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血的红斑》(原文全文)

海鸥是长翅海鸟，大都白色，嘴黄，脚有蹼，善游泳，叫声极似海浪声。它的明显特征是嘴尖有一小块红斑，颜色鲜艳如血。
海鸥的哺喂方式奇特。小鸥必须啄几下母鸥嘴上的红斑，母鸥才给小鸥哺喂。若小鸥不啄红斑，母鸥便不予哺喂，即使哺喂，小鸥也拒绝进食。
海鸥嘴上的红斑，似是母与子的情感维系……

作者的笔记

美容师坐在新式、考究的高级化妆台前，从满架子花哨、精巧的化妆品里，抽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用极其灵巧熟练的动作，轻轻地往嘴唇上搽。扁薄的嘴唇，立刻鲜艳起来。她是一位声名显赫的美容界巨匠。她以高超的技巧、敏锐的感觉、效果的自然流畅和高雅的艺术格调，驰名于美容界。她总是不断创造新的美容技法而使全世界震惊。
现在，她的新目标是：创造最新式口红!
几个月来，美容师已经试用了各种口红，她比较、揣摩，然而，仍是毫无头绪。
她对着镜子久久凝视着嘴唇，妖冶、艳丽，甚至有些狰狞的红色。
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的眼睛为之一亮，啊! 灵感诞生了，她跳了起来。
“对了，对了! 现在的口红，不是生命的本来颜色，它是死的，当然会成为一种污迹! 真正的口红，应该是活的颜色，有灵魂的颜色!”
美容师兴奋得近乎狂乱。
“我要去寻找，到大自然中去寻找这种有生命、有灵魂的颜色。只要我活着，我一定要找到它!”
海鸥的长翅掠过大海的波浪。
她飞上了海岸的峭壁，回到她的窝。
太阳在头上。她带钩的嘴尖，那一小块红斑，如火，如血。在阳光里，它仿佛要燃烧，仿佛在膨胀。
窝里，一对小眼睛又黑又亮，饥渴、贪婪地注视着她的红斑。你好吗，我的小家伙?
海鸥走到窝里。孵出没几天的小家伙正急切地等着她。它们滑稽地翘起翅膀，踉踉跄跄地扑向妈妈，动作真笨拙。
小家伙扬起细长的脖子，黑黑的小嘴摇摇晃晃，对准妈妈嘴上的红斑，狠狠啄。
海鸥一阵战栗。仿佛一道电流击中了她，她情不自禁地张开了嘴。
小家伙的嘴伸进了妈妈的嘴里。
海鸥的嗉囔里一阵翻腾，消化成半流汁的食物喷涌而出，灌入了小家伙的嘴里。我的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了。
小家伙的细脖子一伸一伸，鼓鼓的食物顺着脖子往下滑。
海鸥注视着小家伙，金黄色的眼珠透出无限的温柔和安详。真会吃啊，象个饿鬼。
小家伙吃饱了，静静地睡去。
海浪热烈、疯狂的拍打峭壁，永无休止地喧哗着。
海鸥听着波浪的欢叫。波浪的叫总使她激动了。
“我饿了。”她响亮地叫了一声，向海面俯冲下去。
海鸥的叫声和波浪融合在一起，难以分辨。
美容师跋山涉水。
她满脸风霜、满身尘土。
她走过湖泊和河流，走过丘陵和高山，走过草原和森林。但是，她没有找到她所要找的。
好几次，她都快经受不住旅途的辛苦了。她想回家，回家! 让一切口红见鬼去吧! ……可是，她还是鬼差神使地走下来了。
到下一站，一定会找到的。美容师总是觉得，她正一步步向那神秘的颜色靠近。
她来到大海边。
望着蓝蓝的天空，听着大海的波涛，闻着海水的腥味和太阳的甜味，美容师真想闭上眼睛，永远地睡去。
“我太累了……”
美容师的眼睛开始朦胧。
……蓝天里，一朵洁白的云，托着两片美丽的红唇，舒缓地飞翔，飞翔……
美容师浑身一颤，清醒过来。
“我做梦了吗? 我明明看见那颜色了……”
她在天空中搜寻。
猛然间，她的眼睛发出了异样的光采：一个红色的斑点掠过了蓝天。红色斑点的后面，追随着一对洁白的翅膀。
红色斑点远去了。
美容师浑身颤抖着凝视它。她的眼睛充血了。
红色斑点领着那对翅膀，再次从她头上掠过。
“就是它! 就是它! 我找到了!”
