次平安产下一个七斤半的男婴,全村人都为之惊喜。她居然一个人顺利地在窑场生下了孩子,而且带回了一只金红色的碗。人们奔走相告,都称之为奇迹。据卫生所的医生说,如果关小明再晚到一个小时,刘玉香怀中的孩子可能会被冻死。当人们夸奖关小明时,他就如实说是冰溜儿带着他去的。于是冰溜儿的威名虽减,但美名倍增。
小孩子满月的那天,校长特意准了王张罗一天假,由他在家办一桌酒席。晚上时他将王嘘嘘和关老爷子请到家里吃酒。他想如果没有王嘘嘘的两串红辣椒,他的孩子不会有如此强的生命力。他想如果没有关老爷子烧出的那只碗,他的孩子也将像以前的一样夭折。而王嘘嘘和关老爷并不在意去喝满月酒,他们都惦记着去看那只非同寻常的碗。他们果然在灯下与它相遇了,它弧度均匀,碗口浑圆,底座墩实,颜色艳丽而不失庄重,的确像关小明描述的一样。他们久久地盯着它,甚至都不舍得用手去碰一下,因为它太完美了。
“你这碗模子打得有多好。”
“你这窑烧得有多么好,就是过去的皇上怕也没用这么漂亮的碗!”
王嘘嘘和关老爷子互相赞美着,他们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睛嵌在碗上,每时每刻地看。后来王张罗频频邀请他们入座,他们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碗,意犹未尽地坐在酒桌旁。
“这个孩子是靠你们二老的保佑才活下来的。”王张罗激动地举起一杯酒,说:“我代小孩子向二老求个名字。”
关老爷子本想推让,可王嘘嘘当仁不让地把给孩子取大名的权力揽在自己手中,说:“他总不能也叫王张罗吧。”
王张罗其实叫王亭运,只因他总是为着没孩子的事操心,大家才唤他王张罗。
“你叫王亭运,你儿子就叫王福临吧。”王嘘嘘说:“从此以后福运到来。”
王张罗叫着“好”,又去求关老爷子给小孩子赐一个乳名。关老爷子虽然为着王嘘嘘抢了取大名的风光有些不悦,但一想乳名有时比大名还叫得长久,于是就将王张罗敬过的酒一饮而尽,在弥漫的酒香气中热辣辣地说:“就唤他碗窑吧。”
王张罗同样叫了一声“好”,然后去把孩子抱过来让二位老人看。他们像看碗一样充满深情和怜爱地看着王福临,看着碗窑。王嘘嘘不由将头拱在小孩子的腿间,用嘴亲着他的小牛牛,连连说着:“羡慕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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