美容师暴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喊叫，便失去了知觉。
当她醒过来，发现身旁躺着一只失去知觉的海鸥。
她轻轻捧起它。
蓝天和太阳，大海和沙滩，霎那间都不存在了。她的眼睛，只有海鸥嘴尖上的那块红斑。
美容师忽然觉得，除了这如血的红斑，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丑陋的。
她摸出了锋利的刀片，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她用刀片刮海鸥的红斑。红色的粉末洒进了冰凉的玻璃试管。
海鸥的红斑被刮净了。试管底上铺了薄薄一层红，而海鸥的嘴上，却留下一个苍白、惨淡的斑痕。
看着它，美容师联想起死鱼的眼睛。她一阵心悸、一阵恶心，冷汗流下来了。
她把海鸥轻轻放回沙滩。
“……对不起……”
美容师走了。
沙滩上，她牵走了一串脚印，仿佛牵走了一条似断似连的锁链似的。
海鸥的长翅一次次掠过波浪，劈出白色的水花。她急匆匆地往峭壁飞去。小家伙饿了。
她看见，沙滩上躺着一个奇怪的形体。
是一条死鱼吗?
她飞过了，但是又折了回来。她要看看清楚。她飞得低了一点。
它好象很可怕，又好象很可怜。
突然，它发出一种尖利的、撕裂般的声音。这种声音，仿佛带有一种魔力，要把她吸干、抽空。
她一阵恐惧，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空瘪的口袋，颓然地坠落。
她的躯体，在天空划出一个笔直的惊叹号。
一片空白。
她朦胧地觉得，她的身体正被一片一片飘去，一片片薄薄的身体，在空中惘然地飘舞……她醒来了。我的小家伙饿了!
她奋力从沙滩上飞起。柔韧的长翅，竟扑棱棱地拍出了杂乱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节奏。
夕阳红红的。海鸥梦游似地飞向峭壁。
她看见了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她走近去。小家伙，妈妈回来了。小家伙朝她看了一眼，眼光立刻冷淡地移开了。
小家伙怎么了? 她把头伸过去。啄我的红斑吧，你不是饿了吗?
小家伙把头转开了。黑亮的眼睛望着夕阳，眼睛里是饥渴、贪婪的神色。
夕阳，仿佛是一块红斑。
极度疲惫的美容师，一回到家立刻好象换了一个人。她又变得精神抖擞，浑身透散着智慧和灵气。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小心地捧着那支试管，走进了她的实验室。
许多天，美容师的住宅沉浸在一片死寂里。
一天傍晚，实验室的门一点点地打开了。
美容师趴在地上，一只手举着那根试管，试管里的红色粉末已经变成了红色油状液体。她的另一只手在地上撑着，把自己的身体一寸一寸挪出来。
美容师已经不能再走路了。她的下肢在疯狂的工作中，瘫痪了。
“成功了……”
美容师声音沙哑地说。两行眼泪流下来了，她的肩膀在抽动。
许久，她才用一只手爬着，爬到了电话机旁，艰难地取下了电话机。
她开始拨号。话筒里，输进了她微弱的声音：
“我整个生命里的最大一次成功……”
美容师的表情象石雕一般的生硬。
许多天过去了。海浪依旧喧哗，太阳依旧升起又落下。
海鸥的嗉囊里充满了食物，急待喷涌。
小家伙对身边的妈妈视而不见，黑亮的眼睛紧紧追随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看看我，看看我! 我是你的妈妈呀! 海鸥焦灼万分。然而她看不到，自己嘴尖的红斑已经消失了。
小家伙饥渴、贪婪地注视太阳。太阳是永远不会飞过来的红斑。
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海鸥猛地咬住了小家伙的嘴，她要强行给小家伙灌食。她的嗉囔一阵翻腾，食物狂热地喷射出来。
小家伙的小黑嘴紧紧闭着，任半流汁食物沿着脖子流到干净的窝里。不啄到红斑，小家伙是什么也不肯吃的。惨不忍睹!
海鸥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被抛弃的悲哀涌上了她的心。小家伙不认识我了!
小家伙饿极了。
小家伙仰起细细的脖子，伸出黑黑的小嘴，向太阳啄去。一下，一下，急切而充满希望。
可是太阳太遥远了。
美容师名声大振! 她坐着轮椅，去参加为她个人特别举办的化妆艺术表演会。
她把试管里的液体缓缓倒入一个特制的小喷雾器里。
她庄重地举起了小喷雾器。十个女模特儿，依次微笑着向她走来。她的目光越过她们，停留在空中。
她的眼前，浮现着她到过的湖泊和河流、丘陵和高山、草原和森林、大海和沙滩，还有那飞翔的白云托着两片红唇，还有苍白和惨淡的死鱼眼睛……
她把小喷雾器对着模特儿那微微噘起的嘴唇。鲜红的雾，拥上了模特儿那美丽的嘴唇。
她仿佛进入了一种梦幻。当潮水般的欢呼声响起来时，她似乎还未从梦幻中回来。
闪光灯、掌声、鲜花，这一切都是为她而来吗? 模特儿嘴唇上的颜色，美丽得无法形容、无法想象的颜色，那抹不去、擦不掉的青春的颜色，如今已经变成真的了吗? 她真的不敢相信，因为这种颜色，实在是美得近乎虚假了。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要承受巨大的成功所带来的喜悦，对虚弱的她几乎是残酷的。
对着向她伸来的无数支话筒，她只说：
“永远记住，它是一个秘密;永远记住，这口红是活的生命、活的灵魂。”
为了得到它，美容师的双腿再不能站立、走路，这却不是秘密。
小家伙不停地啄向太阳。
小家伙的力气日渐衰竭，动作机械而神经质。
海鸥日夜守着小家伙。她的嗉囊中充满了食物，充满了希望和柔情。看看我，啄一下我的红斑吧!
小家伙只啄太阳。
太阳真红啊。
海鸥觉得自己在膨胀，鼓鼓的嗉囊似乎要炸裂。
小家伙在萎缩、十瘪，褐色的软毛遮盖着深深起皱的皮肤。
夕阳，慢慢向海平面降落。
“我想看看大海。”美容师说。
于是，十个模特儿怀着感激和敬佩，把美容师的轮椅推到了大海边。
依然是蓝天，依然是沙滩，依然是涛声。海水带着腥味，沙滩柔软、温和。
“我在这里留下过一长串脚印。”她幽幽地说。
夕阳红红的，快要落下海平面了。
“你们看!”美容师激动地指着夕阳。模特儿们默默地看着夕阳。
“看着夕阳，它会落下，而你们鲜红的嘴唇与生命同在!”
十张美丽的嘴唇，使太阳也惭愧。美容师的心里升起了一种骄傲：我创造了生命的颜色、灵魂的颜色!
小家伙还在啄向太阳。精疲力尽，一下比一下缓慢。
夕阳，整个落下了海平面。
小家伙啄了最后一下，脖子歪下来，象一根落下的绳子。
小家伙的头，绝望地垂挂在窝沿外，黑亮的眼睛闭上了。
海鸥也闭上了眼睛，僵硬了。啄一下我的红斑……
海鸥和小家伙都死了。
海鸥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红斑早已消失。
小家伙到死还在盼着妈妈的红斑。
落下了。
夕阳落下了。模特儿们嘴唇上那无比美丽的颜色，就在这一霎间，全部褪去了。
好一阵静默。美容师的眼神暗淡无光，呆滞地望着海面。
“怎么了? 怎么了……这颜色，是活的生命，活的灵魂啊……怎么了……”
暮霭笼罩了整个天空。
模特儿们把美容师推回去。这轮椅，推起来真沉啊。
美容师喃喃着：“怎么了? 怎么了……这颜色，是活的生命、活的灵魂啊……怎么了……”
她又看见了那只死鱼的眼睛。眼睛变得很大很大，空洞地凝视她，并且告诉她：这颜色，属于活的生命、活的灵魂。
海浪热烈、疯狂地拍打着峭壁，永无休止地喧哗着。
大海的涛声，真象是海鸥在叫啊。美容师想。